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洗干净双手,如同每次做尸检前那样,指尖抽离水流之际,罗文愣忪半刻,再次托起一捧冷水泼上脸庞,借此消除混沌。
掏出口袋中李林给的那盒烟,里面还有三支。
从何时起,他与“三”这个数字居然这么有缘——
现年三十岁,与陈睿风相识于三年前,与郑福昌并肩作战了三年多,背负着内心对郑佩文的愧疚,到此刻为止,同样过去三年时光。
上述这些都有“三”这个数字,真是一个令人悲喜交加的数字。
悲,远远大于喜。
抽出一支烟点燃,看着内里的数量变为“二”,罗文转身靠墙,摇头失笑。
点燃第三支烟,时间过去了十分钟,此间,他抽得很慢。
青色烟雾随他每每抬起手,袅升,缓散。
门口的脚步声很轻,罗文知道林朗徘徊门外,当极轻的脚步声变得快而重,当林朗终是离去,他熄灭手中最后一支烟蒂,双手斜插抱肩站着,眼中阴晴不定。
……
办公室的门被人呼啦推开重重关闭,靳平凡低头吃着冷透的饭,不用看也知道,一定是上杆子献殷勤的某只再次讨了个没趣,无功而返。
伸出手去,他咽下口中的饭,十分友好道:“喂,将你口袋里送了几次都没成功送出去的纸巾,给我用。”
恶狠狠瞪着面带微笑的人,林朗咬牙道:“谁说我给他送纸巾去了?老子那是肚子痛去放大!纸巾用掉擦屁股了!你要的话,我现在就去垃圾筐里给你捡回来!”
伴着话语往外走去,他实在很担心罗文想再去看一看,这么久在洗手间没出来,千万别出什么事。
快步经过靳平凡身边的时候,林朗口袋里没放好露出半截的纸巾,被前者顺手扯了出来。
靳平凡慢条斯理擦干净嘴巴,抬眼看着面色涨红的林朗,微微一笑,道:“纸质不错。”
察觉到林朗真的要动怒,他敛去笑容,认真道:“想不想知道我对案子的发现?”
哈?
怒脸变为疑惑脸,林朗收回脚步弯下腰,同样认真道:“你有什么发现?”
指了指自己的嘴角,靳平凡晃着手中已然空去的纸巾包装袋,眨了眨眼睛,“原来你吃完饭不擦嘴?真不好意思,这包纸巾被我用完了,你可以去垃圾桶里捡你用过的那些。”
该怎么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小法医决定将自己的糟糕心情,付诸行动。
在林朗抬脚打算开踹的下一瞬间,靳平凡迅捷起身,快速道:“我的发现就是——”闪身避过再次挥过来的拳头,他一指桌上卷宗,“那老兄在绕弯子。”
“你说谁?”
转过头,靳平凡指着不知何时站在办公室门口的罗文,挑眉道:“他。”
顿了顿,又道:“据我观察,这位仁兄一直在绕弯子,并且极擅此道。”
林朗回身,眼前站着唇染淡笑的罗文。
“你还好么?”
“靳组长说我在绕弯子,你不问我原因?”
走进办公室坐下,罗文找出抽屉里的烟,瞄了一眼嘴张得老大的林朗,道:“想知道原因,是么?”
两个反问,无疑代表着他承认了自己的确是在绕弯子,林朗不明白,究竟为什么,难道是为了袒护陈睿风?
诶?
等等!
本案第一嫌疑人陈睿风,他人呢?!
除此之外,似乎还少了一只!
“罗文!”
“又想向领导们举报我利用职务之便藏匿嫌疑人?只可惜这次藏匿陈睿风的人不是我。提醒你一下,充其量我只能算是从犯,并且连我本人现在也不知道,周大队长带着那只主任到哪里去了。”
靳平凡挡开林朗,按着办公桌压低身形看着罗文,正色道:“你不想与我们细谈案情,你不想将你自己思考的过程与串并的线索,甚至是实质性的犯罪动机链,以及你已经明确的凶手是谁,你不想将这些告诉我们,或者说——你不信任我们,这些都没关系。现在我只要你明确说,接下来我们该如何去做,或者你想我们做些什么,才能够达到一个正确结果。”
罗文眯着眼睛,慢慢吐出口中烟雾,笑得发自内心——
局长大人看中的这位小组长虽然有些嚣张,不过的确有其独到可取之处,居然能够这么快便明白了这位领导不用刑侦内部人员的良苦用心。
针对洗清郑福昌嫌疑的这个问题,李林所要的只是一个结果,在最短时间以最快方法得到的结果。
该不该将他得到的一部分实验结果,告诉眼前的这两个人?
