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每年高考结束后的风景, 局里那些孩子考上心仪大学的,个个满面春风。也有愁眉不展的,大概率是孩子考砸了, 要不就是报了父母不愿意孩子学的专业——拿到录取通知书,爹妈犯心梗。
罗家楠就为这事儿跑去爷爷家躲了好几天。罗卫东让他报和法律相关的专业, 他来了个阳奉阴违, 嘴上答应,结果每个志愿都填的是各警校的刑侦专业, 最后被本省警校录取。等连着值了半个月班的罗卫东回到家一瞧录取通知书, 差点穷尽毕生所学给儿子花式拆卸了。
动手的理由很充足——“我现在打死你,省得以后去你墓碑前头骂你这不孝子!”
这回罗家楠没戳那让亲爹打, 脚底抹油,出溜到爷爷家避风头。罗明哲当然得护着孙子了,同时也非常理解儿子的担忧,在和平年代, 警察是牺牲最多的职业, 冲罗家楠那凡事都得往前冲的性格, 干刑侦还能踏踏实实活到退休确实不太容易。可孙子轴, 儿子更固执, 小爷俩一句话不对就呛呛,老爷俩也是一个德行。为免和儿子起冲突, 罗明哲交待陈飞和赵平生替自己去找罗卫东谈谈,替对方顺顺心, 孩子有为人民服务的高尚追求, 做家长的不能没觉悟。
陈飞自是乐意,正好好久没和罗卫东喝酒了,师父前□□待完后脚就去给罗卫东打电话。赵平生是一百八十个不乐意, 可也没辙,师父轻易不求他办事,这面子不能不给,再说他本来就是做思想政治工作的,这事儿由他出面最合适。
约的是晚上七点,老地方,镇海路余平烧烤店。来这地方的有一半都是警务人员,尤其是他们这些年过四十的,知道老板娘不容易——守寡守了小二十年,起早贪黑经营着一爿小店,给牺牲在缉毒行动中的丈夫的遗腹子拉扯成人。“余平”是她丈夫的名字,提及店名,她说,收保护费的一看招牌,进都不敢进,只要不是那刚混社会的愣头青,都知道这地界的守护者是全市警务人员。
店无虚座,还好老板娘给提前留了个小包间,要不陈飞约的这个时间还得等位。落座看陈飞掏出瓶白酒来往桌上“咣当“一顿,赵平生眉头微皱:“今儿是来劝人的,你喝大了怎么劝?”
“我没你能白活,你负责劝,我负责跟他喝。”
陈飞说话的语气大义凛然,仿佛肩负多重的责任,实际上不过是为了喝酒找借口。自打和老赵同志开始同居,他是烟也限了酒也不怎么喝了,这好容易出来一趟,还不好好浪浪?
懒得和他叽歪,赵平生拿过点菜簿唰唰写菜名。这地方以前常来,点什么他心里有数,不过基本都是陈飞爱吃的,和罗卫东没啥关系。反正今儿来一是冲师傅的面子,二是冲罗家楠那份坚定从警的心思,只要罗卫东别当着他的面拍陈飞大腿,他俩就没事儿。
七点半,罗卫东一如既往的姗姗来迟。跟这哥哥约饭别指望他能准点到,动辄跟公交车上抓一贼上哪说理去?有一次误伤了友军,给人押到派出所,那“贼”叫来了自己的上司作证,证实他是摸进的盗窃团伙反扒大队警员。可也怪不得罗卫东手狠,谁让他装那么像呢?神情举动,摸包的手段,完全就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扒手。
打过招呼,罗卫东坐下后习惯性的摸出烟,叼到嘴上了突然想起赵平生前段日子肺部受了枪伤,又把烟拿了下去。
陈飞一看立马摆手:“没事儿,师兄你抽吧,在单位他也烟熏火燎的。”
一旁的赵平生顿觉受过伤的肺管子有点堵。没法说陈飞,也不知道是真心疼他还是假仗义,跟前儿没外人的时候可知道冷热了,这不让他干那不让他动的,愣是从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家务活脑瘫患者,硬生生练成了家政十项全能选手,家里地板拖得跟镜子似的直反光,苍蝇落上去都得劈叉。可当着外人的面,还和以前一个死德性,懒得连往报告上签个字都恨不能让他握着手。
“还是不抽了吧,平生肺不好。”罗卫东算是个明白人,回手把烟盒揣进兜里,朝点菜簿抬抬下巴,“吃什么随便点,今儿这顿我请。”
陈飞笑呵呵的挤兑他:“得了吧,嫂子一个月就给你那么点零花钱,别一顿全造了,再说今儿这顿算你们家老爷子的,我跟老赵可是带着任务来的。”
说着朝赵平生一偏头,后者心领神会,抄起写的满满当当的点菜簿出屋给老板娘送去。
罗卫东闻言皱起眉头,刚硬的眉眼流露出沉甸甸的无奈:“为家楠的事儿吧?你们要真为老爷子好,别劝,那兔崽子进警队能活过三年,我管他叫爸爸!”
“哪有你这么说自己亲儿子的,家楠那孩子没那么不知轻重。”
“他知道轻重?知道轻重还敢拿我的警棍去学校打人?”罗卫东重重一锤桌面,给瓶子里的酒锤得直晃荡,“陈飞,知子莫若父,家楠是条汉子,我心里跟明镜似的,可就是因为他那性子太直,太硬,我才担心他会吃亏,正所谓过刚者易折,你说就他那样的,遇事儿直眉瞪眼往上冲,我们老罗家不得绝后啊!万一他真出了事儿,还让不让我和娇娇活了!”
