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预兆地, 唐加乐从后半夜开始发烧。
迷迷糊糊间，他做了很多零碎的梦。
梦里，他时而是无父无母受尽冷眼的弃婴, 时而是众星拱月般被围着的唐家小少爷, 时而是被关在闷热木屋风干的药人, 时而是亦步亦趋跟在唐嘉阳身后的小尾巴。
与之前多梦的夜晚不同，这一次，他还梦到了楚庭。
梦里的楚庭没有今天医院里的楚庭那样严厉, 他与之前的楚庭一样，细心而温柔。
他的唇微微冰凉, 他的吻缱绻缠绵。
可还来不及沉迷沦陷，下一秒，唐加乐已经被他牢牢禁锢在铁架上。
楚庭割开唐加乐的手腕, 把唇贴在他的伤口上吮吸着汩汩奔涌的鲜血, 他亲手拿刀一片一片剜下唐加乐的血肉，轻轻丢进沸腾翻滚的药罐里头。
唐加乐不觉得疼, 只觉得冷。
他想不明白, 寒冷，为什么也会让人想哭呢？
……
深夜的急诊病房依旧忙碌, 说话声，仪器声, 重叠交错。
小月用酒精给唐加乐又擦了一遍四肢，正要换下他额头上的冰袋，发现枕头上有一小片水迹，迟疑了几秒, 亲眼看见一颗眼泪从唐加乐烧得绯红的脸颊上滑了下去。
她转头看不远处披着厚外套倚在墙上闭眼小憩的楚庭：“唐, 唐先生好像哭了。”
“嗯？”楚庭眉头微蹙, 倦极了，连睁眼都有些吃力。
他迟钝地看着小月，愣了几秒，心才后知后觉地跟着一揪：“他哭了？”
反应过来小月在说什么，楚庭骤然站起身，眼前陡然一黑。
他的状态看上去比唐加乐还要差。病房里是各种各样的仪器，楚庭扶着椅子站了一会儿，等眼前的那片昏黑散尽了，才敢朝病床走去。
短短的几步路，他脚步虚浮不稳，小月看得心惊肉跳，忙放下手里的冰袋，赶过去将人扶住。
如今芳华里正值多事之秋，若不是实在撑不住了，楚庭不会让她一只修为浅薄的小花妖大半夜里赶到医院来。
她是夜里十一点多接到楚庭的电话的。
电话里没多说什么，楚庭只是让她到医院帮忙照顾唐加乐，顺便帮他带点东西来。
她赶到医院后，在天台找到楚庭时，他脸色惨白，身上一层一层地沁着冷汗。今天是个阴天，月亮在厚重的云层间来来去去，星光微弱，夜风也凉，楚庭盘腿坐在天台里中央，沐浴在时隐时现的月光里，吸收着其中稀薄的能量，浑身冰冷地强撑着，总算等到小月来找来。
他那时已经虚弱得站不起来，看见小月的时候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朝她招了招手。
如今小淼被打回原型，葛丰得守着芳华里，楚庭能差遣的只剩下小月。
但小月修为尚浅，实在帮不上什么忙，使一点术法，为楚庭蒸干他被冷汗浸湿的里衣，把带来的厚外套给他裹上，喂他吃下一颗他让带过来的药丸，就只剩下在一旁神色紧张地盯着他看了。
那药是很早之前白风给的。
之前唐加乐的血肉筋骨都还未成形，楚庭得仰仗秋乌妖丹的灵力重塑他的肉身，不得不拿他自己的气血养着秋乌的妖丹，常有气血亏空虚弱不堪的时候。
