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第一天, 唐家的门铃没有和往日一样按时响起。唐加乐站在客厅里面对着院门的那面落地窗前，久久盯着门外那条窄窄的小径。
半个多小时过去了，楚庭没有来, 唐加乐打过去的电话也没人接。
唐嘉阳每回从房间里出来, 都看见唐加乐一动不动站在落地窗边, 几乎成了一块望夫石。
楚庭不会无缘无故爽约，相比不知内情的唐加乐，眼睁睁看着楚庭日复一日衰弱下去的唐嘉阳忧虑更甚。他忍不住劝唐加乐：“担心他的话, 就去看看。”
唐加乐呆呆立在窗边，听见声音, 猝然回头。
不知什么时候，唐嘉阳已经从二楼下来，正与他并肩站在落地窗前, 一同看向外面白雪覆盖下空荡荡的小路。
这是唐嘉阳为数不多的一次, 心平气和地跟他提起楚庭。
唐加乐难掩惊诧，垂着眼眸, 沉默了一会。
在将近半个月的相处中, 唐嘉阳好像已经放下对楚庭的成见。他可以像对待普通朋友一般将楚庭接入家中，他可以平静地与楚庭共处一室, 甚至今天，他真心实意地劝唐加乐去看看楚庭。
唐加乐觉得, 唐嘉阳好像原谅楚庭了。
雍宁进过几世轮回，洗尽前尘，不记得千年前的恩义，也不记得千年前的仇怨。
可他不行, 他不仅仅是唐加乐, 他还是殷乐平, 他不仅仅目睹楚庭把唐嘉阳推下台阶，还记得师门因楚庭遭受屠戮。
说到底，他和楚庭之间横亘着太多的东西，既有两世的情，也有两世的仇，无论哪一样，都算不清，理不明。
情仇最是难断，终了，不过是一句快刀斩乱麻。
唐加乐没给自己留动摇的余地，神情木然：“我跟楚庭不会再有牵扯，不去了吧，免得藕断丝连，断不干净。”
可是，哪里还会有什么藕断丝连的机会？楚庭就要死了！
情急之下，唐嘉阳的话已经涌到嘴边，可心念一动，那些话又被他咽了回去。
无论是唐嘉阳还是雍宁，他都先是唐加乐的家人，殷乐平的师兄，而后才是楚庭的泛泛之交。于是，他有很多顾虑难以决断，他怕唐加乐知道楚庭因为他而舍命救人无法自处，怕他和唐加乐之间牵着楚庭的一条命从今往后难以相对，同时，他也怕楚庭一心想要唐加乐此生安乐无虞却要落得个死不瞑目。
纠结挣扎许久，唐嘉阳替自己和唐加乐找了个台阶下来：“他毕竟是我们请来的，现在找不到人，于情于理我们都该去看一眼。”
人，多得是口是心非。
扪心自问，最是知道自己真正想要做的是什么。那些强压在暗处的种子，只要透进来一点光，就能破开一道缝，奋力地成长起来。
于是，唐加乐眼睛极快地闪了一下，低低应了声“好”，飞快转身去衣架子取了外套下来，匆匆推门离去。
出门时已是午后，地上积了一夜的雪开始化了。
洁白的雪微微化开，与地上尘土混在一起，搅成狼藉的一团污泥。天气比下雪的时候还要冷，家家紧闭门户，路上一个人也没有，自然也没有楚庭。
雪天路滑，唐加乐一心赶路，步子走得急，在地上滑了两跤，到达楚庭住的那栋房子时，最外层的白色羽绒服沾满了灰扑扑的泥水，整个人狼狈不堪。
他没顾得上擦去身上的脏污，边按门铃按喊楚庭的名字。
大雪停歇后的别墅区，阳光浅薄，万籁俱寂。
楚庭借居的那栋房子好像被一个玻璃罩子覆盖着，安静得如同被抽走了周围的空气。
迟迟没有回应，唐加乐闹出的动静太大，终于有邻居喊来了物业管家。小区物业管家认得唐加乐，开口还算客气：“唐先生，楚先生可能是出去了，您要不电话联系他？”
肆无忌惮迸发的焦躁不安在旁人的窥探下，不得不稍稍收敛。
唐加乐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我联系不上他。”
