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间的活物,皆有魂魄。
魂分三缕,生魂统生死,觉魂主感知,灵魂掌智慧。
人一般是三魂俱全的,而其他的活物,往往只具备其一或其二。比如动物只有生魂和觉魂,历生死,知饥渴,但没有人的爱恨痴嗔,又比如植物,连觉魂都没有,只有一缕生魂系着它们的生死。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原身是植物的妖修行不易,相比原身是动物的妖,他们想修成人型,往往要多上上千年。
所以,楚庭对原身是植物的妖,总是会多些青眼。
而芙蓉亭亭主素蕖的原身是一朵白莲,在千年前人族与妖族激战后堆着尸山血海的深潭里长出来的白莲,开花时依旧皑如白雪,当真是出淤泥而不染。
于是,楚庭对她又更多几分尊敬。
素蕖当然不是第一回 到芳华里。
与其他二十四亭亭主一样,每一轮甲子,她都要来见楚庭一回,说说自己掌管的芙蓉亭最近一个甲子发生些什么事,或是有什么棘手的事,问问楚庭的意见。
总之,她对芳华里并不陌生。
可被引进庭院深处,于她是第一次,于其他亭主恐怕也不是太常见。
楚庭和葛丰在小楼里等她。
相识了上千年的老熟人,倒也没太多客套。楚庭请素蕖跑这一趟,无非是看中芙蓉亭的雪莲洁净,扎在淤泥里的藕段洗净了,是雪一样干净洁白,他想跟素蕖讨几节难得的雪藕,搭出一具干干净净的藕人,造出唐嘉阳一模一样的躯壳来。
用藕段塑人身的法子自古便有。
素蕖的原身就是莲花,芙蓉亭的莲花荷花也多,目知眼见的,她对藕总是要比别人要熟悉的,又兼她本就精于此道,楚庭将这事交到她手里,可以放一万个心。
果然,素蕖在唐嘉阳床边绕了几圈,已然是成竹在胸,只跟楚庭要了三天时间。
在素蕖用自己千里迢迢带来的雪藕照着唐嘉阳的模样搭构躯壳时,在外奔波许久的唐加乐被楚庭叫了回来。
毋庸置疑,最熟悉唐嘉阳的人,除了唐嘉阳自己,就是与他形影不离的唐加乐。
由唐加乐来控制素蕖造出的唐嘉阳躯壳,再合适不过。
“这事没你以为的那么容易。”楚庭盯着唐加乐,神色严肃,“到时候我们会把你的魂魄取出来,放入用雪藕做的新身体里。这对你来说是全新的身体,你必须尽快熟练地控制它,并利用它假扮唐嘉阳,参加粉丝见面会。这个过程有点类似小孩学走路,但你的时间不多,从你进入躯壳,到见面会开始,中间最长只有一周的时间。”
一个婴儿三四个月学会翻身,七八个月学会爬行,十个月左右会站立,一岁多才会行走,用了整整一年时间才慢慢学会掌控自己的身体。
而这个过程在唐加乐身上将被浓缩成短短一周的时间。
但这并不是楚庭最担心的,他纠结犹豫这么些天,才最终决定让唐加乐的魂魄进入那具躯壳操控它,究其原因,还是不放心整个过程中唐加乐要面临的风险。
楚庭把所有担忧都摆开了来讲:“魂魄要脱离原来的身体进入到别的躯壳中,在转移过程中,或在新的躯壳里,它都可能受到损坏,也有可能被外物影响或被阴邪入侵,你的魂魄可能在体外就散了,也可能因为各种原因无法归体。尽管我们已经选了最洁净的雪藕来搭建新躯壳,转移魂魄的过程我也都会在场,但没有人能保证可以万无一失。”
楚庭罕见的不苟言笑:“除此之外,魂魄离体后,你的躯壳无知无觉,十分脆弱。所以你必须把你的躯壳交给我保管,防止有人趁虚而入,毁损你的身体。”
楚庭前面提到的顾虑唐加乐还能理解,可最后这一段听完,他颇不以为意:“我就是个寻寻常常的普通人,怎么会有人无聊到故意毁损我的身体?只有不把我丢在大街上吓人就行,应该不需要有人特意保管吧?”
