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其它小说>荒岛文本>第65章 虚与实-02

  他人心灵的私密性确实让人之间无法做到心心相印,即使和时停春相处了这么短时间,有时候唐豫进也还是无法理解他的内心。就像现在,一切本该尘埃落定,时停春这边却犯了毛病,又开始他的犹豫。犹豫于是否要离开荒岛,是否要回到过去。而唐豫进只能将一切归根为习惯的原因。时停春虽然不愿承认,但他确实已经习惯在荒岛之中生活。一下要回到现实,确实很难让人接受——但唐豫进又觉得这并不完全是他犹豫的理由。

  不过,唐豫进想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他负责告诉时停春荒岛的真相,也给了他离开此地的能力。世界在他身上已然得到确定,时停春已经拥有他想拥有的答案。从他第一次和唐豫进参加同一个游戏开始,现在的时停春如果再回到那个游戏,他想,他应该就有了靠自己结束那场游戏的能力。

  其实对这样的能力时停春自己还有些后知后觉,在[时间狂想曲]结束的时候,他其实更多还沉浸于唐豫进的死亡之中。等逐渐将那个场景给他带来的阴影摆脱,他才反过去拒绝当时和唐豫进的交谈,真正能够将自己的存在领会。那是一种很奇妙的触碰,他尝试想象自己站在自己之外来观察自己的生活——这样的观察注定失败,但失败也不意味着一无所获。总而言之。唐豫进和他说,总有什么在那里。

  只是他不一定能将它抓住而已。

  唐豫进无法完全理解时停春的想法,但时停春却能将他自己的动机把握。他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担心的一切,归根结底是现实和梦境中的差异。

  越是认清什么,越是对它恐惧。时停春不可避免地陷入这点,并且他害怕的还不止是他感受到的差异,更有他人眼中自己的差异。现实在当下所具有的实际上的缺席让他无法确信自己还能够将那样的生活继续。除此以外,还有一个问题,“……回去的话我要怎么找你?”

  “看缘分呗,不是说我就在冬门市嘛。”唐豫进对他露出个笑容,“能遇见的话,迟早会遇见的吧。”

  也是说到这个话题,唐豫进才想起来时停春说他没听过冬门市的事情——然而在上个游戏为他们塑造梦境里,时停春却又一点没有表现出对于所在环境的陌生性。逼问之下,唐豫进也真正确定他们就在同一所城市生活。虽然在时停春进入荒岛的时候,他才刚回到这座城市没有几天。不过更重要的还是这对他而言是件迟来的真相,也让他相信一点玄妙的事情,“看来我们还真的是挺有缘分。”不仅是在同一座城市,更是不久前才被他们想起的两次相遇。

  想起这些事,唐豫进也就没有时停春想象中被骗的愤怒,反而贴上他的脸,露出某种愉悦,“那这样就好啦,到时候我去你家找你。”

  “不怕我现实中的样子让你失望?”

  “你害怕这个干嘛……等等,你发型不会还是你证件照上那样吧?”

  虽然并非如此,但时停春还是想看看唐豫进的态度,“如果是呢?”

  “那就难办了啊……”唐豫进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目光在时停春脸上转了几圈,看得时停春有些脸热,才终于开口问他,“脸还是这张脸吗?”

  “是。”

  “哦,那也无所谓啦。”上一秒还在苦恼纠结,唐豫进下一秒便重新心情愉悦,“反正只喜欢你这张脸,哎——人也勉强还行吧。”

  后半句话明显是临时添上,而增添的原因也不过是时停春给出的威胁的目光。老实说,唐豫进也不怕他,但是愿意给人表达出一点他期待的情绪,毕竟他们现在确实已经是在谈恋爱的关系。虽然过去有种种不太美妙的经历,好在最后他们还是走到一个不错的结局。甚至唐豫进偶尔还在庆幸自己当初逃跑还记得顺走时停春的两千块钱——当然,他不干逃跑这件事也许是会让他们之间减少更多阻力。