思考片刻,罗文示意林朗关上门,道:“目前我能够确定的事情十分有限。”
靳平凡道:“请说。”
推开所有卷宗,罗文低声道:“第一,刑侦大队长郑福昌,已经被人用不知名手段给控制起来了。第二,他与此次的副队乔衍生被害一案毫无关系。第三,他……”
语调到了这里变得不肯定,犹豫短暂,罗文摇头道:“第三,以我个人的感知判断,他还活着。”
踱步几个来回,靳平凡看着罗文,道:“我需要知道你这些信息的来源,我有自己的判断方式,我不相信感知这玩意儿,太玄。”
“好。”罗文看了一眼时间,扫过面色木讷的林朗,将视线与瞳色犀利的靳平凡对焦,淡笑道:“不过,需要再等三个小时左右,你才能够用你的方法去判断,并且,一切后果自负。”
靳平凡也看了一眼时间,爽快道:“没问题。”
三个小时左右?
从愣忪中抽离,林朗同样看了一眼时间,此刻,晚间八点三十分。
凝视着靠在椅背疑似闭目小憩的罗文,林朗皱起眉头。
又是一个接近午夜零点的时刻,这个时间段对于他的心来说,产生了一丝不好预感。
上次在地下停车场的经历,历历在目。
目光回落在那双冰冷的唇,林朗恍惚间后退几步,肩膀被人按住,回眸对上靳平凡相当欠揍的抽风笑脸,小法医顿时一步跨出老远,并且很嫌弃的捋了捋自己肩头衣衫,眼中那缕失神的神色,已然不见。
……
凌晨街道不再如往日般静谧,环境与景致其然未变,变的只是罗文的心。
曾经的心与此时的夜一般,从容,淡然,与世无争。
所有的不幸与痛,他都能够承受,除了那一层底限……
那一层底限,已被人冲破。
瘦削身形内隐藏着罗文崩塌后重组的心,仅余冷静,近乎寒冰般的冷静。
整个人,不动如山。
通过后视镜观察着后座上的人,靳平凡收回目光,突然有些疑惑——
那位看似弱不禁风的老兄,周身散发出的笃定究竟何来,连他的心也跟着受到不少感染。
当罗文从洗手间回来,再次与其眼神对望过后,他为何会开始相信这个人?
相信他从未相信过的直觉?
靳平凡扶稳方向盘,去他的扯淡直觉。
长期严酷训练教会他,一切眼见为实。
“罗文。”坐在副驾的林朗回过头去问道:“为什么要带我们去你家?”
眼眸未睁,罗文答道:“给你们看一些东西。”
依旧眼眸未睁,他接着道:“不要问是什么,那些东西只是一个媒介,我想你们看了,便会了解到我想你们明白的是什么。”
林朗无语吐槽,你连看都不看就知道我想追问什么?
眼观斜睨过来的靳平凡,林朗将吐槽化为语言,“你又看个毛儿?!”
“我就是在看毛儿,你的毛儿,你眉毛儿。”
“没”与“眉”,音同字不同。
会错意的林朗立刻炸毛道:“你才没毛儿!你全家都没毛儿!”
本沉闷的气氛,被林朗与靳平凡针对“看眉毛儿与你全家都没毛儿”的较真磨牙声,晕上几分轻松。
直到进了罗文家门,直到那两只看到了罗文想要他们了解的东西是什么之后,同时炸毛道:“案子正在关键时候——你却将我们引到这里来就是为了看你的这些书?!这里少说有几千本好吧?够老子看一辈子好吧?!”
环顾一周,罗文勾唇一笑,指着其中一个箱子上面的标签纸,道:“看看上面的分类明细,仔细看一看,这些书是别人帮我整理的。”
带着不满心态从工具箱中取出放大镜,林朗盯着标签纸看了一会儿,回眸道:“字体十分工整,偏小,着力劲道很大,却很均匀,证明书写者心态良好,良好到令人不敢相信。一般人类书写,字数过万后,很难做到每一个字大小全部相同并且着力均匀,除非这个人很认真,相当认真。或者是,这些书名的书写对她来说很重要,也或者……”
罗文接道:“也或者这些书的主人,在她的心中很重要。她爱这些书的主人,珍若生命般的爱。这些书的主人,是我。”
林朗翻了个白眼,废话,你家的书不是你的是谁的?
可是……诶?
