当前时间是下午5点, 唐亮出门去了便利店。
两天前,他从租金和楼层一样高的市区高层公寓搬出来了;房东是个好人,他说自己出了点事,还没怎么费劲解释, 对方就同意退了他剩下的房租, 总算让他的周转资金稍微宽裕了一些。
那堆铁疙瘩都已经卖得差不多了, 剩下的都是些又小又轻的玩意, 搬起来不算麻烦;但即便如此, 搬家的时候, 唐亮还是装了十几个大纸箱。
他现在住的地方在城郊, 周围没有连锁超市大型商场, 最繁华的地段是一截大约50米长的小街——街上有杂货店、水果店、理发店、便利店……以及两家小饭店, 堪称是这一带的商业中心。
唐亮就在商业中心附近租了个小平房, 房租还不到之前那处的一半;可惜面积也是,那十几个大纸箱一落地, 他要想从屋子的里间走到外间,就得从床上爬过去。
但房租还不到之前的一半。
还不到之前的一半。
(唐亮并不是没考虑过直接回家, 但如果直接回家……怎么解释这几大箱子女装?)
这两天里, 唐亮已经差不多熟悉了周围的环境。出门后,他径直去了便利店,买了点吃的喝的,又在旁边的水果店里买了一小盒草莓。
春天了,是吃草莓的季节了。去年冬天的时候唐亮想,自己现在每天挣那么多钱,也没处花,只有一个小小的心愿——等草莓上市了,一定要好好吃个饱。
谁知。
唐亮一边往家走, 一边盘算今天的账目:大前天卖掉的猫耳耳机的钱已经到账,谢谢这位老板确认及时,他也马上把这笔钱打给了5个粉丝;这两天应该还有四五笔单子会回款,左左右右加起来,应该能过完这个月……
要是家里那堆闲置的零碎玩意可以早点出掉就好了,唐亮想。
然而。
……算了,再申请个号,也没多麻烦。
唐亮提着两个塑料袋继续往前走了。
走到住处附近的时候,他听到有小孩子在吵闹,好几个孩子。他刚要循声去看,一个篮球“呼”地飞过来,唐亮条件反射地闪身一避——“咣当”,人避开了,旁边的自行车被砸倒在地,轮子“骨碌碌”地空转。
唐亮皱起眉头:“别在这里玩,砸到人怎么办?去去去,后面空地那么大!”
那几个半大孩子嬉皮笑脸,若无其事。为首的那个个子最高,将近一米六,他晃晃荡荡地过来,绕过唐亮,捡了篮球要往回走。
唐亮侧身把他一挡。
那孩子愣了愣,又从另一边绕过来。唐亮接着一侧身,拦住他的去路。
“……你干嘛!”那孩子不满地瞪他。
“去后面玩,”唐亮说,“这里左边是马路,右边是民宅,会出事的。”
那孩子又甩个白眼,手里篮球一拍,晃个假动作,想从旁边突破。唐亮当然没上当,他一闪身跟着他的步子朝旁一挪,伸出空着的那只手,轻而易举地抄了他的球。
大学的时候,弹吉他和打篮球,至少一项,是帅哥们的必修课。
唐亮两样都会。
(可惜身在理工大。)
“往那边去,”他指了指小区后面的空地,“别在这儿闹。”
那孩子在小弟面前出了丑,怎么肯罢休,左蹿右跳地想把球抢回来。唐亮抓着篮球的手一抬,足足高过他头顶半米多,任他怎么扑腾都够不到。
“还给我!”男孩子皱着鼻子大叫,像只发怒的奶猫。
说来可能有些丢人,但欺负小学生这一行为……让唐亮得到了近日来少有的快乐。
他几乎要笑出来了。
唐亮挺直了腰,用手指把球一顶,海狮似的让球“骨碌碌”转起来。“你们保证以后不在人行道上玩,我才还你,”他说,“不然,让我看见一次——”
他浑身一怔,后半句话断在喉头。
海狮的篮球“啪嗒”掉下,在地上跳了两跳,被一拥而上的小学生们抢走了。
唐亮站在原地,视线在不远处的某一点汇聚。直到比冰河期更漫长的一秒结束,他终于反应过来——然后扭头就跑。
出自本能反应的扭头就跑。
身后立刻传来一声“站住!”,以及“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唐亮当然不会站住,他全力奔跑,低头猛冲,长久以来的健身成果十分显著,他身姿矫健如同奔逃的羚羊,大步流星地冲过路口绕过拐角奔驰在狭窄的人行道;转眼间,身后的脚步声听不见了——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能跑,不能跑……至少不能跑这么快。
唐亮的理智终于追上□□。他猛地停下脚步,一个原地向后转,看到身后……不怎么近的地方,有个人影拼命朝他追来。
因为已经拉开很长一段距离,唐亮眼中,她的身形小得就像一粒小熊软糖。
小熊软糖气喘吁吁,跌跌撞撞,恐怕下一秒就会折于路过的小石头。
唐亮皱眉,眯眼,咬了咬嘴唇……然后朝她跑了过去。
陈舟对自己的体力还是太自信了——她还以为回家之后,自己每天的运动量实现了从0到1的突破,已经整个人脱胎换骨焕然一新了呢。
没想到才跑了这不到200米的路,气就喘得比步子还重。
眼看着前面的人越跑越远,陈舟又气又急又不甘心,偏偏又无可奈何,她想跑得再快一点,但实在力不从心,自己上一次跑步都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事,现在一下子要追上前面的——
那人停下了。
他回头了。
他朝自己跑过来了。
陈舟一愣,脚下一个没留神,前脚绊后脚,在人行道上磕了个响亮的平地摔——“咚!”