  现在想想那仿佛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们第一次相遇,那时候,其实彼此都隐约有点看不上对方的意思。真的动心那又是过了一段时间,虽然说不出一个具体的时间点,仿佛某天突然就觉得和面前这个男人搭伙过个日子也不算太差,由此自然而然又开始某种推拉。他们的性格也许并不能算那么合适。一个别扭扭曲又捉摸不定,一个脾气不小又神经兮兮。但到底还是凑到了一起,说是孽缘可能也不是不行。

  他们还曾一人给了对方一道伤口,让疼痛将他们的关系刻骨铭心。痛苦比爱更有稳定性,毕竟他们能掌握将它生成的方式,也会在生成疼痛的时刻牵引出回忆和感情。即使回到现实中去,他们腿上的伤口都将消弭,但疼痛的感觉曾真实在他们大脑中发生,能够在回忆里,牵连起对彼此的意向性。

  至少他们不会忘了对方。唐豫进想。在游戏的梦境中,他就曾依靠疼痛时时停春在他记忆里的缺席将一切想起。当初让他们共同感到痛苦的疤痕,还是具有它的价值性。

  在荒岛的伤痕不会被带出荒岛,在荒岛的死亡也自然一样。这是时停春突然想起的事情,他记得唐豫进似乎没有对他提及在荒岛的死亡到底是怎样一种事情。包括荒岛杀戮的因由,还有死亡之后的归去。“剩的时间不多了呢。”他看着自己和唐豫进余下大概够他们生活一个月的时间,“……如果在这里死了会怎么样啊?”

  时停春只是拿时间作为借口来询问他想知道的事情,然而这样一个借口也是对唐豫进的提醒。于是他面上不显,只是补足了他先前忘了和时停春说的事情,“就是回到现实吧。”唐豫进说,“在理想中死亡,那不就是回到现实中去嘛。”

  看着一点也不残忍——只是在理想中都死去,现实生活似乎是更难延续。

  荒岛中相互杀戮的产生也是这样的原因,虽然荒岛是理想的共同体,但每个理想之间还是存在差异,并且这样的差异在聚合体中逐渐变得“拥挤”。不同人之间具体的理想相互排斥,在拥挤中最终走向吞噬。又正好,游戏规则对于荒岛世界的介入使得这种吞噬有了可依之地。杀戮就此真正产生。而不管是在游戏中因杀戮死去的玩家,还是在荒岛中由于时间不足被火焚尽的居留者,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们都是被吞噬的结果。

  理想被吞噬殆尽,但生成理想的能力并不会彻底消弭。如果不是肉体在现实中本就走向死亡,在荒岛中死去,人也不必然就在现实中面临一样的结局。但像是秦挽和林臻,那对遭遇广告牌掉落的男女。如果他们没有在停尸房中找到生的答案,那么,回到现实,他们仍将走向死亡的结局。

  他们也注定给不了彼此一个婚礼。

  不过在唐豫进的叙述中,时停春察觉到的是另一件重要的事情,“也就是说,如果我们直接在荒岛中等死,也能回到现实中去?”

  “应该是这样没错,但我也没真死过啊,谁知道到底什么样的结果。”

  “所以……”

  “……所以你要等死也行,我才不陪你一起。”唐豫进一下就领会到他的意思,但他可不想要再次拥有那种濒死的感觉。死亡的痛苦仍旧为他恐惧,先前为了让时停春更好体验死亡,他觉得自己已经付出够多,这种蠢事他未来肯定不会做了,付出一次已经是他能给出的全部。然而他觉得自己付出了这么多,有人居然还想等死,不高兴地踹了时停春一脚,“你不想试试靠自己能不能离开这里吗?”

  “太麻烦了。”时停春勾了勾嘴角,“而且我也想体验下死亡是什么感觉呢。”

  “……万一你真死了呢?”

