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其它小说>小镇>第64章 小镇番外 · 父亲,兄弟和家

【路克斯】

小矮子。

这是路克斯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想法。

他比同龄男孩矮小瘦弱,削尖的脸庞上一双纯蓝色的眼睛显得格外大而明亮。

“这是克兰,我向你提起过。”弗恩用一只手轻轻把小男孩推到路克斯面前,然后弯下腰,问他,“路克,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什么?”

“你可以陪他一起玩吗?”

弗恩从来不对他的孩子用命令词,不会说“必须、应该、立刻”,他总是先弯下腰说“帮个忙,可不可以”。

路克斯看了一眼被父亲推过来而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两步的男孩。

“我想可以。”他说。

“好极了。”弗恩揉了揉他的头发。

路克斯又看了一眼站在面前的小男孩。克兰比他矮一个头,叫小矮子不为过。他第一次看到克兰的照片是在一个没封口的档案袋里。通常弗恩带回家的档案袋都是些棘手的悬案,他会把各种文件堆满桌子,一个人思考到深夜。

档案袋掉在地上,路克斯替他捡起来。

“这个小家伙犯了什么罪?”他问。

弗恩从他手里接过照片说:“没有。”

“那他是受害者?”

弗恩叹了口气:“是的。”

“他死了吗?”

“他的妈妈不见了。”

“像我一样?”

“不太一样,他的妈妈可能永远不在这世上了。”

“真可怜,他看起来很小。”

“比你小一些。”

“你会帮他复仇吗?”

“亲爱的。”弗恩给他让了些位置,让他坐到自己身边,“这不是复仇,而且复仇不是一个很好的词。”

“可是我喜欢复仇者联盟。”

“那不一样?”弗恩说,“真正的复仇会让你愤怒,愤怒也不是好词对吗?”

路克斯点了点头。

“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在愤怒的时候做决定。如果有一天,你的内心有了复仇这个想法,也记得让自己平静下来再想一想。”

路克斯问:“你会找到凶手吗?”

“会的。当然。”

很奇怪,路克斯一直记得克兰的长相,但真正的克兰还是和他想的不一样,甚至和照片都不太一样。

主要是个头。

克兰穿着一件宽大的连帽衫,运动短裤下是属于小男孩的纤细双腿。不能带他去打篮球、棒球和橄榄球,不能参与任何有危险的活动,他摔倒后就会四分五裂地碎了。路克斯这么想,于是他们就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玩游戏。

路克斯有时会和弗恩一起玩游戏,在游戏里当一对生死搭档,冲过枪林弹雨完成任务。有时他也和其他朋友玩,那时场面就很难控制了。但不管怎么样,他都没有这么安静地和一个陌生小鬼一起玩过游戏。

克兰不会主动说话,但也不是那种沉默寡言看起来很难相处的怪孩子。大概是因为他长得很可爱,对路克斯游戏时的命令又言听计从的缘故,他们玩得还算开心。

晚上,弗恩征求了路克斯的意见,问他如果克兰要留下过夜,可以让他睡在哪里?

“客厅可以吗?”弗恩很认真地问。

“客厅太大了,他会害怕。”

“那我的房间呢?”

“你总是很晚才关灯。”

弗恩为难地问:“你要让他睡在厨房里吗?”

“他可以睡我的房间。”

“你呢?”

“他只有那么点大,可以和我睡一张床。”

“你看这样怎么样?我在你的床边上搭一张小床,靠墙那一边,但是你得把你的模型放到对面书架上去。”

路克斯看了看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克兰,沙发的靠背比他高,从背后只能看到他头顶微微卷曲的头发。

“好吧。”他说。

“就这么说定了,过来帮忙,小伙子。”

他们一起动手搭好了床。那是一张非常舒适的木头小床。

没有人告诉过路克斯是怎么回事,但他非常自然地接受了克兰,接受这个小矮子进入他的生活,挤进他的房间。他觉得这件事很合理,克兰没有父亲,妈妈也不见了,如果他不住在这里就得去孤儿院。

孤儿院不是个很好的地方,直觉这么告诉他。

【弗恩】

“你真的打算收养他?”亚当斯翻了翻桌上的档案,都是些陈年旧案。

“真的。”

“你不觉得这个孩子很奇怪?”

“哪方面?”

