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其它小说>荒岛文本>第62章 前与后-13

  梦境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时停春已经记不太清了。大概是快两个月前,他第一次见到搬到他家对面的唐豫进的时刻。他进入了梦境,而那时的唐豫进还只是个他的记忆塑造出的投影。直到一周后,他在阳台上和唐豫进对上眼神,他才真正触碰到了荒岛里他认识的唐豫进,那个也许才真正独立于他的心灵。

  对于死亡的不愿接受让他终于挖出最深的感情,为这个场景里他们可疑的爱情写下最后一笔。在听到唐豫进的话后,他就将大部分事情想起,也终于有意识地再去看过去接近两个月的事情,他和唐豫进的关系。那种错位的微妙的感情,由于增添了荒岛的存在而抹去其中许多不合常理之处的事情,最不合常理的是在他和唐豫进身上发生的时间,他们处于同一个世界时间和时间方向之下,但他们被察觉到的记忆,却走向了两种恰好相反的方向。唐豫进是从未来走向过去,而时停春则是从过去走向未来,而他们记忆的交集,就是他们本该进入荒岛的时间。

  这两个月仿佛是偷来的一段时光,其中的一切现在想起连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梦境是假的,但他的渴望却又是真的,他在梦境里察觉到自己的渴望,察觉到自己期待的和唐豫进的相处。他渴望他真正回到现实中,找到他,将他侵占的同时被他占有。他渴望在一个稳定的环境下和人发展出稳定的感情。

  然而梦境终究是要结束,这样的结束原本也该是他期待的事情。只是他没有想到是这样结束的方式,唐豫进瞒了他半个月的时间,只为在他的面前死去——虽然唐豫进没有将这点明说,但时停春不至于连这点都不能发现。这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似乎被磨损了所有棱角的唐豫进,不过是面前男人的伪装,用来将他麻痹而已。

  好在恶作剧已经结束,他以为一切会在他触碰到真相的时刻崩塌,梦境却仍在继续进行。他面前的唐豫进更是在他走神的时刻,迈步走向马路中央,也就在短暂的一瞬间里,他突然产生一种可怕的想法。

  也许他们现在并不处于梦境——唐豫进也会在真实之中死去。

  世界没有留下太多时间让他思考,星辰原本也就不是围绕着他升起落下。他只是一个孤零零的幽灵,不慎被抛进世界,而后开始他沉沦的命运。正是在他触碰到这个感知世界的真相的时间里,他错过最后拉唐豫进一把的契机。

  他知道一切都是假的,但在他扭头看到车辆朝唐豫进撞去的时刻,他仍然感觉到一种极度的恐慌,甚至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他就伸手想去将唐豫进拉住,可惜他还是失去了这个机会,他连手都来不及抬起,就在下一个时刻,看到金属的机器扭曲了唐豫进的肉体,让一分钟前还在他手心的男人,轻而易举地成为沥青路上的一滩泥。

  他最后得到的就只有唐豫进倒在地上的身体,以及从他扭曲的肢体之下蔓延开来的血迹。

  血迹很快流到他的脚下,时停春看着它弄脏了自己的鞋子,在一种从脚底攀爬而上的恶心里,他忍不住向后退去。

  游戏就此在他对唐豫进的死亡的侧面经验中结束,唐豫进也在濒死那一刻,让时停春真正触碰到了他的存有。这是最后一个场景,他们必然从其中挣脱。死亡。时间。世界。语词。存在。所有的概念在背景世界的崩塌中走向消亡,也在面向消亡的时刻,将最本真性的存在显露。

  一切在死亡中开始。死亡作为此在之存在的终结使得开始被真正揭露,此在之存在也在这个当下得以存在。向死而生。海德格尔通过时间如此提示。时间性构成了此在的原始的存在意义,也是这个游戏正尝试传递的某种并不关心接收者是否能够理解的意义,虽然到了最后,这反而是意识到这一切不过是个梦境的唐豫进试图拉时停春一把的工具。

  唐豫进无法论证自己之于时停春的存在,但可以将他不存在的方式真正给时停春揭示出来。就生存论上的概念而言,死亡作为此在的终结乃是此在最本己的、无所关联的、确知的、而作为其本身则不确定的、不可逾越的可能性。死亡意指导向了此在的终结,此在的死亡是不再能此在的可能性。通过这种可能性,死亡通过塑造自由之为可能的限度,揭露此在本真的存在。