  “某人之前不也这样吗。”时停春斜一眼唐豫进,“怎么,换我就不行了?”

  唐豫进算是明白,时停春就是在这里等他,他还在为之前梦境里的事情计较。不过这次唐豫进倒是更能理解点时停春的心情,置换了一下场景,他确实也无法轻易接受。于是只能趴到他肩上再哄两句对方,哄完又把自己也给搭上。这次终于换他被压到浴缸里操到说不出话,但虽然说不出话,还是有力气在结束后将时停春弄到床上。一切似曾相识,只是角色颠倒。他们仍在以过去作为他们当下的质料。

  点燃一根香烟的时刻,唐豫进还想再问一句时停春要不要走,但想想也不会得到什么结果,他就干脆放弃了这个念头。被他放弃的是询问,而并不是离开。他和时停春不同,他从来没想过在这里永远停留。他原本留下来的理由也不过是因为想借助荒岛的想象性理解更多他先前无法理解的哲学问题,以及对时停春也挺感兴趣,才多留了这样一段时间。如今他想知道的问题大部分已经得到答案,时停春也基本解决了他的问题。唐豫进想,没有更多留下的理由,更重要的是,他怕他再不走,就会忘了要怎样将那场车祸逃过。

  一切终归要走向尘埃落定。也没有谁会真的因为谁放弃自己。时停春不会,唐豫进也不会。他们的生活和彼此牵绊,但说到底他们唯一能够确认的还是只有他们自己。向外的一切,他们能知道它们存在,但永远无法确定。“我的意识对他人而言原是一种缺席”,他人对我同样是无法直观的事情。既然拥抱也无法让人心心相印,那唯一能做的就是保存自己。香烟抽到一半,唐豫进也做出决定。他剩余的时间已经不多,只刚好够他接受现实而已。

  他不再劝说时停春,也不再尝试将人理解。他完全投入到享受之中,享受和时停春的可能是最后的亲密。在荒岛中,虽然他并不是真正和时停春将新的快感生成,但他过去拥有的经验和他的想象已经足以将快感加工成型。因此一切对他还是足够,足够他让当下充盈,电影,赌局,性交,书。贫乏的荒岛中仍遗留下过去的成果,让他们还是能勉强维持精神上的生活。

  他们还在自己剩余的游戏里又参加了一局游戏,虽然最后只为他们赢来少量的时间,但他们追求的其实是过程中的不同。和无趣的生活划分出清晰界限的不同。一场在摩天大楼中发生的游戏,所有人有着属于自己的空间,但也可以侵占进他人的区域。那场游戏唯一的要义就是找到能信任的他人的空间栖居,也显然没有人比他们彼此更让他们自己相信。虽然人无法心心相印,但不意味着信任无法真正建立。毕竟信任需要的不是“绝对”,而是“足够”。只要有足够的理由,唐豫进想,他就相信,时停春不会轻易将他背叛,也会在未来的某天,重新和他相遇。

  唐豫进的离开就是在这场游戏结束一周后的事情。那天是一个不太特别的日子,没有什么预兆,天气也是惯常的天气。唐豫进的离开反而为它塑造了不同之处,让一个原本拥挤了两个灵魂的房间,在两段意识的清醒之后,只剩下时停春一人的存有。不过当醒来发现身旁空空荡荡的时候,时停春似乎也没感到太强烈的意外,反而觉得一切本该如此。因此,他也只是假装一切都未发生。在这个早晨,他一如往常地起身,去卫生间洗漱,顺带拿出手机,点上两份早餐。也在收到早餐的时候,看着那两份一模一样的餐点发呆。然后他又想起,他好像忘了什么。

  他忘了自己是否真的和唐豫进有过相遇。

  他对于他之外的存在的怀疑已然消弭,但他也有一件永远无法证实却又重要的事情。

  证实曾有某个具体的存在,确然无误地造访过他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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