“还记得查德·哈里斯在监狱里要求见他的事吗?”

“记得。”

“那个变态为什么要见一个七岁的小孩,而且还对他说那样的话?”

弗恩当然知道星期三杀手说了什么,尽管当时在狱警和好几个警察陪同监视的情况下,哈里斯把声音压低得几乎不可听闻,但摄像机还是记录下了他的嘴型。

“他说过什么不重要。”

“这个案子远远没有了结,他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对警方来说都至关重要。”

“是的,但这和克兰没有关系。我本来就反对让他去见哈里斯,可是为了得到口供你们瞒着我那么做了。”

“抱歉,你知道他们有多想让他开口,有多少人等着他开口。”

“他在玩弄我们。”

亚当斯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显得很无奈。

“像这样受过创伤的孩子很难从阴影中走出来,长大后也很可能会有各种各样的心理问题。我不是说他一定会不健康,但这比你一个人照顾路克斯要难得多。”

“我知道,我修过心理学。”

“你修的是犯罪心理。”

弗恩放下手中的笔,他开始练习左手写字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进展总是很慢。改变习惯很难,让从不握笔的左手学会写字更难。

“你究竟想说什么?”他问亚当斯。

“好吧,听着弗恩,你想怎么办?就在这里当个文职人员,你只不过失去了几个手指,就要放弃当个警探?我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

“这不是失去几个手指的问题。”

“那是什么?”

“是当你遇到危险时,我很可能没有办法在最短的时间里帮你。”

“为什么一定是你帮我?你可以留下,只要我坚持,他们不会换掉你。你也可以不出外勤……”

弗恩把桌上的纸翻过来给他看,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了一些字。

“很难看?左手开枪比写字容易一点,但我不能保证是射中嫌犯还是射中你,或者是路过的什么不认识的人。”弗恩说话时并不沮丧,“我没有放弃当警探,但我现在需要更多时间。”

“去照顾那个小鬼。”

“对。”

“他是个很可爱的小鬼,我想在福利院会有人愿意收养他。”

“他们没有机会了,因为我会收养他。”

亚当斯又开始摸后脑勺:“那我怎么办?”

“找个新搭档。”

“我不会让你烂在这里。”

“你想干什么?”

“你可以不当我的搭档,可以不当警探,但别想躲在这里和这些破档案过一辈子。”亚当斯说,“雷迪在找人给学员讲课,我会向他推荐你去。”

“很感激你的好意,可我还是需要时间。”弗恩说,“需要很多时间。”

【路克斯】

生活有了变化。

令路克斯感到高兴的一点是,弗恩开始准时回家。

他知道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父亲没法再陪他打篮球,也不能陪他玩游戏了,但似乎生活中值得高兴的事并没有减少。他不再经常叫披萨来对付晚餐,不再一个人坐着看电视到深夜等待弗恩回家。他学会一个人做的家务现在成了家里的一项娱乐。

他们可以一起出去吃东西,去附近公园跑步,去超市采购,还可以一起看电影,去游乐场。

另一个变化是克兰成了正式的家庭成员,成了他的弟弟。

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有点离奇,路克斯的很多玩伴都有兄弟姐妹,但他们不是凭空而来的。他们的母亲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孕期,大孩子们早就知道将会有一个弟弟或妹妹来到世上。他们目睹了生命的奇迹,生命在母亲的肚子里孕育——亲爱的,你也是从这里来的。

是吗?

路克斯心想,他和克兰呢?

他们好像毫无关联,而且他对母亲也没有印象。

路克斯很难从“母亲”这个对他来说十分空泛的词上建立和克兰的关系,他们好像来自不同的宇宙,只是恰好在这小小的空间相遇而已。

然而思考这些问题对只有十岁的路克斯而言实在有些过于深奥,孩子们成为朋友却是一件简单容易的事。

克兰很乖巧,几乎不会犯错。有一次,路克斯发现他站在架子前看自己收藏的模型。路克斯以为他会拿一个下来玩,但克兰仅仅只是看了一会儿就走开了。

他不碰家里任何重要的东西,小心翼翼地在卧室和起居室穿行,似乎为自己规划了一条不会影响别人的专用路线。他好像也从不生气,路克斯想知道他发脾气会是什么样子,于是在玩游戏的时候非常认真地让他输得一败涂地。克兰并没有像他预料的那样丢下手柄气得跑开,只是非常轻微地撅了一下嘴。

这是路克斯见过的他最直率的情感表现。

“和克兰玩得怎么样?”弗恩有时装作不经意地问他。

“还不错。”路克斯回答,在想了片刻之后说,“他好矮。”

弗恩笑了起来:“他不矮,他还在长个。”

“比我矮。”

“你喜欢他吗?”

