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其它小说>恶与刑[刑侦]>第3章 咨询

  十二月的北方寒冷干燥,光秃的树木更是平添萧条。

  魏远心理诊所是有行医资格的诊所,坐落于和安区商业街周围写字楼的一二层,比一般深居在高层的心理咨询室看上去更加宽敞,让人心中明亮。

  聂诚戴着口罩,在前台做了登记,胡小菲来门口接他,两人没有过多交谈,到了她的办公室才开始聊天。

  “下一个咨询者预约在了一个小时后,我们时间有限,是发生什么事了吗?”胡小菲给他端来一杯茶水,开门见山地问。

  聂诚在电话里只说有事请教,问她什么时间空闲,并没有预约咨询,不算她的咨询者。

  “我有一个朋友,之前经历了一些事情,诱发了PTSD,这几年状态好多了,但是上个月他忽然又发病了,而且,”聂诚斟酌着说,“出现了一段记忆空白。醒来之后,他……”

  “抱歉。”胡小菲出声道,“打断你可能有些不礼貌,但‘有一个朋友’的开头我听得太多了,提前说好我们是不能做熟人咨询的,注意保护你的隐私。如果你真有这样一个朋友,还需要他亲自来,自己跟我说。”

  聂诚面上一热,神情却还自然,“我只是想问问你的意见,这种情况需心理师介入是否有效,还是应该去医院就诊。”

  “如果他现在的情况还算可以,不妨先试试咨询,省得上来就要吃药。找医院的心理师也可以,但肯定需要用医保卡,可能会留下记录。如果来我们这,推荐我们的魏远主任哦。”胡小菲笑了笑。

  气氛变得轻松起来,聂诚也放松下来,索性直说道:“那能不能麻烦你帮我引荐一下这位魏远主任?”

  胡小菲没有调侃他,拿来一张基本信息和问题的表格给他,然后出门去安排时间。聂诚认真填完后不久,她回到咨询室,说:“魏主任现在就有时间,他的下一个咨询者在一个半小时后。要不要帮你安排一个小时,他的咨询费能接受吗?”

  聂诚一点头,“帮我安排下吧。”

  胡小菲带着他去了魏远的办公室,还向他眨眨眼,保证他刚才说的那些“一个朋友”的故事她会保密。

  聂诚笑着应了声多谢,敲响了魏远办公室的门。

  “请进。”

  推门走进,正看到在沏咖啡的魏远,他面前摆着两个杯子,其中之一是为他准备的。

  魏远三十七八岁,中等身材,梳着整齐的偏分,戴着金丝细腿眼镜,眼神含着锐光,文质彬彬地朝聂诚点头一笑,说:“请坐。咖啡中要加奶吗?”

  “魏主任,麻烦了。”聂诚打个招呼,坐在办公桌对面的转椅上打量。

  桌上的文件归于一角,两把座椅之间的台面没有放置任何能充当阻隔物的摆件,譬如笔筒、相框、台历一类,办公桌后是一面墙的书柜,漆着原木色,所有柜子都有木质柜门,完全看不到里面都放了些什么大部头,也瞧不见印着各种心理疾病术语的书脊。

  再去看魏远的背影,他在浏览刚才他填写的表格,背对着他,留给他熟悉环境的时间。

  通过背影就能感觉到他对自己专业领域的胸有成竹,一想也是,对于魏远这种有丰富经验的专业咨询师,他不过是万千咨询者之一。

  聂诚稍稍放松,魏远将咖啡端至他面前时,他已经完全镇定下来。

  “聂先生是吧,最近发生了什么?”魏远问。

  聂诚两手交握于身前,拇指相抵又分开,说:“前段时间,我突然出现了五个小时的记忆空白。”然后,他抬起头看着魏远,暂时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打算。

  “之前有过类似的情况吗?”魏远问,

  聂诚摇摇头。

  “这段空白时间前,做过什么?”

  “在家吃完晚餐,看了会儿书,然后不太记得了。”

  “晚餐,”魏远记下了他的话,又问,“空白时间之后,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记忆?”

  “数个小时后。我中间睡了一觉,发现忘记了一些事是醒来之后。”聂诚说。

  “睡了一觉?”

  “对。”

  “醒来后还在家里吗?”

  “不在,是在医院。”聂诚犹豫了一下说,“安定医院,我有PTSD。”

  听到了心理学术语,魏远颇有些意外,不由自主坐直了身体,又扫了一眼基本信息表,问:“之前的就诊经历是指这个吗?”

  “是的。”

  “PTSD的诱发和你的职业有关吗,聂警官?”魏远问。

  “有关。”

  “诱发事件发生在什么时候?”

  “两年前。”

  “最近有什么症状吗?”

  “有些失眠。”

  “整晚睡不着?”

  “不会。我不吃安眠药,怕影响转天的工作,也担心产生依赖,通常要熬到两三点钟。”

  魏远简单地做些记录,大部分时间都把视线放在聂诚身上,谈话没有间断,问:“能和我说说,两年前发生了什么吗?”