……不好,丢人了!陈舟没顾上疼,赶紧从地上抬起头,看到那人加快脚步朝自己冲来。
……但是他好像在憋笑。
陈舟顿时一咬牙关从地上爬起,站直了,又退开一步,“啪啪啪”拍掉身上的尘土,让伸过来的那只手无所适从地落了个空。
唐亮愣了愣,把手收回去了。
“……疼不疼?”他小声问。
“一点都不疼!”扁着嘴说的。
唐亮不再说什么了,眼神闪闪烁烁飘飘荡荡,比人行道上,叶片间漏下的阳光还要不安。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他小声说。
陈舟挺直了腰,抬头看他。
“你怎么搬到这里的?”她反问。
唐亮又不说话了,站了站,转身又要走。陈舟马上几步赶到他前面,然后伸手从身上的小包里掏出一个东西,直直举起,对准唐亮的脸。
——是把水枪?
“噗呲——”
看清那东西的瞬间,一股水柱飙射到唐亮脸上。他只能紧紧闭上眼睛。
“噗呲——”又一下。
“噗呲——”又一下。
唐亮整张脸都湿哒哒的,水珠从下巴滴到胸口了,陈舟才停下手。
“我上午知道你在这,中午就坐车过来了——可让我一顿好找,”陈舟说,“气死我了。”
“……对不起,”唐亮低了头,擦了擦脸上的水,“一直骗你……对不起。”
“我气的不是这个,”陈舟说,“当然……这个我也很生气。”
“对不起。”
陈舟又一抬手:“噗呲——”
“我最气的是,你跑了,退队,不理我,还拉黑我!”她说,“为什么退队?为什么不和我们说话?”
“……该说的都在直播间说了,我也确实在骗人……没什么好解释的,”唐亮说,“给你们添堵了……对不起。”
“为什么退队?”
唐亮又不说话了。陈舟又要拿水枪喷他,然而“噗呲”还没响起,肚子先“咕噜”了一声。
陈舟红了红脸。
唐亮看看她,忍不住笑了笑,提起手里的购物袋:“我也还没吃饭呢。”
当前时间是下午5点30分,太阳逐渐变成温柔的金红色,打篮球的小孩子已经被各自的家长喊回家去,小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子也增多了,老房子的窗口接连飘出饭菜的香味。
人行道边上摆着一把掉漆的长凳,不知道是谁家的,好像谁都能坐。这会儿坐在上面的是两只麻雀,唐亮走过去,它们就飞走了。
唐亮把购物袋在长凳上放下,打开,里面是一个面包卷,一个饭团,都是刚刚从微波炉里拿出来的,热气腾腾。
——还有一瓶饮料,某位前职业选手代言的版本;唐亮慌慌张张地把瓶子翻身,想把印着人脸的那一面藏到后面,但好像还是被看到了。
“这个还在卖啊?”陈舟说,“我家都不进货了。”
唐亮“嗯”了一声,想了想,拧了盖子,把饮料连同面包卷一起递给她。
陈舟道了声谢,接过来,在长凳一边坐下。
唐亮也坐下了,刚啃了口饭团,又想起来:“我……我这还有草莓呢。”说着他就去拿那个小盒子——
……算了,忘了草莓吧;他的草莓在刚才的逃亡中已经烂在盒子里了。
唐亮看一眼那堆血赤糊啦的东西,把小盒子塞回去了。
两人并排坐着,望着面前的车来车往,默默吃饭。陈舟先吃完了面包,又仰头喝了一大口水,把瓶子放在两人中间。
“你回来吧,”陈舟说,“大家都在等你……再不加回来,我们都要出线了。”
唐亮摇了摇头:“不来了。”
“为什么?”