“嗯。”路克斯忽然说,“但他好像有很多心事。”

从一个孩子嘴里听到“心事”这个词多少让弗恩感到意外。

“他对你说了吗?”

“没有,他很少说话。”

“那你是怎么发现他有很多心事的?”

“他像个客人。”路克斯想了想又说,“像个转校生。”

弗恩理解他想表达的意思,克兰和这个家还没有融为一体,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七八岁早就是懂事的年纪,更何况他有着和其他孩子不一样的经历,心中的壁垒更加坚固。

弗恩弯下腰,按住路克斯的肩膀说:“我们来打个赌,要是你能办到,假期一起去迪士尼好吗?”

“什么赌?”

“如果你能让克兰生气,或是让他哭的话,就算你赢了。”弗恩说,“但是不能打他。”

“好吧。”路克斯伸出手和弗恩碰了一下,“我可以叫他小矮子吗?”

【克兰德】

这个家对他来说很陌生。

福利院对他来说也很陌生,但那和家的意义不一样。福利院只是一个机构,对克兰而言,就像个放小猫小狗的纸箱,如果有人愿意从里面抱起一只,它的命运就改变了。

他不喜欢被别人选择的命运,因此就以自己的方式选择那些有意领养他的人。

在最开始的半年时间里,他一直在接受心理治疗,不停有人和他单独交流谈话,把他的每一个反应和每一句话记录下来,并且说那会对他很有帮助。

他从不对他们说真话,但是同样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会看出来他在撒谎或是敷衍了事。不过,没多久他就发现,表现得像个正常开朗的孩子会让他们很满足,似乎这就是他们想要的结果。半年后他被放进“纸箱”,可以和其他“小动物”一起等待“新主人”了。

对于那些和他见面的,存在可能性的未来父母,他不必有太多回应,福利院的负责人会把他的过去告诉他们。

有些人抱着好奇心而来,毕竟这个传奇性的案件街知巷闻,凶手还在等待审判。他们未必想收养他,只是来看看他是个怎样的孩子。还有些人认为自己有足够的爱可以改变他的人生,丈夫握着妻子的手,妻子的眼睛里充满泪光。

他快八岁了,不是最适合领养的年纪,要让他忘记过去,接受一对陌生人成为父母很困难。领养人也会有这样的顾虑,有太多关于领养的恐怖电影发出过类似警告,一个怪孩子会给平凡的家庭带来灾难性的毁灭。

时间一天又一天过去,直到有一天,克兰在会客室里见到了弗恩。

看到他的一瞬间,克兰的第一个反应是紧张。他实在难以判断这种紧张的情绪是所有人面对警察时的自然反应还是仅仅只是他独有,接着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了弗恩的右手。那只手上戴了黑色手套,看起来和正常的手很像,五指健全。

一阵愧疚之情涌上心头,他的目光很久都没有从那漆黑的五个指头上移开。

“你好,克兰。”弗恩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你好,克拉克警官。”

“最近怎么样?”

“还行。”说真的,克兰有点怕他,但又非常喜欢他。他对警察的印象大部分来自电影电视,而最重要的一小部分则来自于对弗恩的了解。警察是训练有素的观察者,和心理学家们探究本源的行为不同,他们的观察建立在怀疑之上。克兰很难避开他的目光,也很难在他的注视下撒谎,好在弗恩从来没有逼问过他什么。

“我一直在想什么样的生活对你来说最好。”

克兰也想知道。他有过很好的生活,但母亲似乎认为那不是最好的。她想给他更完整的家庭,有一个温柔善良的男性长辈为他的生命填补缺失的部分。

弗恩说:“我想了很久,但是也许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是最好的。它只是一个目标,激励我们去达成,但我们终其一生只能无限地接近它。”

克兰不知道他究竟想对自己说什么,但他有一种预感,他的生活可能会发生巨大改变。

“我们不算陌生人了,对吗?”弗恩问。

“是的。”

“如果和我一起生活,你觉得怎么样?”