  此在的存在和在世息息相关。在世的终结总是要指向“死亡”这一“未来”。如果不好谈论什么是“在”,那也许可以借助什么是“不在”。而对于此在的“在”,死亡就是那个“不在”,此在的生存始终伴随着“死亡”这一最终的可能性,也正是死亡让生存的本真在相对中被剥离。此在也并非漠不关心地滑向死亡,使得此在和死亡又不完全等同于“在”与“不在”,此在每时都对自己的死亡有所作为,而并非完全是此岸和彼岸。如此此在向死生存,或者说其向死存在。

  而所有的语词都指向一个逻辑图像而非直接穿透一切指向事物本身,那么对于死亡而言,它的逻辑图像的搭建来自于他人死亡的可经验性。此在从他人的死亡中获得某种死亡经验,然而并不在本然的意义上将他人的死亡经历。就像现在,时停春站在路边,经验着唐豫进死亡的一个瞬间,身体里扭曲的感情和他的身体共同将死亡的直接图像塑造,没有那一刻比他现在更激烈地被死亡的影像和知觉填满身体,但同时,他又并不真正将这种死亡体验,只能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分离,感受到他的身体在对唐豫进的模仿中趋向死亡的同时它正焕发生机。

  这样的一种错位证明一个问题。死亡只会是“我”的死亡。如果死亡存在,那必然只能是属于时停春个人的事情。但同时他却不从真正直观他自己的死亡,一切只是对他人在侧的经历,无法真正在时停春心灵之中投影,无法被他自己的理智捕捉到它的踪迹。由此,如果时停春仍继续他的怀疑,怀疑唐豫进的存在,甚至是所有除他之外的人的存在,那么他首先他根本不能将死亡把握甚至拥有,他自己无法在他存在在世的时刻将它经历,同时,他也无法从其它任何超过他心灵的存在中去确定死亡这种东西。

  死亡的经验超出他自己之外,然而死亡的体验又是属于他自己的事情。

  在时停春的怀疑里他的自我心灵的存在具有必然性,只是对于身体经验以及被经验事物的怀疑。毫无疑问,他是一种此在。那么在此基础上,死亡的体验由于超出他当下的存在而必然被他怀疑,那么怀疑的结果还原到根本就只有“是”或者“否”。此时,如果死亡确然存在,本质图像吻合现在他在他人身上经历的直接图像。那么他人就必然与他是共时性的存在,他人不可能是由他自己投影出了这种死亡的图景,因此能塑造出这样图像的必然是完全独立于他的又类似于他的存在。而死亡如果不吻合他从他人身上把握到的东西,那么死亡就将与它本质的终结性背离,本己性的存在失去,那他自我的存在也就随之消亡下去。所以死亡让他怀疑只能走向两种结果,要么是连他自己的存在都否定,要么,就是能够确定,在他之外确然有着所谓他人的存在。

  此在的整体性由作为“终结”的死亡组建起来。由此此在的存在也成为先行于自身中的存在。此在的死亡是不可能再此在的可能性,作为一种“悬临”,在它真正出现之前它就被充分地指向它最本己的能在。它在时间上属于终点的同时也指向将来,向死存在只有作为将来的存在才有可能。时间性的结构在此处展现,将来的此在能够是它最本己的“如其一向已曾是”,亦即它的“曾是”。良知、决心、畏,更多的概念可以引入来说明这样的问题。

  人是在死亡导向的有限性中获得了自由的可能性。时停春能够回到他曾经和唐豫进谈论过的命题,自由意志的问题在一个时间结构上被重新提起——过去-现在-将来,在时间中自由拥有了充分的可能性。同时,这样一个结构展现的也是此在存在的时间性。

  世界中的存在者的存在就是发生在这样的时间结构中的存在,并且在这样的时间结构中不可被抛却的还有所谓内与外的问题。时间性是将作为曾在着的有所当前化的将来统一起来的现象,绽露为本真的操心的意义。这揭示此在的本真性存在,将死亡为本真而先行于自身的、已经在世界中的、作为寓于世内照面的存在者的这三种状态统一起来。人作为世界中的此在正是在这三种方向的时间的统一中在存在论的层面上存在,也在这三种时间中揭露同一的此在。

