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庭确实没有倒在齐皓的休息室里。他明明已经没有剩多少力气, 却还能借着葛丰暗中的扶持,挺直了脊背,一步一步缓缓走出去, 甚至在遇见彭苓和齐皓的助理时, 还停了片刻, 客客气气地跟他们道别。
但楚庭强撑着的那口气,坐进车子里就彻底散了。
葛丰把人扶进车里时,楚庭已经坐不住, 蜷着身子侧卧在后排座椅上。他看见楚庭的手掌抵在丹田处,剧烈的疼痛下, 单薄的身子颤抖得犹如寒风中一片瘠弱的枯叶。他听见楚庭极轻极低地□□了一声,而后身子抽搐了一下,接连呕出几口血。
“庭哥!”
葛丰跟在楚庭身边几千年了, 他也是一只几千年的大妖了, 可此刻的他,与几千年前带着刚刚被逐出师门、重伤之下气息奄奄的程霜奔赴近月山投靠楚庭时的他, 一样茫然无措。
那时, 楚庭能帮他救程霜。
可此刻,他又能找谁来救楚庭?
他花了千年的时间钻研修魂补魄的技艺, 可这些手艺此刻又能派上什么用场?他只能喊住楚庭的名字,眼睁睁地看着他痛苦辗转, 却什么也做不了。
楚庭蜷缩起的身子无意识地痉挛抽搐,眼里的光渐渐暗了下去,不时呛出滚烫地鲜血。
葛丰凑在他耳边喊他,不让他陷入昏睡:“我们去哪里?谁能救你?”
楚庭的眼珠子迟缓地转了转, 似乎不明白葛丰在问什么。他目光发直地想了片刻, 含着涌上唇齿的热血, 含含糊糊地说:“谁都别找……别有用心的人,都,都在等着我撑不住……我们得去个没人知道的地方……”
既然是要去个没人知道的地方,芳华里就回不了了。葛丰思前想后,最终决定原路返回,把楚庭送回唐加乐给他租的那栋别墅。
那栋别墅宽敞而冷清,这一夜格外漫长而寒冷。
葛丰把陷入昏睡的楚庭送进卧室里,他陷在厚重的被褥之间,几乎看不清身形轮廓。他悄无声息地昏睡着,头无力地轻轻垂向一侧,漆黑柔软的短发散在枕上,衬得他的脸色越发苍白,几乎不见一点活气。
卧室里灯光柔和,楚庭的气息犹如床头昏黄的台灯,微弱,却坚强地持续着。葛丰不知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在楚庭床边徘徊许久,最终试着往他体内打入一线元气。
他是只千年大妖,修为深厚,精元充沛吗,这一线元气送入别的精怪体内,是能增长修为的。可此时,葛丰将那一线元气送入楚庭体内,只觉得像是一滴水落入烈日下的沙漠,顷刻间便蒸发得无影无踪。
他为减缓楚庭身体衰败,元气枯竭的一切努力,皆如蚍蜉撼树。
葛丰忍不住懊恼,这千年来他痴心于钻研修魂补魄之术,确实荒废了修炼。若是他的修为再高一些了,此时是否就能帮楚庭一把?
能,又或者不能。
无从假设,无法论证,所以葛丰没有答案。
他只是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打卡窗户,让月光从楚庭床边巨大的落地窗照进来。
银白色的月光笼罩住楚庭瘦长的身体,渐渐的,他紊乱而断续的气息平静安稳下来,脸色依旧苍白,俊逸的眉却无声无息地舒展开来,终于睡得安稳了一些。
可好景不长,几个小时后,坐在床边打盹的葛丰被床上的动静惊醒。他定睛看去,只见楚庭的身子痉挛般颤抖,胸口剧烈起伏着,胸腔里发出古怪而骇人的嗡鸣声。
“庭哥?”葛丰跪坐在床边,声音里发着抖。
借着床头微弱的光,他看见楚庭的眼半睁着,琥珀色的眼瞳里散尽了光,迟钝木讷。
“庭哥?你醒了?”