克兰认真地看着他。

他还小,但他觉得有些事得像大人一样处理,用一些更明确的词。他问弗恩:“你是说正式收养我吗?”

弗恩也认真地看着他。

“是的。”他说,“我想正式收养你,如果你愿意的话。有可能你暂时不会有一个单独的房间,我也无法给你一个像其他孩子一样完整的家庭,有父亲和母亲,但是我会尽我所能让你过得好些,向着那个终其一生的好目标接近。”

他的样子看起来那么诚恳,不知为什么,克兰感到非常好笑。弗恩好像不是在要求领养一个孩子,而是在向另一半表白。但是随后,他打动了这个七岁半的男孩。克兰觉得自己在那一瞬间长大了,他怎么能如此清晰明确地了解一个大人对他提出的诉求呢?

成长竟然不是一件缓慢而漫长的事情,这让他有些惊讶。

弗恩给了他足够时间去做决定。

克兰非常认真地思考了一番。有没有母亲对他来说并不重要,事实上,在他的内心深处母亲的位置不可替代,但是对于父亲,这个无论谁来填补都无从比较的角色,他反而有着强烈的好奇。

“你会抛弃我吗?”第二天他问弗恩。

“不会。”

“即使有一天你发现我并不是你想要的孩子?”

“克兰,我没有想过你是什么样的孩子,你就是你,每个孩子都不一样。”弗恩说,“我有一个和你差不多大的男孩,他叫路克斯,没准你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没准。”克兰点了点头。

【路克斯】

路克斯在房间的门框上画了一个标尺,把自己的个头用鲜红的笔标记在上面。

克兰大概比他矮上五英寸左右。但这只是路克斯的猜测,因为克兰拒绝和他站在一起比较,也不愿意站到标尺边上量一下。他没有争辩自己略微矮小是因为年纪的关系,也许比起身高他更不愿意承认自己年幼。只有年纪是永远无法追上的,这一点虽然令人沮丧,但也是不得不接受的事实。就因为晚出生,永远都是弟弟。

路克斯以为克兰会因此生气,但他除了不愿靠近标尺外唯一的变化是晚上偷偷多喝了一杯牛奶。

“你不会生气吗?”睡觉前,路克斯走到克兰床边轻轻捏着他的脸颊问。

克兰睁开一双大眼睛望着他:“为什么要生气?”

“老爸说如果我能让你生气,或者让你哭,我们就能一起去迪士尼。”

路克斯发现他的脸虽然瘦小,却柔软得可爱。他的生命中原本不会有一个年纪相近的弟弟,克兰的突然到来让他好奇意外之余,自然产生了一些陌生的情感。

“为什么?”克兰继续追问。他不明白弗恩的用意,路克斯也不明白。

“不知道,但是我更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你生气,你好像也不会哭。”路克斯的手指在他的脸颊上揉了两下,似乎找到了无限乐趣,“要不然我们来演一场戏,你假装被我弄哭。”

克兰没有答应,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路克斯说:“就这么说定了,不准让老爸知道,否则你永远都长不高。”

【克兰德】

克兰觉得脸上还留着路克斯手指的触感和温度。

很奇怪,从没有过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玩伴对他做出如此亲昵的举动。

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这种感觉,姑且就当做是亲昵吧。自从那件事发生之后,亲昵这个词就从他的生命中消失了。人们对待他的态度无论是善意还是恶意都保持着特定距离,他们大概以为他不喜欢被碰到,或是因为不小心的触碰而勾起他与邪恶有关的回忆。

克兰确实不喜欢被触碰,但理由和人们想的却不一样。

不是恐惧、厌恶,而是不解。

他亲眼看到从查德·哈里斯的院子里挖掘出来的尸骨。这本来是不该让他看到的场面,但他还是想办法看到了。

警方从草坪下的泥土里挖出的颅骨被放在一个塑胶薄膜袋上。

他万分不解,他的母亲是个美丽的女人,总是温柔地微笑着。她有一双蓝绿色玻璃珠一样迷人的眼睛,白皙的皮肤,金色的头发。但是他从没想过,在母亲美丽温柔的皮囊之下是这样可怕的枯骨,原来当生命不再,肉体腐化之后,留下的只是一副骷髅。