  在这场游戏里,先前所有的房间都在共同揭示这样三种时间之于人的存在。一方面在存在论上,通过死亡这一切入就能朝向人的存在所具有的既定、当下和先行,另一方面回到个体的体验,记忆同当下共同塑造过去,记忆和当下也通过想象塑造他未来的可能性。

  时间性在确立人格同一性上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时间结构的三个层次的相互关联共同将人的存在构建,同时,时间中世界和自我也产生关联。

  在时间结构中,包括世界时间、内在时间、和内在时间意识三个层次。世界时间即客观时间,其具有公共性和可测量性,它属于整个世界,在身体经验的空间中展开,又作为一种现象被奠基于内在时间之中。而记忆,想象,知觉,这一切心灵活动和经验即意识生活事件的绵延和序列则构建出了这样一种内在时间,对于过去的重演,对未来的想象,一切在人身体之中所经验到的身体空间性可以等同于内在时间性。而内在时间意识则是内在时间之上的一个步骤,是对于这种内在时间性的觉察或者意识。在这个层次上,内在时间经验才被自我觉察,内在时间意识也是最终极的层次,为其他一切奠基,但本身不提供任何它之外的语境——也正因如此,它可以成为各种最为深刻的区分和同一性的源起。

  内在时间意识是最终极的层次,而世界时间和内在时间的关系还需要进一步厘清。由于人与世界的关系,在人不存在的情况下世界也将继续运转绵延,很容易将世界时间误解为内在时间的根基。然而,事实上,世界时间作为一种现象,则依赖于内在时间,如果人不曾拥有身体之内的活动,没有任何回忆与预期行为,时间性模式也就无从组织,时间不可能单纯通过世界本身被察觉。因此世界时间的意向对象结构依赖于内资时间的意向活动结构,内在时间为世界时间奠基,二者也相互关联。在人这一主体上,其既陷于世界时间,又通过内在时间经验使世界现象得以显现。

  在时间性里,自我既是世界的一个部分,又拥有世界。

  然而内在时间可能和世界时间出现混淆,如果不存在内在时间意识,内在时间连同世界时间都将不被察觉。而内在时间意识也就此能确定存在此在的真实性。在时间结构中,人的自我同一性使自我的存在显现。如果要谈论人的存在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那必然要放之于时间中的同一。时间结构,尤其是最为基础的内在时间意识,也不只是能确定自我的同一性和自我存在的可能性,更进一步,还能帮助确立人与整个世界的关系。真与假,前与后,这一点在第一个世界里他们就已然察觉,正是内在时间意识的层次让他们区分出了虚假与真实。而这样的察觉也必然是因为在一切虚假之中,总有或者有过什么真的东西存在那里。

  死亡可以导向证明自我的存在方式同存在他者的存在,时间性则证明人是否正真正知觉他者的存在。一切让时停春在过去怀疑的东西终于消解在了这场游戏里。当然,这样的消解必然不可能是他一个人能够完成的事情,那些概念和论证很大一部分是来自于唐豫进那个体系里的东西——是在游戏结束之后,他重新见到了本该死在车轮之下的男人,从他口中听到他自以为是地给他的关于存在的论证。他其实认同唐豫进的观点,也终于将思绪收拢,找回当下的真实。但他同样又在唐豫进说完之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后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这样可以解决你的问题了吧……哎!不是!你要去哪?时停春!”

  场景开始崩塌,游戏开始结算,但他们却谁也没有在意这件事情。刚刚才从被车撞上的疼痛中解放的唐豫进都来不及在意自己依靠他人的经验模拟出来的死亡在他心灵中遗留的阴影,只能赶紧追上不知道哪里被他惹到的时停春,想和人一起回酒店去。他想时停春明明应该高兴,明明他是帮他找到他存在的位置,也尝试帮他解决世界的真实,但他没能得到任何回报,反而要被时停春给甩下。

  “你走那么快干嘛?我操,时停春!把车给我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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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更( ?? ω ?? )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