白风开的汤药虽好，但熬煮不便，见效也慢，遇见紧急时候只有干瞪眼的份儿。于是，他就想办法炼制了一些药力强、起效快的丹药给楚庭随身带着应急用。
后来唐加乐肉身稳固，秋乌妖丹被封印，白风的丹药就很少派上用场了。
如今封印被楚庭破除，这些陈年旧物也随之被翻了出来。
可一颗丹药服下去，还没起效，楚庭却忽然接到医生的电话，说唐加乐起了高烧。
两个人赶去病房，果然见唐加乐缩在被子里，已经烧得脸颊绯红。
医生说唐加乐他这两天大量输血，发热是常见的免疫反应，但是他的体温太高，如果上了退烧药，再加物理降温，都没有退烧的迹象，就要考虑是不是产生了其他并发症。
楚庭悬着一颗心听医生的叮嘱，指挥小月去领酒精纱布和冰袋回来给唐加乐物理降温。
他已经两天没合眼，没敢逞能，裹着小月带来的外套，缩在扶手椅里，半睡半醒地陪着。
可唐加乐的降温效果很不理想，一个多小时过去，他的体温不降反升。
现在，不知道是难受还是什么原因，昏睡中竟然不声不响地把枕头哭湿了。
小月把楚庭扶到病床边，识趣儿地说：“您陪着他，我去打点热水回来。”
楚庭没吭声，皱着眉头盯着唐加乐哭得发红的眼眶看。
他又心疼又后悔。为什么要凶他呢？
明明心惊肉跳地守两天，人好不容易才醒过来，为什么要凶他呢？
明明知道他最在乎的人就是唐嘉阳，还要威胁他不帮他救唐嘉阳了，他是个刚刚脱离危险的病人啊，为什么要吓唬他呢？
不知道梦到了什么，唐加乐往被子里躲了一下，眼角又溢出眼泪。
他越是哭得无声无息，楚庭越是心疼得难以自已。
“乐乐，不哭了，我刚刚都是吓唬你的，唐嘉阳没事，他很快就能醒过来，我保证。”楚庭没力气抱他，也没有多的血气元气可以再输给他，只轻轻握住他的手腕，悄悄打了一脉灵力进去，把他的脏腑经脉护住，不至于在持续的高热中受损。
也不知道唐加乐是不是听见他的话，忽然轻轻抬了下手，像是想去抓住什么。
楚庭忙伸手接住他。
向前伸出的手没有落空，唐加乐终于笑了，他喃喃说：“唐嘉阳，我想回家了。”
楚庭愣住，目光慢慢黯下去。
千年前，他的家是桓山。
千年后，他的家人是唐嘉阳。
他说，他想回家了，他想和唐嘉阳一起回家了，他的家从来不在芳华里，他的家里从来没有一个叫楚庭的人。
小月提着保温壶进来的时候，看见楚庭笔直地坐在床边。
她把保温壶放在床头，倒了两杯热水凉着，探头看了唐加乐一眼，见他脸上的泪痕干了，好像高烧的红晕也退了一点，摸了一下他的额头，惊喜道：“唐先生的烧好像退下来了。”
楚庭低低应了一声，黑长的睫毛往下垂了垂，终于脱力倒在床边。
他们毕竟不是人，送进普通医院里，检查出一堆无法解释的东西会很麻烦的。
可要把一个一米八几的、昏睡不醒的人偷偷从医院送出去，也是难以做到。
小月不敢声张，把人扶到椅子上靠着，拉紧了帘子，赶紧给葛丰打了个电话求助。
葛丰火急火燎地赶来时，楚庭刚醒.