真正让他害怕的不是那个杀人的凶手,而是“死亡”这个词闯进了他的世界,这个恐怖的客人没有给他任何准备时间,把他杀得措手不及。

当他明白自己的身体里也有这样一副森森白骨时,看不见的墙壁自然地产生了。

他不喜欢被碰到,也不喜欢去碰自己。

人终有一死。

他领悟到了这个年纪的孩子不会懂的事情。

但是刚才路克斯的手指碰到了他,令他感到意外的柔软和亲热。路克斯没有很用力捏他,似乎怕捏疼他。他以孩子的力量,非常轻地捏住克兰的脸颊,和他共谋一个欺骗父亲的计划,最后还威胁不准走漏风声。

克兰不知道该不该和他结成同盟。他认为弗恩不是个容易被欺骗的人,可如果连他都知道,路克斯怎么会不明白。

这会不会是个捉弄他的玩笑?

卧室的灯熄灭了,他听到路克斯爬上床的声音。

四周都是黑暗,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所熟悉的东西都会在黑暗中浮现出恐怖的样貌。他尚未成熟的双眼似乎获得了不可思议的力量,能够看透万物的内在。

他闭上眼睛,又睁开。

他看到路克斯躺在床上睡觉的模样。就是这一刻,他觉得“死亡”开始远去,这位不速之客并没有完全离开,只是离得他足够远而已。

他明白接下去的岁月都将会有路克斯为伴,只好好好活着,就不会那么快看到彼此枯骨的样子。

他喜欢那柔软而亲热的触感。

他喜欢他们的共谋。

可是,他哭不出来。

第二天是周末,下雨了。大雨一阵接一阵地扫过玻璃窗,屋顶传来响亮的雨滴声。路克斯不能出门去打球,于是他们继续在客厅里玩游戏。

雨声让克兰心不在焉,他不喜欢潮湿的天气,不喜欢泥泞的路面,这两样都会引起他内心对污浊的反感,而污浊和死亡、腐烂脱不了干系。

路克斯很轻易就在游戏里赢了他。

“小矮子,你输了。”

弗恩在厨房里听见后说:“路克,别叫克兰小矮子。”

路克斯对克兰说:“要是难过,我可以让你在我怀里哭一会儿。”

这当然是他们的计谋,他觉得克兰也许不会哭得很好,但只要装出生气的样子跑上楼去就足够了。他肯定没想到克兰会真的扑到他怀里,把脑袋埋在他胸前。

克兰感到温暖,听到心跳声。

他喜欢路克斯。

可是,他还是哭不出来。

【坏孩子】

很多人的童年都可能有这样一个孩子。

他要么个头很高,要么是个魁梧的胖子。

他总是比你早一步等在回家的路上。

在路克斯的童年,这个孩子叫布莱蒙·罗纳斯。

布莱蒙有五英尺四英寸高,头发像卷起的羊毛一样堆在硕大的脑袋上,满脸雀斑看起来一点也不俏皮可爱,反而有些吓人。

路克斯有几次在路上遇见他,看到他正从比他小的孩子口袋里掏钱。

“我饿了。”布莱蒙总是这么说,“我需要点钱买吃的,你有吗?”

没有人敢不给他,他在同龄孩子里真的很高大。

但是布莱蒙没有问路克斯要过钱,似乎有意避开了他。毕竟路克斯有个当警探的父亲,而且他本身也不像那些小可怜虫一样害怕布莱蒙。

在克兰的童年里,这个孩子应该叫别的名字,但是他的童年和路克斯重合了,所以布莱蒙·罗纳斯也成了他童年里那个个头很高、魁梧又肥胖的恶霸。

“嘿,你是那个小鬼。”布莱蒙和他的两个玩伴拦住了克兰,他们的个子都不矮。

“哪个小鬼?”叫沃格特的男孩问。

“就是那个,你看过电视新闻吗?”