楚庭淡淡看了他一眼,不容置喙:“必须把你的躯壳交给我保管,这一点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否则,唐嘉阳的见面会现在就可以取消。”
不就是一具普通成年男性的身体吗?放在哪里不是放。
这人怎么还急了?
唐加乐听出楚庭的语气不善,这个节骨眼上没必要同他起争执,耐着性子解释:“我不是不交给你保管,我只是疑惑,谁会没事破坏我的身体?”
楚庭紧紧盯着唐加乐,琥珀色的眸光是前所未见的阴沉。
他好像想说些什么,迟疑了半晌,却只沉声带过:“以防万一罢了。”
在素蕖制造躯壳的三天里,楚庭不再允许唐加乐出门。
他陪着唐加乐一整天不间断地观看唐嘉阳各种场合的视频,在唐加乐行动自如时,就开始训练他有意识地把自己想象成唐嘉阳。
唐加乐在芳华里的卧室就在楚庭卧室的隔壁。
他入睡前,小淼会端过来一碗汤药,那药腥苦难咽,他尝了一口就推脱不想喝。这事被楚庭知道了,楚庭每天都来他房里盯着他喝下那碗又腥又苦的药,才会安心离去。
每天夜里,唐加乐喝下汤药后躺在床上,总能听见门外响起一阵悠悠笛声。
他知道那是楚庭,可他每每喝过药后都是睡意昏沉,一首曲子没有听完,已经昏昏睡去。
三天后,素蕖果然交出了一个真假难辨的唐嘉阳。
藕人版唐嘉阳也被放置在小楼二层,三红和四进临时找了张铁架床把它平放上去,就摆在真人版唐嘉阳旁边。
两具身体,大到身高,细到眉眼,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
唯一的一点区别,是真的唐嘉阳昏睡了一个月,身形肉眼可见的要单薄消瘦一些。
到了要移魂的时候,楚庭支开屋子里的其他人,只留了葛丰一个。
他推着唐加乐在屋子里的沙发上坐下,弯下身把一杯温水塞进他手里,神色是这几天里难得的温和:“别紧张,喝点水,准备好了告诉我。”
一切顺利,终于到了最后这一步,唐加乐觉得,楚庭的心情看上去比他还要好。
唐加乐没觉得多紧张,抿了一口温水,将水杯放在茶几上:“开始吧。”
楚庭点头,挤在他身边坐下,伸出两条修长的手臂轻轻将他环住。楚庭的一只手绕到唐加乐后脑处,轻轻把他的头按在自己肩上,像哄孩子睡觉般,抚着他的脊背。
“放松点,睡一觉就好了。”
说话的低沉柔缓,像是深深山谷的一条静谧河流,不疾不徐地流了千万年。
在楚庭的拍抚下,唐加乐渐渐有了睡意。
半梦半醒间,他感到楚庭拥抱着他的手臂突然收紧,他在他怀里被搂得更紧更牢了。
来不及思考这是为什么,唐加乐只觉得头顶骤然炸开颅骨被撕裂开一般剧痛。像是被牢牢禁锢在座椅上乘坐过山车一般,他的身子猛然一轻,连心跳都缓了一拍。
唐加乐好像看到自己张了张嘴,却连已经蹿到嘴边一声轻呼也没有发出来。
可是,眼睛和嘴都长在脸上。
这里没有镜子,他是怎么看到自己张了嘴的呢?
于是,唐加乐发现自己漂浮在半空中。
他不仅能看见自己,还能看见楚庭和葛丰。
葛丰皱着眉头站在沙发前,爬满皱纹的手掌抵在他的头顶。
他的身体自始至终都被楚庭抱在怀里,刚刚经历剧痛的身体在楚庭怀里不受控制地痉挛颤抖着。楚庭像是想喊他的名字,可淡白的唇动了动,还是抿紧了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只是更用力的抱住他,像是这样就能替他挡住所以疼痛一般 。
可是,他其实已经不疼了。
毫无预兆地,有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将他从沙发旁拉开,眼前开始有黑雾翻腾。
在唐加乐的意识被彻底吞噬前,他好像看见楚庭浓黑的眼睫上挂了一颗水珠。
那是眼泪吗?