楚庭没有应他,颜色灰败的唇微微张着,吐气悠长,吸气短急,每一轮气息都比上一轮更弱一些。
葛丰终于发现,楚庭并没有醒来。
之前为了唐加乐,楚庭的根基已经毁了,如今为了救唐嘉阳,他又几乎把自己的元气也抽干了,极度虚耗之下,他整个人早已是强弩之末,昨晚又不管不顾地跑了那一趟,此时所有力气都消耗殆尽,若不借着日月光辉中的力量,恐怕楚庭已经油尽灯枯而亡。
可是日月起落有时,黎明前的这段时间,朝阳尚未东升,星月已经西沉,此刻的窗外无星无月,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地漆黑。没有月光,没有日光,这片冰冷的漆黑里空空如也,楚庭沐浴不到日月之辉,情况急转直下。
“庭哥,你再坚持一下,马上就要日出了!”葛丰紧紧盯着楚庭,絮絮叨叨地说话。
可是窗外依旧一片漆黑。
楚庭忽然剧烈抽搐了一下,喉咙里滚出一声低低地闷哼。他的皮肤一向白皙,可顷刻之间,他周身的皮肤退尽了颜色,呈现出一种被冰雪封冻般的冷白色,葛丰伸手摸了一把楚庭的手臂,只觉得触手也是冰封雪冻般的冷。
楚庭的吸气声越发清浅而短急,唇色泛起死气沉沉的黯淡灰白。
天边终于有一抹浅浅的白,但太阳尚未跃上山头,阳光也还没普照大地。
可楚庭的情况越来越糟,已经快要等不下去。他悄无声息地仰躺着,喉结随着他越来越吃力的呼吸上下滚动着,仿佛有一口气卡在他的喉咙里,起起落落,不甘心散去。
“真的要日出了,天边都白了。”葛丰红着眼睛守在一旁,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楚庭耳边絮絮叨叨地念,“庭哥,这回是真的要日出了,我没骗……”
话还没说完,葛丰就见楚庭的胸口轻轻震了一下,而后,微弱的起伏似乎停止了。
葛丰愣了片刻,回过神来,颤抖着伸手横在楚庭鼻间。
那里什么也感受不到。
和楚庭不再起伏的胸口一般,寂静如死。
他已经没有呼吸,喉咙里还剩最后一口气,落下去,楚庭就再也回不来了。
“庭哥!”
葛丰声音凄厉,没有喊醒楚庭,却喊出了这一天的日出。
旭日东升,面东的那扇窗子框着远处的一座山。这个角度恰好适合看日出,远处是灰蒙蒙的山,一轮火红的太阳从远山之后缓缓探出脑袋,染红一片朝霞。
太阳一寸一寸往上蹦,阳光也一寸一寸更加强烈耀眼。
葛丰霍然起身,扯下所有窗帘,把窗户完全敞开。阳光长驱直入,一直落地楚庭床头,将他整个人团团包裹住。日出时的阳光是一团暖洋洋的橘黄色,落在楚庭身上,苍白到了极点的人终于染上一抹生气。
可是朝阳的光芒不够强烈,楚庭静静躺在阳光里,依旧无声无息。
“太阳出来了,庭哥,你该醒了。”葛丰跪坐在床边的地毯上,絮絮叨叨,“你不是每天都要去唐加乐那里,今天不去吗?还有齐亭主那边,齐皓还没下落呢!庭哥……”
太阳越升越高,光芒越来越灿烂盛大。
沐浴在阳光里,楚庭最后的那口气一直悬着没有落下。葛丰心惊肉跳地守着,啰啰嗦嗦地念着,过了很长时间,他终于看见楚庭拧着眉头,费力地掀起眼皮,声音低得要葛丰把耳朵凑过去才能听清。
楚庭说:“好吵……我想睡会……”
眼见着楚庭醒来,葛丰激动得眼里泛出泪光,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楚庭没理会他的情绪,又皱了皱眉:“下午才去找乐乐……你别吵,让我睡会……好累……”