电视新闻里不会有孩子的照片,但是这个社区没那么大,发生过的事人人都知道。

“听说你被那个变态杀手玩弄了。他是怎么玩你的?你脱光了吗?”布莱蒙说,“真不知道小男孩有什么好玩。”

“所以才说那个杀手是变态,不但玩女人,也玩孩子。”男孩们开始起哄,他们并不是非常确切地明白“玩”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但是大人们都这么说,用上这个词会显得成熟和世故,高人一等。

“听说你身上有那个变态弄出来的伤口,给我们看看。”布莱蒙伸手去抓克兰的衣服。

克兰往后退,想从他们的包围中逃开,但是布莱蒙太高大了,另外两个坏孩子又站到他身后堵住去路。

布莱蒙的胖手掀起克兰的外套,露出里面的T恤。

克兰没法反抗,两三岁的差距在成年后算不上什么,但在孩子之间,年长一岁都有可能是压倒性的胜利。

他瘦弱白皙的皮肤露了出来,上面有很多已经痊愈的伤口,有的浅一些,只有发白的痕迹,有的太深被缝合起来,留下了针脚的疤痕。

“看,真的有。”布莱蒙叫起来,其他孩子也凑上去看。伤疤对男孩来说不陌生,但这伤疤据说是杀了几百个人的杀人狂魔留下的,那就非常特别了。克兰身上的伤痕让布莱蒙和他的两个同伴都闭上了嘴,他们还没有到足够的年纪可以看血腥电影,生活中也没有见过这么可怕的伤疤。

克兰趁布莱蒙发呆的时候抬起膝盖往他鼻子撞去。布莱蒙一声尖叫,捂着脸退开了。

“我流血了,我流血了!”他惊慌地叫着。克兰钻出去往外面跑,布莱蒙说:“抓住他!”

沃格特和凯恩追上去,最后布莱蒙也捂着鼻子开始追他。

克兰只要跑到大街上呼救就可以脱困,但他死死地闭住嘴巴。布莱蒙的手快要碰到他时,他往前摔倒了。

在后面追赶的三个人都愣住了,克兰没有任何保护动作,就这样摔倒在地。他们听到他额头撞在地面的声音。

“克兰!”路克斯从对面跑过来。

弗恩是这么叫克兰的,但路克斯第一次这么叫,他觉得很自然,比小矮子好听。

他跑到克兰面前扶起他,看到他的脸上有血。

“你干什么?”路克斯愤怒地问布莱蒙。

“我什么也没干。”布莱蒙震惊地说,“是他自己摔倒的。”

路克斯不相信。

他冲上去给了布莱蒙一拳,让他已经在流血的鼻子又添了点红色。布莱蒙回过神来,孩子们很快打成一团。路克斯受了伤,布莱蒙和他的跟班也没有很好过。

第二天所有人都坐在校长的办公室里。

布莱蒙已经讲了好几遍昨天发生的事,他满是雀斑的脸涨红着,努力要为自己辩白,但是连他的母亲都没法相信他。

“你是说,克兰德是故意摔倒的?”校长瓦尔莱特皱着眉问。

“是的,先生。”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不知道。”以布莱蒙的脑筋,还想不到一个小不点会用这种方法“故意”陷害他,尽管陷害这个词已经到了嘴边,他终究没敢说出来。

“可当时他已经快要跑出巷子了对吗?”

“是的,先生。”

“他的哥哥也在对面。”

“是的……”

“很好,罗纳斯先生。”

校长转头望着克兰,看到他额头上的纱布,于是问弗恩:“他的伤怎么样?”

“医生说不太重。”

“克兰德,能告诉我你是怎么摔倒的吗?”

克兰看着他,蓝眼睛就像阳光下的两片迷你海洋,看起来那么纯洁无辜。

他把目光转向布莱蒙,布莱蒙凶狠地瞪着他,他像被吓住了似的往后退缩一下。

校长先生叹了口气,他的态度说明了一切,孩子们的把戏骗不了大人。

“这件事的经过已经很明显,我想各位应该没什么疑问。”他看了看在座的几位父亲和母亲。

“莎柏琳娜太太,你有意见吗?”

布莱蒙的母亲羞愧地回答:“没有,校长先生。我会和他好好谈一次,保证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

“他还在回家的路上抢其他孩子的钱。”路克斯大声说。他的脸上又青又肿,嘴角还破了个小口子,但这些伤并没有让他保持沉默。弗恩伸手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希望他能安静一会儿。

“克拉克警官,你的意见呢?”