怕他再忍不住捶桌给酒瓶子震躺下,陈飞还是敲出根烟来塞他手里占上地方,反正赵平生得跟老板娘那“眉来眼去”一阵,短时间内回不了包间,随后语重心长道:“师兄,我觉得吧,你得对家楠有点信心,他是刚,是硬,可他不是还没经过风浪么?你看我刚进队那会,天天给你们家老爷子气得吹胡子瞪眼的,这么些年了不也过来了?家楠那孩子算我看着长大的,他有心眼儿,你得给他时间,让他成长。”
深吸了一口烟,罗卫东重叹一声:“我是怕他来不及成长就被狂风暴雨给吹折了,退一万步说,他那性子,不上英烈墙也得捅大篓子,我特么还担心以后是不是得去牢里看他呢!”
这时赵平生推门进来,正听见罗卫东的担忧。看他俩一人嘴上叼着支烟,没计较,坐到陈飞身边,伸手拿过酒瓶子拧开盖给杯子里倒上酒,递到罗卫东跟前:“师兄,要不这样,等家楠毕业,你把人交给我们,我们替你看着,这总放心了吧?”
“进重案?他也得有那个资格啊。”真不是罗卫东瞧不起儿子,而是现如今想进重案大队这样的市局部门,没点儿拿的出手的履历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儿。
走后门?他老罗家就没那个传统!
这倒是个问题。赵平生和陈飞对视一眼,沉思片刻又说:“那要不,先搁唐奎和史玉光那去锻炼锻炼?他俩带新人都挺有一套的,应该能管得住家楠。”
罗卫东皱眉摇头:“老唐那人就不爱带少爷兵,之前政法委周书记家的孩子说塞他手底下他都没接,要我说还是别给人添堵了,要那样还不如扔特警队我自己带呢!”
陈飞听了,仰头就着呼烟的动作遮掩笑意。给这爷俩搁一块,那可热闹了,早晚得打出脑浆子来。当初罗卫东转业回来,原本也计划着安置进重案大队的,是罗明哲不干,说父子俩在一个部门招人说闲话,没那么干的,这才去了特警队。其实呢,真安置进来也没人会说闲话,罗卫东在部队的光辉履历绝对够资格进市局,主要是父子俩一起工作,儿子真犯了错,是骂还是不骂?打还是不打?他们这些徒弟都是让老头儿一脚脚踹出来的,到亲儿子那不得加个更字?出了问题不打不骂,那才招人说闲话呢。
可要是真打起来,不见血都新鲜。罗家楠那倔脾气紧随亲爹,而罗卫东的倔脾气又是复刻自罗明哲。罗卫东背上有块疤,那是他年少时惹是生非,被老头儿拿武装带的皮带扣生抽下去块肉留下的。用老头儿的话说,为什么给他送部队去,就因为这兔崽子忒特么糟心了,交给国家,让国家管!
陈飞认识罗卫东的时候,罗卫东已经进部队好几年了,已然是位一身正气的人民子弟兵,完全看不出曾经是个上着上着课能从桌斗里掏出板砖、拉帮结伙和人干架的混世魔王。罗卫东说自己以前连教务主任都打过,给陈飞听的一愣一愣的,心说我特么再浑也没浑到这份上啊!
所以说啊,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有什么样的爹,他就有什么样的崽子。
烤串和炒菜陆续上桌,仨人吃着聊着,凭赵平生那专搞政工的三寸不烂之舌,终是给罗卫东劝动了心思,承诺不再逼儿子复读重考。一瓶酒说话就见底儿了,除了赵平生就喝了个杯子底儿,那俩都没少喝,喝多了肢体语言幅度难免比清醒的时候大,脑子也不太灵光了,说着说着话,赵平生眼瞅着罗卫东那只被狙击/枪磨出茧子的铜板手“啪叽”一下拍到了陈飞的大腿上。
——我艹!姓罗的你丫没老婆啊?非特么摸我老婆腿干嘛!
老赵同志没当场窜起来全因修养好。压着脾气吃完喝完,等罗卫东晃晃悠悠站起来去结账,他立刻起身追到了走廊上。他伸手拽罗卫东的胳膊,对方回头,笑道:“别跟我抢,说好了我请。”
赵平生抹去笑脸,换上严肃的语气:“我不是跟你抢结账,师兄,有个事儿,我得跟你说说。”
“嗯?”脑子被酒精泡涨,罗卫东眯起眼,不甚明了的看着神情骤然严肃的赵平生。
“是这样,我跟陈飞现在住一起,你知道这事儿吧?”
罗卫东迟疑了一下,摇摇头。
“那好,你现在知道了,所以我希望你以后和他说话的时候,别总动手动脚的,我看着不舒服。”
罗·直的不行·卫东完全没把赵平生前后两句话的逻辑关系捋清,一时间表情更显迷茫。
看他那样就知道没闹明白自己的意思,赵平生琢磨了一下,权衡过陈飞的脸皮薄厚,委婉的告知对方两人间的关系:“打个比方,如果我去你家吃饭,动不动上手就拍嫂子肩膀,你看着能舒坦么?”
“???????????”
唰的,酒醒了一半,罗卫东面露愠色,随即又意识到了什么,然后,唰的,另一半酒也特么醒了。
“你俩——”
“对,我俩。”赵平生及时截断对方的话头,面上挂起毫无诚意的笑容,“师兄,老陈那人脸皮忒薄,你别去问他,当不知道就行了,以后多注意。”
——你脸皮可够厚的啊!
低头看看赵平生还钳在臂弯的手,罗卫东忽然发现,对方用的是撅嫌犯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