“这不是没有我……也能照样冲分吗,”唐亮说,“我就当个观众好了,我会给你们加油的。”
“……那不行,”陈舟说,“你一定要回来。”
唐亮一时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吃饭。最后一口饭团咽下之后,他轻轻叹了口气。
“我不在比较好,”唐亮说,“我是说真的。”
“为什么?”
“将来你们顺利出线,去了E3,进了半决赛,进了决赛……这些都是要全程曝光的,”唐亮说,“如果我在画面上,会是你们的污点——你们会因为我被连坐。”
陈舟一愣,刚要再问一句“为什么”,突然反应过来了。
“比赛曝光率越高,含金量越大,受关注的范围越广,污点越容易被放大,”唐亮说,“‘国服战队获得锦标赛冠军’的消息当然劲爆,但对大众网民来说,‘锦标赛冠军的队友竟然是个女装骗子’……这可要比正经新闻劲爆一万倍。”
陈舟明白,完全可以想象——如果ACP夺冠,刚刚自曝是男人的“小苦糖糖”又出现在新闻报道的画面上……评论会是怎样一番景象,她闭着眼睛都能想得出来。
“他们很快会忘记你们是这一届的冠军,但他们一看到ACP就会想起来,你们的队友是个女装骗子,”说着,唐亮自嘲地笑了笑,“我早就无所谓被骂了——做了一年主播,什么骂没挨过?而且这一次……我也确实该骂——但我不想让你们因为我被骂。”
他朝陈舟转过头来:“回去之后,如果你们顺利出线了,成代表队了,再有人故意拿我的事来找茬……你一定要和我撇清关系,就说不知情,也是被我骗的——这本来也是事实,没有撒谎。”
说完,唐亮把饭团的包装袋揉了揉,丢进购物袋,又抽出陈舟手里的包装袋,同样往购物袋里一丢,然后站起身来,催她:“你晚上怎么办?该走了吧。”
“……有什么关系?”陈舟突然转过头来看着他。
这句话没头没脑,唐亮一时没听明白,他眨了眨眼刚要发问,陈舟又继续说下去了。
“有什么关系?骂就骂呀,”陈舟看着他说,“我们又不是职业选手,还要考虑俱乐部形象;我们这些业余的,想和谁一起玩,就和谁一起玩!”
她很少用这种有些强硬的语气说话,唐亮听着不经一愣。
“就算有闲人骂两句,又怎么样?”陈舟继续说道,“他们只看得到你女装,我们也只看得到冠军锦标——他们怎么想,又有什么要紧?我们只是业余玩游戏的,除了游戏,我们还有自己的生活呀。”
这番话照例说得糊糊涂涂,陈舟说完好一会儿了,唐亮才一点点听明白过来。
——听明白之后,他“噗”地笑了一声。
“阿改以前说他羡慕你,我也挺羡慕你的,”陈舟说,“我以前在俱乐部,很讨厌别人提起我的时候,只说我的脸,不说我的成绩……后来认识了你,你好像一点都不在意别人是怎么看你的——他们爱说什么说什么,爱看什么看什么,你就只管自己玩游戏,只管自己玩得开心……那时候我想,都是女孩子,糖糖怎么这么厉害。”
唐亮又笑了笑,皱着眉笑。
“我们继续这样玩游戏,继续只管自己玩得开心,不好吗?”陈舟看着她说。
唐亮的笑容慢慢收拢起来,没有回答。
陈舟看看他,也不再问。她从长凳上站起来,拍了拍裤子:“我要走了,不然赶不上高铁。另外再跟你说一件事——我把你是我们队友的事告诉一个记者了——是他帮我查到你现在的地址的。作为交换条件,等我们比赛完了,他就会来采访我们。”
唐亮一愣。
“所以你不用担心会不会被人知道你是我们队友,”陈舟说,“反正已经注定要被知道了。”
说完,她掏出水枪又要瞄准唐亮,想了想,放下手,说了声“再见”,就转身走了。
她的背影很快又缩小成了一粒小熊软糖。
唐亮看着小熊软糖消失在傍晚的街头,转身走了两步,把垃圾袋丢进旁边的垃圾桶。
转回身来的时候,他看到那瓶饮料还放在长凳上。
只被喝了一口。
瓶身上印着刚刚还见到的那张脸。
她说,我们继续这样玩游戏,继续只管自己玩得开心,不好吗。
唐亮突然觉得有些渴,他走过去,把饮料拿起来,仰头,一口气喝完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夜深了,就忍不住想做些叛逆又禁忌的事
……比如现在冰箱里还有一块栗子蛋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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