“我也会和孩子们谈谈。”弗恩说,“我想这是对双方都好的方式。”

“好吧,我希望是这样,像他们这样年纪的孩子不该有暴力和欺凌。”

“任何年纪的人都不该有。所以路克斯,你得回去好好反省。”弗恩说。

“你说的对,老爸。”路克斯站起来,向满脸通红的布莱蒙挥了挥手,毫无诚意地说,“抱歉布莱蒙,希望没有把你打得很疼。”

说完他拉着克兰的手走出了校长办公室。

【父子】

回家的路上,弗恩顺便开车去了超级市场。

他绝口不提打架的事,反而让孩子们忐忑不安。

路克斯推着购物车,克兰跟着他。弗恩每一次把东西放进购物车,路克斯都想开口道歉,但是每一次都没有成功。

他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他一直记得弗恩对他说过的话,什么是“不太好”的事,愤怒的时候先平静下来,想一想再决定。他都没有做到。

他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克兰,看到他额头的伤。

他又觉得自己没错。

不,一定有一边是错的。路克斯觉得自己辜负了弗恩的信任,做了不该做的错事,可又觉得教训布莱蒙这样的坏孩子不算错。

判断对错真是件让人烦恼的事。

他趁着弗恩在货架上挑选商品的时候低声问克兰:“我错了吗?”

克兰望着他。

“算了,你什么都不懂。”

就在他想转回头去时,克兰却露出了可爱的笑容,坚定地说:“没有错。”

“对吧!”

“对!”

弗恩朝他们看了一眼,路克斯立刻闭嘴。

他以为父亲会惩罚他,但弗恩却告诉他们可以每人选一件玩具。

“我可以选那台最新的游戏机吗?”路克斯问。

“不可以。”弗恩按了按他的脑袋,“你知道买玩具的预算是多少。”

“好吧。”路克斯对克兰说,“我们走。”

克兰不记得最后一次挑选玩具是什么时候的事。在福利院里,玩具都是别人捐赠的,是孩子们共有的。他不喜欢福利院,但也不认为那是个坏地方。他判断环境好坏的标准早已不是有没有自己的玩具了。

不过他毕竟是个孩子,没有孩子能够抗拒新玩具的诱惑。他在货架间走来走去,看到了蝙蝠侠的模型。

他其实有些害怕。他像很多同龄的男孩子一样,看过超级英雄的漫画和电影,但只有蝙蝠侠给他的感觉是害怕。他没有那样强大的能力,但却能够了解这个黑暗骑士内心的痛苦。他觉得这个浑身漆黑的英雄是个深渊黑洞,强烈地吸引着他,又认同他所做的一切。这个世界有太多罪恶,有太多法律无法制裁的恶行,也许正需要这样的黑暗英雄去维护正义。

只要不杀人就可以吗?

他还是感到害怕,如果那是对的,为什么他不敢对弗恩说出真相?

如果是对的,为什么要躲在黑暗中呢?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模型看,似乎想从不会动的玩具嘴里听到答案。

“你想要这个吗?”路克斯走过来问。

放模型的架子很高,克兰就算踮起脚也拿不到。

路克斯帮他拿了一个,克兰并不想要,但是路克斯递给他的时候,他就改变了想法。

也许这不是一个深渊,而是一个发人深省的问号和警告。他要把它放在每天都能看到的地方。

“我喜欢美国队长。”路克斯给他看自己挑的玩具。

“我喜欢超人。”

“那要替你换一个吗?”

克兰抱住盒子说:“不要,这个也很好。”

【家】

路克斯坐在弗恩对面。

他知道这是没法逃避的环节,是弗恩对校长先生的承诺。

尽管父亲没有惩罚他,还给他买了玩具,但他们必须谈谈。

路克斯坐到椅子上的一瞬间就非常聪明地找到了谈话的重点:“我错了,很抱歉。”

“你错在哪?”弗恩说,“我很想知道。”

“我不该揍布莱蒙。”路克斯说,“打架不是很好的事。”

“打架不是好事。”

“对。”

“还有呢?”

路克斯想了想,想不到还有什么错。

“还有,我不该……”他绞尽脑汁,犹豫了半天。

“你觉得保护克兰是坏事吗?”

“当然不是。”

“对,保护克兰不是坏事。我很高兴你能保护他,把他当做弟弟一样照顾。但是如果你认为对的事和那些不是很好的事有了冲突该怎么办?”

路克斯疑惑地看着他。

“如果你必须揍布莱蒙才能保护克兰,你会怎么做?”

“揍他。”

“当时是必须的吗?”

路克斯沉默了一会儿说:“不是。”

“所以你只是想揍他是吗?”

