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纱幔随着不知从哪里裹入的风轻轻摆动——
记忆里,他回家的时候所有窗户都是封闭的,大门也随着走进家门的时候被立刻关严。
那么这些该死的风是从什么地方钻进来的……风能进来,便意味着其他人也能进来!
男人像只惊恐的小动物,他在房内四下翻找着,警惕眼神时刻留意着身边动静。
纱幔依旧在缓缓摆动,随着男人不断乱转的身体带起来的微风,缓缓地摆动着。
头有些昏,他弯腰抱头缩进角落,瑟瑟发抖。
“咯哒——咯哒——”
随着高跟鞋特有的脚步声传来,他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双脚,慢慢向着他靠近。
他看清那双鞋,确实是高跟鞋,血红色高跟鞋,鞋头非常尖锐!
它们的颜色为什么会这么红?
“因为是被你的血染红的——你这个蠢货。”
清冷的笑,来自女人飘忽声线,击碎男人最后心理防线的同时,更令其浑噩大脑一瞬清醒!
他家窗帘不是白色,这里不是他的家!
他在哪里?!
无数双手攀上他的腿,挣扎无用,等着他的,是眼前正在无限蔓延的黑暗。
死灵般冰冷的手攀至他的脖颈,逐渐收紧,感觉身体似乎越来越沉重……
他竭力伸出手想抓住那双高跟鞋的主人,接着,他成功了,他一把捉住那个女人的脚踝,对方浑不在意,轻声吟道——
“仁慈的父,请恕我所犯下的罪,来时的路我已迷失,仅希望以后的路,我能够走得清楚。”
他觉得对方的话隐约耳熟,这声声祷告般的低吟,是因为他要被那些死灵掐死,这个女人是在替他祷告吗?
没人知道,在听到那声声祷告的时候,他不由自主也想跟着一起祷告,去赎那些犯下的罪。
眼前依稀闪过一道光明,他以为有了生的希望,然而那道光却对准了他的十根手指,狠狠切了下去!
……
“何主任?何啸飞!醒醒!”
浑厚男子声线一遍又一遍响在耳边,沉浸在噩梦中的何啸飞蓦然醒来,忽略掉眼前人面容,他死盯那人身后的雪白纱幔,瞳孔中浸染着属于死人才有的视线,“我错了……”
等等!
何啸飞被人抓着衣领摇晃,那种飘忽感反而因身体被晃动而尽数褪去。
“你哪里错了?”
何啸飞看着摇晃他的那人肩章,目光移到那人抓着自己衣领的手,冷道:“大队长,想我再致电贵局局长一次吗?我错在过于相信你们警方的办事能力!放手!我要出院!”
郑福昌吃过早饭稍事休息回到大队,他从刻意等在那里的李林口中得到一个令人愤怒到极点的消息!
不理会李林阻拦,当他带着一肚子气返回医院打算用非常手段对付何啸飞的时候,踏入病房,郑福昌当先看到的便是疑似陷入梦魇的何啸飞,而后听到的便是令他此刻差点脱口骂娘的话!
郑福昌悻悻甩开何啸飞,刚要说话,却被对方抢先道:“大队长,就我所知,我应该是本案受害人,可我怎么觉得你看着我的眼神,像在看一名罪犯?”
何啸飞说这番话的时候,嘴角带着笑意,眼神充满挑衅,郑福昌料到对方就是在故意激怒他,但目前警方确实没有权利扣着何啸飞不放。
结合何啸飞身份,再与对方纠缠下去,郑福昌十分明白,搞不好真的会应了李林说的那句话,案子还没破,先将他自己搭进去。
心头一动,郑福昌指着何啸飞包着纱布的手,道:“何主任,你能否出院不是我们决定的,得问医生。”
何啸飞瞥向纯白纱幔,收回带着厌恶的眼神,他口气强硬道:“我现在就要出院!病人只要签了自愿出院的意向书,并承担出院后的一切有关责任,院方没有权利强制病患留院!”
郑福昌丢下一句“那就随你的便”,他本打算转身就走,脚步微顿,回眸道:“何主任,你出院可以,但就目前本案凶手尚未归案的前提下,警方需要二十四小时对你实施保护。”
何啸飞高声道:“我不需要!”
郑福昌扬了扬眉梢,咧嘴而笑,他的笑容映入何啸飞眼底,令后者顿时心生寒意。
“这是警方的办案流程,也是司法程序当中的环节,何主任身为良好市民又是受害人,不是更应该配合警方破案?况且——”
郑福昌拖长尾音,凑近有些呆愣的何啸飞,道:“这是我们警方的正常程序,由不得你来决定。”
何啸飞:“……”
郑大队成功扳回一局,迈出房间的时候,非常不合时宜的哼起了一首走调的流行歌曲。
“心情看起来不错。”
听到身后传来带着调侃的话,郑福昌脸上青筋顿时跳了跳,他一把捉住罗文,“你又跑来干嘛?!”