也就是说……难道说……
“郑佩文,她爱我,很爱。我想让你们看的,不止这些。”
为林朗释疑后,罗文走上前弯下腰,点着其中一个纸箱上面的标签纸,道:“我的书很多很杂,有些书内里涉及到的心理学与人类行为学写得很隐晦,有些书是有关心理扭曲以及人体解剖学的。她或许并未全部看过,但是凭着简介,她竟然能够将其分得如此清楚,甚至比我平时摆放的归类还要准确。”
靳平凡道:“你对她的分析是?”
罗文靠着那箱书,掏出药盒服药,道:“平时的她温婉天真,包括她的哥哥郑福昌也是这么认为的,或许只有在某些特定的时段或者是特定的话语刺激下,她才会出现失常。”
林朗暗暗一惊,“你的意思是,郑佩文有人格分裂?”
这个问题罗文没有再回答,而是将目光回望若有所思的靳平凡。
后者轻轻笑过,眼眸中带着笑,语调近乎冰点道:“这位仁兄预备让我去亲身体验一下,她是否还具备攻击人格?不仅如此,你是否还想我好好感受一下,当初那位殉职的刑侦副队的无助感?”
罗文回馈靳平凡一缕笑意,道:“那会儿是你说的,你想用你的方法去判断,并且一切后果自负。”
靳平凡斟酌片刻,回答的依然是很爽快的三个字:“没问题。”
……
寂静街道,路灯因失修闪烁着忽明忽暗灯光。
几只不知名的昆虫在微弱的街灯下振翅而飞,既依恋这些光明,却又会在真正的曙光来临之后,遍寻无踪。
车子靠边停下,司机熄火,擦去车内一切指纹与自己所留下的痕迹,将车门锁上走到车尾,戴着手套的双手按着后备箱,司机眼中透出一丝不舍。
拿出口罩戴上,脸庞凑近后备箱缝隙,他轻语道:“有没有想过,你也会成为那些你实验中的小白鼠?接下来这场游戏就看你的了,我可爱又美丽的小白鼠。”
清风吹过,车尾的人已然离去。
几声响动传来,未掩蔽的后备箱被从里推开,徐彤缓缓坐起身来,映入眼眸的四周景物很陌生。
这些不是她所在乎的,此时的她只知道自己的肚子好饿。
属于人类的天性,她颤巍巍下了车,迈着跌跌撞撞脚步走向不远处的一片光明——
那里传来的味道,好香。
昏暗灯光下,她所去的方位是一个垃圾箱。
……
与此同时,郑佩文站在夜市的档口前,双手托着饭盒,看着目瞪口呆的夜市老板,泣声哀求道:“老板,你能帮我煮一份一模一样味道的红烧肉么?老板,求求你,我哥哥需要一模一样味道的红烧肉。”
夜市老板看着眼前状似疯癫,眼神呆滞,却又模样十分秀美的女人,摊手道:“我说小姑娘,你不让我尝尝味道,我怎么知道能不能煮呢?”
说着他就要伸手去拿饭盒内里的食物,却不防本在哭泣的人忽然眸带凶光怒吼道:“不许你碰他!!!他是我的——是我的!!!”
这人是个疯婆子。
被怒斥过的老板回过身,不再理会身后的神经病女人,继续招揽自己的生意去了。
几滴泪落进饭盒,将之小心翼翼盖好,郑佩文转过身走出几步,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于是她几步追上夜市老板,缓过语气恳求了几句,随即掏出了高于所属意食物的几倍钞票,静静站在那里等着。
夜市老板高声道:“喂!交待厨房出一份卤水猪耳!要大份的不要葱——多放大蒜!”
唇微微咧开,郑佩文模仿记忆中哥哥的那副圆脸,缓声而笑。
……
夜市高处的楼顶,林朗挪步上前,将望远镜从罗文手中拿走,接着,他看到了呆愣在那里,手抱饭盒的郑佩文。
一声异样动静落入耳畔,林朗僵硬转头,罗文眼眸微阖,没有哭出声,满面都是泪。
过了片刻,罗文嘶哑着声线开口,“林朗,我需要一瓶水,服药用。”
“我……我我我我我我……我现在就去买给你……可是你一个人在这儿会不会……等等!你不是刚吃完药没多久嘛!”
罗文睁开眼,带着淡笑,轻吐两个字:“去吧。”
“我马上回来!”
林朗疾步跑向楼梯口,不放心回望罗文,仿佛下一刻,这道虚弱的背影便会消失,随风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