  这个问题触发了聂诚脑中的回忆开关,纷杂的画面和尖叫声瞬间从脑中掠过,尖锐的疼痛和浓稠的恨意从心中沁出,仿佛再次回到事发那段时间,一次次录笔录,向同事重复案情;一夜又一夜睁着眼睛度过,一旦睡着就是噩梦连篇。即使姜准陪在他身边,他会在不经意中走神,犹如置身案发现场,耳边甚至会听到刺耳的尖叫,有时在餐厅吃饭时会突然站起来,茫然地看着四周……

  停下来!

  他刚才平静交握的双手紧紧攥在一起,明明静坐在椅子上却如同经历了百米冲刺,轻轻喘息着,不得不压抑呼吸保持平静。

  魏远没有岔开问题,耐心地等待着。

  “我还……做不到。”半晌,聂诚镇定下来说。

  魏远点了点头,又问:“你觉得在空白时间里,遇到创伤情境或者让你特别恐惧的事情了吗?”

  “我不知道。但是我觉得这段时间肯定发生了很重要的事情,我想回忆起来。”

  “好,我会帮助你。你上次出现症状在什么时候?”

  “一年多前,执行任务过程中。”

  “那时的症状是?”

  “出冷汗,手发抖,有一点点恶心,但是不太严重。”

  “之前有过失忆的情况吗?”

  “没有。”

  “什么情景会让你回忆起那些事?”

  “凶杀现场的女性尸体,主要是这个。”聂诚说。

  “你对自己的情况很了解,而且从你的叙述中,发病情况也有好转,这是好事。PTSD是应激障碍,调节好自己的状态和心态固然重要,但是如果不解决根源性问题,还是会复发的。你这次失忆,很可能也是PTSD导致的,要恢复起空白记忆,你必须先要面对过去,面对你的创伤事件。”魏远说。

  聂诚沉默着。马大夫也劝过他,对于之前的事要先记住再忘记。他虽然对那件事怀有恐惧,但并不是像这次的失忆般完全忘却,只是不想再次面对。

  虽然对魏远讲述这些,确实比面对曾经认识的胡小菲要容易,但郭英案和这次的事有太多隐情,他不敢轻易向陌生的心理医生倾诉全部感受。

  “我知道你的职业特殊,”魏远看出了他的顾虑,“你放心,我也有我的职业原则,尊重患者的隐私,没有经过你同意不会告诉任何人。不过治疗的过程需要周围人的支持,你不能太讳莫如深,如果身边有亲密的人不妨向他们求助一下。”

  聂诚思索着,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点点头,说:“好的。”

  后面的话题轻松一些,但他仍旧没完全走出警惕状态。

  一个小时的时间转眼而至,聂诚面前的咖啡只象征性地抿了一口。

  他出了魏远的办公室,前台小姐体贴地递来一杯水,问他是否预约下次咨询。聂诚稍作犹豫,预约本周日的下午。

  心理治疗是需要时间的,他没打算一次能看出什么效果。他之前的主治医师马大夫虽然很好,但是太过了解他的情况,这次的事他反而难以对她开口。魏远的方法中规中矩没有什么偏差,又是胡小菲推荐的,他需要医生,因此打算继续试一试。

  前台小姐见他有继续咨询的意愿,开始向他介绍会员充值制度。聂诚带着些许无奈地办了会员卡,想起要向胡小菲告个别,问她现在是否有时间。前台说胡医生现在正在做咨询,恐怕不太方便。

  聂诚表示理解,给她发了信息,走出咨询诊所。

  写字楼一层的风带着寒意吹得他精神几分,这一个小时的咨询像是一场没有硝烟的考试。他暗自摇头,又对周日的咨询有了几分期待。

  除了家里那件带血的卫衣,后面几天相安无事,没再发现自己暗搓搓的安排。区分局那边没出现大案,12月1日的河边发现尸体的事也没听闻有新进展,只有张杰明频频给他发消息,这一周发了今年半年的量,暗示姜准状态不对头。

  自他离开分局就再没和姜准联系,到如今已经两年了。可周二魏远说起“身边亲密的人”时,他第一个想起的还是姜准,即使这个名字后面跟着一大串或甜或涩的回忆。

  不说别的,就他现在吃牛肉拉面这家还是姜准带他来的。汤清肉香,面条黄亮,再染上半碗辣椒红油,看着就馋人。姜准说他小时候没搬家前,他爸总带他来这吃早点。

  就冲这碗牛肉拉面,聂诚想也许他该主动一回,总得有人迈出第一步。

  翻开通讯录,顺着字母表点到J,他的手指在那两个字上停了半天,颤了几次都没按下去。

  一二三,理智回笼,他猛一按手机边侧锁上屏幕,狠狠吐了两口气,把手机揣进口袋结账走人。

  回到家后,他洗个澡让身体温暖起来,烦躁地躺进被窝。

  熬过了三点钟,又眼睁睁看着窗外狂风吹散夜幕,亮起了乳白色的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