这几日，他虚耗过甚，不是这样在椅子里昏睡一小会儿就能补回来的，在床边默默看了唐加乐一会儿，楚庭终于同意跟葛丰回芳华里去。
回程路上，楚庭想着唐加乐睡梦里无声哭泣的样子，找葛丰问了一句唐嘉阳大概什么时候能醒过来，却见葛丰有些迟疑。
他揉揉抽疼的额角：“怎么了？”
“拼补得差不多了，在安魂匣里再养一段，就能移魂入体。只是——”葛丰犹豫再三，问得小心翼翼，“庭哥，如果您不想要他醒过来，我也是可以想点理由再拖一段时间。”
楚庭停下手里的动作，盯着葛丰：“什么意思？”
深夜的街道寂静空档，车子驶过，错落的的光影落在楚庭眉眼间，他眼里冷厉的光清晰可见。纵使他此时孱弱得几乎坐不住，葛丰在他的目光里还是下意识地瑟缩一下。
“魂魄拼补齐全后，我看清了唐嘉阳的伤。”葛丰缩着脖子，声音更小，“看起来，他的魂魄像是，像是被您击碎的。”
楚庭笑了一下：“不是像，就是我。”
虽然早猜到了七八分，可得到本人坦坦荡荡的承认，葛丰还是顿了一下，讷讷问：“可是，您这是为什么啊？”
伤人的是他，不计代价救人的也是他。
楚庭和唐嘉阳之间的关联只有一个唐加乐，他究竟是因爱生妒，要致唐嘉阳与死地，还是爱屋及乌，要护唐嘉阳周全？葛丰实在想不明白。
楚庭倦然合上眼：“我不是故意要伤他的，只是个意外。”
“所以您豁出性命去救他，也不仅仅是因为唐先生。”
“嗯。”楚庭点头，“我失手伤的人，还有一口气在，总得尽力救一救。所以你只管放手救人，要是乐乐出院能看到一个活蹦乱跳的唐嘉阳，一定也很高兴。”
是啊，唐先生一定很高兴，一高兴，岂不是庭哥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那庭哥就守得云开，得偿所愿了！
想到这里，葛丰也为楚庭高兴：“我抓紧时间。”
天光微亮，路灯骤然熄灭。
微薄的天光照不进车厢里，楚庭的脸隐在暗影处，再没人看见他的神情。
唐嘉阳能醒来，唐加乐应该会很高兴。
像他在睡梦中希望的那样，终于可以跟唐嘉阳回家了。
就让他心想事成吧，挺好的。
楚庭轻声吩咐葛丰：“没事，按照你原来安排的时间，慢慢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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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那头，小月刚刚把楚庭送上车，回病房时，唐加乐也醒了过来。
她既高兴，又忍不住为楚庭遗憾，他哪怕再晚走十分钟，就能赶上和唐加乐说句话呢！
“唐先生，您醒啦？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唐加乐摇头。
没有身体上的不舒服，他这一觉睡得舒服极了，只是梦多了一点，梦里的故事糟糕了一点。
“楚先生有事刚走，您有什么需要随时跟我说。”
听她提到楚庭，唐加乐下意识地往自己手腕上看了一眼。
梦里，他被楚庭亲手剜尽血肉。
第一刀，就是割在手腕上的。
想到这些，他的心，又跟梦里一样又冷又疼。
昨晚楚庭的话，言犹在耳。
唐加乐被再次提醒，从头到尾他和楚庭之间都是一场交易，他确实是高贵的甲方，只是他要付给楚庭的报酬不是钱财，而是他自己。
只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买卖，他不该放任自己沉溺柔情之中，产生本不应该有是奢望。
尽管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可是他骗不了自己。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心悄悄地被一只叫做楚庭的妖撬开了一条缝。
于是寒冰崩裂，有一线暖阳透进来。
他以为那是专属于他的光，却没想到那是引诱飞蛾自投罗网的火。
唐嘉阳的经纪人蒋敏之前常说，唐加乐这个人啊，性子淡，捂不热。
其实是他们不知道，他所有滚烫炙热的真情，被柴火一点一滴蒸干了，被利刃一刀一刀剐尽了。
剩下的，只有现在这个样子。
也只能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见唐加乐神色恹恹地不吭声，小月又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唐先生，要喝点水吗？或者，我去给您买点吃的？”
唐加乐平静地抬眼看她：“不用麻烦你了，住院期间我可以自己请护工，出院后我也会自己回芳华里的。你可以转告楚庭，唐嘉阳还在他手里，我不会跑的，请他放心。”
作者有话说：
给庭庭埋个雷，弄碎哥哥的凶手总会有被乐乐发现的一天的，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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