“有些失眠,我睡不着。”
罗文与郑福昌并肩往门诊大厅走去,嘴上答得稀松,心神却隐隐带着一丝莫名不宁,总觉得这件案子哪里不对劲。
看着又一个已然来临的夜,郑福昌有一种错觉——
这段时间一连两起案子都发生在半夜,他几乎马不停蹄地去查案子相关线索,唐伟的案子算是搁置了,现在到了何啸飞与姚倩玉的案子,郑福昌突然有种黑夜一直并未褪去的感觉,仿佛白天所见到的光明,只是虚幻;
恍如他一直在这团以夜色掩饰的迷雾中穿行,从未走出去过,甚至越走越深。
“你在想什么?”
无法摆脱心头烦躁,郑福昌想从罗文那里找到以往遇到难题时候的默契调侃,可当他问过以后,只是看到了罗文眼底极快逝去的一丝阴郁。
“李局有没有说,当他问何啸飞监控取景照片时候,后者的态度与回复是什么?”
郑福昌一霎变脸,快步走出急诊大楼,他点燃一支烟,道:“那个混蛋承认他与姚倩玉是男女关系,说他们之间的男欢女爱警方管不着。谁说我们管不着——等案子破了之后——看老子追加他一个通奸罪名!”
罗文没心情附和郑福昌的话,假如告何啸飞通奸,本案第二受害人姚倩玉,将跟着一起被控告。
刚刚得到的线索之一,那些照片在还未发挥它的效力之前就被一句谎言轻易攻破,看来证据这个东西,在不清楚凶手的动机与下一步行动之前,是起不到任何作用的——
这些照片在有些罪犯面前,显得如此苍白。
罗文道:“我听到何啸飞嚷嚷着要出院?”
郑福昌愤道:“他分明心里有鬼!”
鬼?
罗文冷笑道:“由着他去,黑暗当中的鬼是什么,他比谁都清楚,我们只要做到比鬼的节奏快一步就好。”
带着高深莫测的神情摸了摸下巴,郑福昌突然拐上罗文肩头,边走边道:“走,管他鬼不鬼的,咱们先好好吃一顿,吃饱才有力气去捉那只鬼。”
罗文没拒绝郑福昌,他被对方拉着,脚步依然走得很慢,回望夜色中的医院门厅,他觉得似乎忘记了什么事。
第二天,何啸飞出院了。
家里四处安装了微型摄像头,手机里远程装载了定位追踪系统,家门口随处可见晃来晃去的“闲杂人员”,这些令何啸飞虽然处在被保护的情况下,仍然觉得恐惧。
这哪里是在保护他,警方分明是借着保护他为理由,对他实施监控!
还有那个令人厌恶的大队长笑容,那个人的笑,真让他反胃!
除此之外——
何啸飞站在洗手间镜子前,想到郑福昌这个堂堂刑侦大队长的笑,他不由自主浑身一颤,蓦然想起来一件事,他之所以厌恶郑福昌的笑,是因为对方的五官排列比例令他毛骨悚然!
何啸飞还未想明白令他恐惧的缘由,耳畔忽而传来急促敲门声:“老何?老何!你还好吗?老何!”
老何老何,总叫他老何,不过才五十岁而已,他哪儿有那么老。
决定男人是否老的凭借不是年龄,而是跟女人逢场作戏的次数。
打开门,何啸飞看着自己的妻子,对着这个女人,他觉得自己真的是老了。
换上一抹多年相濡以沫笑意,何啸飞走到妻子面前拉起对方的手慢慢往卧室走去,道:“你怎么又大惊小怪,我刚才只是在洗……”
“咯哒——”
“脸……”
“咯哒——咯哒——”
高……高跟鞋?!
何啸飞僵硬转过头去,继而机械性缓缓低下头,不知看到了什么,婚前婚后两人相识的几十年,这个男人,第一次对自己的妻子发出怒吼——
“换掉它!你不是青春少艾了知道吗?!脱下来扔出去!这种鞋子不是你该穿的——你这个无知的蠢货!”
“老……老何……”
“啪!”
一道耳光,终结了中年妇女面上的温柔笑容,捂着脸,她无比委屈的喃喃道:“这双鞋是你前几天买给我的,你还说让我别总是穿得那么老,在记者面前会显得与你不相称……老何……”
天知道,她对丈夫所道的称呼,是因为她对眼前这个男人深深的爱。
“我根本没有……”
何啸飞的话噎在口中,他想起来了,那天与姚倩玉偷欢完毕经过一家专卖店,姚倩玉说过这双鞋子真漂亮,鬼使神差般,他买了两双一模一样的,其中一双,带回家给了妻子。
可这双鞋子在他的噩梦中出现过,鲜红颜色……尖锐鞋头……
何啸飞突然发疯似得冲进书房将门反锁上,翻遍书柜从一本厚厚的书本当中找出一盒烟,点燃放进嘴里,深深抽一口,吐出的烟雾,灰白中夹杂着一丝诡秘殷红——
随即,那丝殷红映入了他的眼。
思绪随着烟草的燃烧逐渐平静,今天是晴天,鬼怕光明,光明便是他的保护罩。
靠那些警察?
有个屁用!
能够保护他的只有他自己,何啸飞想着想着就笑了,面上的皱纹如同不知名昆虫,蚕食着他本来的面部轮廓,令那个笑容,渐次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