“他应该被揍一顿,布莱蒙是个恶霸。”

“路克,我们一生会遇到很多需要抉择的事,有些抉择会让你很痛苦,而且通常要你在非常短的时间里做出决定。”

“我该怎么办?”

“亲爱的,我没办法告诉你该怎么办,因为没有一个可以应用到所有事件上的标准答案。”弗恩握住他的双手说,“但可以选择是一件好事。就像我们都有两只手,一只手里是‘必须’,另一只手是‘不用’。它们一样重要,有些事必须去做,有些则不用,该怎么决定得由你自己来。”

“你是说保护克兰是必须的,但是不用揍布莱蒙。”

“你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吗?”

“是的。”路克斯说,“我会保护克兰,他又矮又小,很容易受欺负。”

弗恩笑了,但很快又露出严肃的表情:“克兰是个很特别的孩子,他和你不一样,你不但要保护他,还要帮助他选择‘必须’和‘不用’。不管他现在又矮又小,还是以后长大变高,你都要记住我们今天的约定。”

“什么约定?”

“不要让他认为只有‘必须’这一个选择。”

路克斯出去时,克兰走进来。

这是他第一次像面对家长一样面对弗恩,他的母亲不会这样严肃地和他谈话。

他犯错了吗?

克兰回想一下。他可以骗过很多人,但不一定能骗过弗恩。不,他几乎可以肯定骗不过。弗恩不只是他的监护人,是他的养父,更是一个明察秋毫的观察者。

克兰坐在他对面,又想起当时在福利院里的对话。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并不是你想要的孩子。

结果会怎么样?

他忐忑不安地低着头,手上还抱着路克斯从货架上拿给他的蝙蝠侠模型。

“伤口疼吗?”弗恩问。

“有一点。”他心不在焉地回答。

他不确定弗恩会怎么质问他。如果再问一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是否能仍然能坚持在校长面前说的那一套话?

也许这是给他的最后一次机会。

他听到弗恩向他走来的脚步声,随后那只戴着黑色手套的右手伸向了他。

克兰望着弗恩的手,心跳得又响又快。但是弗恩只是把手放在他的头顶上,即使这只手不再完整,也仍然能够传递看不见的力量和温情。他忽然有点难过,鼓起勇气问:“我可以看看你的手吗?”

弗恩微笑着说:“当然可以。”

在克兰没有提出这样的要求之前,弗恩从不主动露出右手,即使伤口早已痊愈,对一个目睹了一切,遭受过创伤的孩子来说,一只残缺的手也过于触目惊心了。

弗恩摘下手套,他的三根手指都只剩下最后一截,伤口的皮肤不规则地合拢着,泛着苍白的颜色。克兰记得这只手完整的样子,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记得弗恩给过他的所有东西,一杯热水、一个汉堡、一件可以让他暖和些的外套。他不知道那些在警局里的日子究竟是为了追寻母亲的下落还是无法割舍这份不同于母爱的温情。

也许两者皆有。

克兰放下玩具,轻轻握住弗恩失去指节的手指。

“它们不会长出来了对吗?”

“是的,手指是不会长的。”

“很抱歉。”

“为什么道歉?”

“我不知道。”克兰说,“我觉得很难过。”

他因为后悔而难过,又因为后悔而羞愧,他对对与错的困惑要比路克斯艰深得多。

“如果你有什么想说的话,不必是现在,未来的任何时候都可以告诉我。”弗恩说,“只要记住,有些伤会痊愈,有些不能,不要给自己留下永远的伤口就够了。”

克兰的鼻子酸了起来,酸涩的感觉直往上爬,爬进他的脑海。

“明天开始和路克斯一起回家好吗?”

克兰从椅子上站起来,投入弗恩的怀抱。

他没有听见自己的哭声,但是眼泪流了下来。

弗恩用那只残缺的手拍着他的背。

“你把他弄哭了?”路克斯从门外探头进来看了一眼问。

弗恩向他做了个小声的手势。

路克斯缩了回去,过一会儿又伸出脑袋悄声问:“是你弄哭的还能去迪士尼吗?”

弗恩笑着说:“当然可以。”

“太好了。”

太好了。

克兰紧紧地搂着弗恩的脖子,他很期待。

这是新的家,新的生活,他有了父亲,还有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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