“也许他现在不方便接电话？或者您晚些时候再联系他？如果我们见到楚先生，也会替您转告他，说您有急事找他。”
“你们见他出过小区吗？”
物业管家摇头：“不好意思，我也是中午刚刚交班，没有注意。”
“那你去调监控！”唐加乐想了想，又改了口，“不，你直接帮我把门撬开！”
物业管家面露难色：“唐先生，您不是房子的住户，这样做不合适。”
“这是我租的房子，我要你把门撬开！”
大冷天，物业管家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唐先生，我们不能这么做，希望您能谅解。”
“为什么不能？我找不到他了。”唐加乐急得眼睛发红，“我只是想知道他是不是还好好地待在这里，我没有恶意……”
“乐乐，你别为难人家，你想进去，我给你开门。”
忽然，一个清冽的声音自他们身后传来，如涓涓泉水，顿时浇灭唐加乐的焦躁不安。
唐加乐回过头，被融融雪光刺得微微眯起眼。他隐约看见雪地上立着一道瘦长的人影，那人身后是清亮的天光，勾出他修长挺拔的身形轮廓，琥珀色的眼睛是清澈温和的春水，盈盈望来，缱绻温柔。
是楚庭。
只凭着目光，他就能认出来，那是楚庭。
楚庭的脸色有些苍白，却依旧称得上是丰神俊朗。无论多少回，他这样悄然出现，玉树般立在天地之间，总能让唐加乐想起他们初遇时的惊鸿一瞥。
楚庭缓缓走来，向物业管家颔首示意：“抱歉，打扰了，他是来找我的。”
物业管家也知道他们俩本就相识，客气了几句，便打算离开，可楚庭突然开口喊住他。
“想跟你打听个事。”楚庭抬手往东边指了指，“东区十号楼，有人住吗？”
“东区十号楼？”物业管家皱眉眉头想了一会，“我想起了，那栋楼业主举家出国，好几年没回来住了，空置了很长时间。那栋房子离唐先生家确实要更近一些，之前唐先生租房子的时候，也问过十号楼的，可惜业主没打算出租。”
楚庭笑笑：“你们也帮不住在这里的业主打理院子的吗？”
没想到楚庭会问这个，物业管家愣了一下：“也不能算是打理，就是园艺师傅给小区里的植物浇水时，顺便帮没住在这里的业主浇个水。没有业主同意，我们不方便进入院子里，所以浇水之外的事，我们也帮不上忙。”
“那东区十号楼的业主拜托过你们照料他院子里的花草吗？”
物业管家想了想，摇头：“应该没有。怎么了吗？”
“没有，就是刚刚路过，觉得十号楼院子里的海棠花开得好，随口问一问。”楚庭漫不经心地笑，“不好意思，又耽误你时间了，你快去忙吧。”
送走了物业管家，楚庭才回过头来看唐加乐。唐加乐穿着一件白色的羽绒服，却有半边衣服沾了灰扑扑的污渍，跟在泥坑里打过滚似的，又狼狈又可怜。
楚庭蜷起手，抵在唇边闷声咳了一阵子，有些嫌弃地拈起唐加乐的衣服，轻轻“啧”了一声，摇头：“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能把衣服弄得这么脏？”
唐加乐扯下他的手，皱着眉头瞪他，追问：“你去哪里了？”
楚庭打开门，领着唐加乐往里走：“里面的衣服湿了没有？给你找件干净的换上，别着凉。”
唐加乐不理会这些，执着追问：“你究竟去哪里了？为什么不接电话？”
楚庭进了屋，随手打开暖气，脚步虚浮地往里走：“你等一等，我去给你找干净的衣服。”
“楚庭！”唐加乐站在客厅中央喊住他。
楚庭顿下脚步，缓缓回过头来，目光迷离痴钝，微微偏着头看着唐加乐。
“我的衣服没有湿，我不冷，也不会着凉。”
楚庭摸了摸唐加乐的脸颊：“胡说，你身上摸起来这么凉，怎么会不冷。”
相比楚庭滚烫的手掌，唐加乐被风吹过的脸颊确实冰冷异常。
可这楚庭一向温度低凉的手心这样烫，好像更是诡异。
