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流砂星球,郊区墓园。
浓稠的白雾里,白凫独自一人立在墓前,倾身放下一束白菊。
他面容静淡,眸中含着一层默然的悲意,直起身站立良久,望向黑白照片上浅笑着的人。
小滦。
他在心底低唤。
哥哥来看你了。
有鸦栖在身后树的枝头,黑羽扑簌,抖落羽毛,声音在一片寂静里尤为分明。
白凫没有回首,只是静静地垂眸,定定望着白滦。
絮语般的,他还在心中低吟。
我最近挺好的,你呢?
你最近,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睡觉的时候,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喜欢掀被子?
有没有因为贪凉,偷偷去买冰淇淋?
没有我照顾你,你要照顾好你自己。
照片上的人只是笑,似乎随时都会和以前一样开口道“知道啦知道啦,哥哥好唠叨”。
白凫笑起来,却蓦地眼尾泛红。
他上前一步,跪坐下去,以头抵上墓碑,轻声道:“小滦,对不起……”
如果我没有忘记和江汀说起你的病症相关,他就不会发给你宇宙全息图,你就不会因密恐引发先心发作,在惊惧里断了呼吸。
只是可惜。
这世间最无奈的二字,就是如果。
如果这样,如果那样。
好像一处又一处总也填不满的沟壑。
而那片刻的希冀于失去之人而言更像是一种残忍凌迟,每一次念起,都会剜出血与骨,诱人沉沦,又逼人清醒。
一滴剔透的泪顺着眼尾滑落,淌到下巴上,滴坠下去,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浅草里。
就这般倚靠着墓碑,白凫沉默良久,支起手腕撑着自己站起来。
踉跄了一下,他堪堪扶着墓碑站稳。
又过许久,他再次抬首,却是恢复了平日里温柔自矜的模样,很浅地笑了笑,低声道:
“哥哥走了。”
“下个月,我再来看你。”
言毕他抬手,抚了抚碑顶,而后转身离去。
墓园外,光缆车里,蓝叙同白凫招了招手,笑容生动的面容惹来他一阵恍惚。
下一瞬他回神,走过去:“你怎么来了?”
蓝叙笑着道:“来等白哥一起回家呀。”
“白哥。”他从车窗里探出头,笑盈盈地道,“你没有很难过吧?”
看得出来是想逗他开心,白凫短暂地笑了一下:“嗯。”
“那我们一起开车回去呗!我做了新的曲奇,正好想请白哥尝一尝!”
“好。”
白凫揉了揉他的头,走道一旁坐进自己的车,启动车辆,与他一前一后到了家里。
蓝叙下了车,笑着回首与白凫道了一声“白哥等我一下”,末了转过身冲进家门,又飞一样冲出来,将一袋曲奇递交到他手里。
“喏。”他道,“鉴于白哥喜欢吃甜的,这次我加了足量的糖!”
“谢谢。”白凫伸手接过,“我很喜欢。”
“是喜欢曲奇,还是喜欢我?”蓝叙狡猾地眨了眨眼。
“都很喜欢。”白凫笑吟吟地道。
“啊。”听他亲口言出,蓝叙反倒开始不好意思起来,“真的吗?”
白凫又一次揉了揉他的脑袋:“真的。”
“嘿嘿嘿。”蓝叙笑起来,在他掌心里蹭了蹭,“你好像我的哥哥啊。”
白凫的呼吸蓦地一颤。
“你……说什么?”
“哎呀呀,我没有别的意思!”蓝叙见他如此,霎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面上显出慌乱,“因为你比我年长,又总是很纵容我,所以刚才我一时迷糊,就说出口了,对不起对不起……”
“没事的。”白凫笑容柔和地道,“你不用对不起。”
“是我要说对不起。”顿了顿,他面上露出一阵难以掩盖的疲惫倦意,缓缓垂下眸去,“我有点累了,想要休息一下,先走了。”
说着他转身欲走。
怎料下一瞬,却被一双手紧抱住了腰。
“白凫哥哥。”男孩颤抖着开口道,“我……我是不是,惹你生气了?”
那语调着实可怜,委屈极了,仿佛能想见一双发着红的眼眶。
白凫眼睫扑簌,低声道:“没有,你先松开我。”
“不嘛。”他呜咽着道,“除非白凫哥哥原谅我,我再松手。”
“好……”白凫尾音轻抖,“我原谅你。”
男孩不可思议地瞪圆了眼睛:“真的吗?”
“真的。”
话落,那双手缓缓收回,白凫转身过去,扯起嘴角,对着犹犹豫豫的男孩道:“我没有生你的气,我永远都不会生你的气,小……叙。”
“嗯!”蓝叙点了点头,眸子亮晶晶的,“那太好了!”
白凫后退半步:“那我走了。”
“好哎!”他龇牙笑起来,挥一挥手,“白凫哥哥再见!”