葛丰匆匆忙忙地偷抹了把眼睛,用力点头:“那我中午叫你。”
话音落下,楚庭轻轻“嗯”了一声,眼睫垂落下去,头无力地侧到一边,再次陷入昏睡。
这栋房子的院子里修了个阳光房,之前楚庭一个人在这里,又是短住,懒得打理,便是晒太阳晒月亮,也只懒散地倚在院子里的秋千上,那座阳光房虽然被阿姨收拾得挺干净,却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今天太阳好,葛丰拖了张躺椅进去,又小心翼翼地给楚庭裹了条薄毯子一起移了进去。
也不知楚庭是睡着了,还是陷入了昏迷,葛丰的这些操作没有惊动他分毫。
冬日午后的阳光和煦明亮,楚庭的毯子被阳光烤得蓬松温暖,被葛丰叫醒时,楚庭眯着眼睛想了好一会儿,才回忆起自己在什么地方。
葛丰提醒他:“差不多可以出发了,我送你过去。”
“其实不远,我走过去就行。”楚庭掀开毯子站起身。
话虽如此,可楚庭毕竟太过虚弱,纵然晒了一早上太阳,内里的亏空也是积重难返,骤然起身,他只觉得眼前一黑,随即耳边响起尖锐的嗡鸣。
楚庭沉着脸坐回去,像是跟自己赌气,沉默了一会儿,才不得不和葛丰商量:“你就送我到附近,别让乐乐看见。”
葛丰把一直放在一旁,在阳光里烤得暖烘烘的外套递过来,适时地应了声“好”,扭头就要走出阳光房去启动车子。
“葛丰。”楚庭忽然叫住葛丰,“这是什么?是什么时候沾上去的?”
葛丰折身回来,凑过去看。
只见楚庭捧在手里的外套的内衬上沾着几根雪白的短毛,内衬是灰白色的,短毛也是白色的,乍看之下并不明显,也是在正午阳光之下,才让那几根雪白的短毛无处遁形。
细看之下,葛丰发现,那几根短毛,像极了昨天他们在长乐亭时,从周芜那里取得的那几根俞蘅身上褪下来的兔毛。他这么多年里,见过人族、妖族魂魄肉身无数,拈下一根短毛仔细分辨了片刻,断定这确实是兔毛。
葛丰不理解:“这是我早晨从衣柜里拿出来的,怎么会沾上兔毛呢?我记得你昨天去长乐亭的时候,穿的是件黑色的外套,不是这件灰色的呀。庭哥,会不会你上一次穿它出门的时候,在什么地方沾上的,又或者,你昨天回来后身上就可能沾着兔毛,你有没有开过衣柜?”
楚庭昨天回来时,连坐都坐不稳,哪里有力气有闲心特意打开衣柜?他也没有多少精力去回想上一次穿这件外套是什么时候,又走过什么地方。
他只是在想,这撮兔毛跟俞蘅究竟有没有关系?如果这些兔毛不是在长乐亭沾上的,又会是在哪里沾到的呢?
这些日子,除了楚庭自己,还有谁可能把兔毛带进这栋房子?
甚至,是带进楚庭的卧室里。
这个范围其实很好圈定,楚庭搬到这里来之后,进过这栋房子的人,包含他自己在内,不超过五个。
而最近进到过卧室里的,除了楚庭自己,就只有葛丰和唐加乐了。
“庭哥?”葛丰看见楚庭沉默不语,脸色越来越沉,不知他想到了什么,出声提醒,“我们现在出发去唐家吗?还是要联系长乐亭问一问这件事?”
不知楚庭在想什么想得出神,葛丰出声,竟然让他流露出受惊的神色。楚庭面上的惊愕一闪而过,迅速恢复回从容镇定的神色。
他没有再跟葛丰多说什么,只是把衣服上的兔毛都聚在掌心里,挥手收起,若无其事地:“我们先去找乐乐。你先不用跟别人提起这件事。”
作者有话说:
竟然没能让乐乐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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