楚庭哭了?
楚庭为什么哭呢?
是,因为他吗?
唐加乐不能理解,只是萍水相逢一场,楚庭怎么会为他流眼泪呢?
他更加不能理解,只是萍水相逢一场,他看到楚庭的眼泪,为什么心口会发酸发疼呢?甚至于,他现在只是一抹游魂,也能感知到心脏处的疼痛。
这是为什么呢?
明明他们才刚刚认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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铺天盖地的黑暗中有一缕幽幽袅袅的笛声断断续续地传来,唐加乐寻着笛声在一团昏黑里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他终于睁开眼,此时窗外的天也已经黑了。
他在一个陌生房间的大床上,身体沉重得不像是自己的,连动一动手指头都觉得艰难。
他愣了几秒,旋即反应过来。
也对,这本来也确实不是他自己的身体。
唐加乐尝试了一下,他没果然没有力气转头,用尽了力气也只能抬了抬手指头。
这样小小的一个动作,已经足以惊得趴着床边守着他的人。
他很快听到楚庭的声音:“醒了?觉得怎么样?”
声音还带过来一道细长的人影。
那人影贴过来,小心翼翼地翻动了一下这具身体,抬了抬它的手脚,最后托着它的脸,转了转它的脖颈。
检查一番后,楚庭同身体里的唐加乐确认:“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就是没力气,动不了。”
他感觉的楚庭松了口气,这几日里严肃异常的神色终于有一点松弛。接着,楚庭轻手轻脚地他往身后垫了个软枕,抱着他靠上去,对他解释:“没力气是正常,再睡一觉就好。现在想不想吃点东西?”
大概是这具身体不是活人的缘故,唐加乐睡了一天,并不觉得饿。只是楚庭提醒他应该吃点东西,他才觉得有点馋。
唐加乐嘴里淡得发苦:“我能破例点个外卖吗?”
楚庭心里早给他拟好了菜单,听到他这话愣了一秒,把葛丰拿出来当挡箭牌:“太晚了,师父不会同意开门的。你刚醒,也应该吃得清淡一点,半碗鸡汤小馄饨好不好?”
又是鸡汤馄饨。
这东西,好,也不好。
楚庭包的,好。
不是楚庭包的,不好。
唐加乐心里纠结了一会,别别扭扭地闷声问:“你包的吗?”
他现在力气很小,说话声音也小,楚庭把他抱到靠枕上后没急着起身,弯腰凑近他同他说话。听他这一句,楚庭立即轻笑出声。
这么近的距离,他的气息就落到唐加乐脸颊上来。
轻飘,微凉。
脸颊上酥酥麻麻的一片。
这具身子太沉重。
唐加乐纵使想躲,也退无可退。
楚庭笑着答:“是我包的。”
他伸手给他拉了拉薄被:“我让小淼先进来陪你。等我一会,很快就好。”
“好,不用着急,我没那么饿。”
楚庭在暖黄色的灯光下笑意温和:“好,不急。”
他说着,退了一步,扶着床边的柜子缓缓站直了身子。他站得很慢很小心,可即使如此,单薄的身形还是有些微打晃。
唐加乐僵硬地转过头去,动作太慢,看不到楚庭险些站不稳的模样,只注意到,楚庭扶了床边的柜子一把,顺手收走了什么东西。
大概是夜太深了,楚庭太过疲惫,动作也不够干净利落。
于是唐加乐看见了他手心垂落出来的一段红色流苏。
他知道楚庭收走了什么东西。
他也知道黑暗里给他指引方向的笛声究竟是出自谁手了。
作者有话说:
虐庭庭倒计时开启
下一更周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