唐加乐心念一动，反握住楚庭的手，又用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眉头拧起：“你知不知道你在发烧？”
虽然不知道昨夜在雪地里躺了多久，可楚庭知道如今自己的身体虚弱异常，寒邪入侵，必定是要病一场的。他隐约知道自己着凉发烧了，只是不知道不知不觉间温度已经蹿得那么高。
被扶回房间塞进被子里，楚庭已经烧得有些神志不清，拉着唐加乐的手不肯松开，喃喃念着他的名字。唐加乐连哄带骗地挣脱出来，先去厨房烧上热水，又打算去洗手间打盆冷水给楚庭冷敷降温，可转过身，却发现楚庭倚在门边，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你跟出来干什么？快回床上躺好……”唐加乐皱着眉头赶人，可话音没落，就看见楚庭的身形晃了晃，虚弱无力地顺着门框滑了下去。
他的一颗心跟着楚庭坠下去，眼疾手快地把人捞进怀里，揽着楚庭滚烫的身子跪坐在地上。
楚庭靠在他的臂弯里，头无力地微微后仰，露出一段苍白优美的脖颈，喉结随着短急的呼吸微微颤动。他的眼半垂着，有散碎的光从浓密的睫毛里溢出来，星星点点，像是被疾风吹散的一池月光。
“楚庭？”唐加乐凑近了喊他。
楚庭沉沉地呼出一口气，眼睫向上扬了扬，定定地看着唐加乐。
唐加乐问他：“你觉得怎么样？能走吗？”
高烧之下神志迷离，不知道楚庭把唐加乐这句话听成了什么，琥珀色的眸光竟透出些许委屈，伸手胡乱扯住唐加乐的衣袖，答非所问：“不走了，乐乐，我们就一起在这里，哪里也不去了，好不好？”
明知道楚庭是烧糊涂了才会说出这样的话，唐加乐还是舍不得拒绝，连哄带骗地把人带回卧室：“我去打点水，马上回来，你躺着别动。”
甚至还没走到房门口，唐加乐就听见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动静，扭头一看，果然是楚庭掀开了被子，颤巍巍地坐在床沿，正要起身。
这人病得神智不清，就跟小孩子似的，唐加乐耐着性子再次跟他强调：“我马上就回来。”
楚庭认真地看着他，认真地回答：“可是我想跟你在一起。”
“外面太冷了，你跟着我到处跑，病就好不了。”
“没关系的，本来也好不了。”楚庭轻轻扯了下颜色惨淡的唇，笑意里透出心满意足，“跟着你，怎么样都是我赚到了。”
烧得迷糊的楚庭分外粘人，唐加乐走到哪里，他就要跟到哪里。唐加乐去主卧里的洗手间盛一盆水，都要边盯着盆子的水位线，边探出头来盯着楚庭不跟过来。
无奈之下，唐加乐把用得到的东西都搬到楚庭卧室里，喂楚庭喝了半杯温水，扶他躺好，把冷毛巾覆在他额头上，搬了张椅子坐在床边盯着他：“我不走，你安心睡吧。”
高烧之下，楚庭的眼睛里有盈盈水光，衬得他的面容越发动人。他抿了下唇，有些不赞同的样子：“骗人的，上次你也是说不走，我睡着后，你就跟雍宁下了山。”
往事是一支利箭，穿过千年的光阴，不期然地就扎到唐加乐心上，是一阵尖锐的悔痛。
唐加乐声音隐隐发颤：“对不起，这次不会了。”
楚庭不信，分明倦极了，还是强撑着不肯睡去。
唐加乐探进被子里，轻轻握住楚庭细瘦的手腕：“没骗你，睡吧，我保证你醒过来第一眼就能看见我。”
作者有话说：
发烧的庭庭，让乐乐疼一疼他吧！
周四的庭庭能退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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