白凫颔首,转身过去,消失在了门那侧。
而留在原地的蓝叙,彻底剥开了脸上的面具,原本天真无邪的眼珠里流露出贪婪神色。
“白凫……”他低语。
“迟早有一天,你会属于我。”
而我期待着,那一天的降临。
*
六月末。
江汀终于返校,直接参加期末考试。
封燃与他许久未见,只觉得他又单薄了一些,那张脸依旧苍白,额前碎发有些乱,但因此显得他整个人很乖。
他沉默地参加完一场又一场考试,期间很偶尔的,会听到他轻咳几声,似乎有些感冒。
趁着考试间隙,封燃不动声色地走过去,替他接了一杯热水,收到一句低哑的“谢谢”。
“你的病情,好些了没?”
“已经稳定下来了。”江汀抬眸,雾蓝色的眸子望向他,“但是需要定期去医院做MECT治疗。”
“好。”封燃颔首,“下次治疗时,记得叫上我,我陪你。”
说着也不给予对方拒绝的机会,他扭头就走。
江汀望着他的背影,很轻的笑了笑。
“谢谢。”他低声道。
一阵风拂过,吹动男生额前的碎发,他有些出神地望向窗外,那里依旧是黑白一片。
最后一场考试结束。
教室里一阵欢呼,接着就是激烈的对答案声,封燃单肩背起包,朝着江汀笑着道:“走吧,一起去吃午饭,顺便同你说些事。”
“好。”江汀颔首,沉默地戴上通讯器,同他一起向外走。
二人穿过智灵广场,封燃道:“其实前几天,我见到白凫了。”
江汀脚步一顿:“什么时候?”
“他给你打通讯的那天夜里。”他道,“就在那天晚上,我们被人追堵了。”
江汀怔了怔,跟上他的步伐继续往前走:“为什么?”
“不知道。”封燃笑着道,“不过问出来,指使他们的人姓林。”
顿了顿,他问:“对了,你认识姓林的人么?”
刹那间,江汀又是一滞:“有一个。”
“谁?”
江汀却是倏然沉默下去。
封燃不明所以,但没有追问,他在想着该如何转移话题,却见男生忽而抬起眸,眼睫微颤地道:
“对不起……”
封燃笑容微顿:“什么对不起?”
“你们被人追堵这件事。”他轻声道,“很可能和我爸有关。”
“因为。”他望向封燃,眸光悲戚,“我爸的秘书,就是姓林。”
封燃诧异地挑眉,末了见他神色,又道:“没事的,世界上姓林的人很多,也不一定就——”
“真的。”他第一次打断他,眸光有些微的涣散,语调又轻又缓,“因为我没有做出选择,所以你们两个人都受到了惩罚。”
“什么惩罚?”封燃蹙起眉。
江汀摇了摇头,像是陷入了恍惚的悲伤里,再次沉默下去。
*
暑假开始。
江言洲忙于工作,倒也没太限制江汀的自由,只是要求他时刻戴着通讯器。
于是等面色终于不那么苍白,江汀给白凫拨打了一次通讯,按照之前那天晚上的约定,和他定好时间地点见面。
到了那一天,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乘上飞梭,去往流砂星球。
到得西餐厅,白凫还未到,江汀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他托起腮,雾蓝色的眸子中满眸都是盈盈的笑意,上来帮他点餐的女服务员被他望得双颊泛红,捂着脸小跑开了。
望向窗外,黑白色的天空活了过来,空气里溢满了甜丝丝的香气,一切都是美好的模样。
他像是等待主人回家的小狗,期待着主人的出现。
然而日渐西移,路灯亮起,车流奔涌,小狗苦苦等待的主人还是没有出现。
那双雾蓝色的眸一点一点黯淡下去,他很轻很轻地拢起眉,露出一点悲伤神色。
白凫他……不来了么?
服务员好奇地望他几眼,又似是因他面上的悲意而犹豫,不敢上前打扰。
男生很慢很慢地垂下眸,放下胳膊趴在桌子上,整个人像是没了力气一般。
而下一瞬,门口的风铃一阵晃动,他倏然抬眸,望向那侧。
却不是白凫,而是……蓝叙。
眼见那双雾蓝色的眸子黯淡下去,蓝叙笑盈盈地走过来,坐到江汀对面,抱歉地道:
“不好意思啊江汀,白凫哥哥说他有事要忙,找了我代替他过来。”
江汀蹙了蹙眉,低声道:“他有什么事?”
“这个啊。”蓝叙龇了龇牙,天真而又无辜地道,“与你无关。”
“反正是比你重要的事。”
江汀倏地起身,一言不发地转身欲走。
“你想去他家找他么?”他在他身后道,“别去了,他不在家。”
“他在哪里?”江汀转身。
“他啊……”蓝叙笑起来,“此刻就在我的卧室里。”
“你知道么。”带着酒窝的脸颊浮上笑意,他直视男生的眼睛,“他说我的床,很舒服呢。”
世界骤然崩塌,轰隆一声巨响,灰黑白狂卷起来,缠成无边无际的漩涡,咆哮着涌向他,眨眼将他吞没。
他站在原地,整个人却好似一脚踩空,如坠深渊。
而另一端。
白凫正蹙着眉盯着门上的智能指纹锁,温声问:“好了么?”
“先生稍等一下,马上就好。”维修工人的声音从室外传来,接着是几声轰鸣的钻孔声。
白凫头疼地按了按眉心。
怎么突然之间,这锁会坏掉呢?
还有,他的通讯器,明明昨晚还好好的,怎么拨了一次维修电话之后就跟着失灵了?
实在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