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木匠笑眯眯地走进来, 二话不说, 先掏出两个木头娃娃就往他怀里塞。
“小方啊, 换季啦，家里的摆设也需要换新的了吧, 来来来，给你我昨天才做好的新作，保证摆在屋子里看着就觉得畅快。”
那是两个靠在一起的小小木偶, 个头只比乒乓球大一点, 但面部却制作得惟妙惟肖。方时清扫了一眼，立刻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两个娃娃之中，左边那个是女性，面容还是王木匠一直以来惯于雕刻的那样。而右边那个是男性, 还分明长了一张和方时清自己神似的脸！
“这……这是……”
“哦, 你也知道我做的娃娃都长同一张脸嘛，偶尔也想换换花样, 就给她找了个伴。怎么样, 看上去挺清爽吧？”王木匠分毫没有察觉他的惊恐, 依旧喜气洋洋地说着。
“……”不清爽，但是很清凉。
方时清一时间收下也不是，推拒也不是。这俩人偶个头太小了，五官只是寥寥几笔, 再怎么传神也不可能和真人一样。搞不好人家只是随便画画, 根本没有原型, 是他自己想多了呢？
肖锋镝从后面走了过来, 看了一眼那两个木偶，立刻就明白了状况。他若无其事地把它们接了过来：“挺好看的，您手艺很出色。”
王木匠不认识他，但被夸了一句后他立刻就高兴了起来，当即乐呵呵地和肖锋镝搭起了话，对要送出的木偶被半路截胡这事也没多在意。
方时清冷静了一下，开始和王木匠谈正事。
他这次想请木匠做的工作，是把买回来的桃木全都加工成栅栏。
这个工程量不小，估计得搞上一个星期左右。作为稳定的回头客，可以不交定金，先请木匠做着，等一周后自己手头也就又有钱了，到时候交付栅栏的时候再一手结账一手交货——方时清是这么打算的，然而王木匠并不按套路来。
他听方时清说明情况后，当即道：“栅栏好做啊，这么简单的活儿都用不着我，你自己也能搞啊。”
“——啊？”
万万没想到，木匠能冒出这么一句来。方时清茫然道：“可是我不是木匠啊……”
“你也懂工艺吧？那你就能做，不管是栅栏还是我这种木头娃娃，都能做。”王木匠拿出工具，对着木料摆弄了几下，“来，看我给你示范一下，保证看完就会了。小方啊，不是我说你，你们年轻人真是对花钱没有概念，这种简单的东西就自己动手嘛，干什么要请人来做？”
“……您说得对，我知道了。”这NPC也太朴实了吧，有钱不赚，反倒替他省起钱来了？
说起来，方时清的技能里确实有一项“工艺”，至今为止还没有开发过。现在他听着王木匠一边比划一边讲解，技能熟练度还真的略微往上涨了一点儿。
“——就这样，听懂了吧？”示范性地造出一段栅栏之后，王木匠抹了把汗水，露出了憨厚的笑容，“之后的你就自己做，有不懂的地方可以再去问我。至于这次的工钱嘛，你是老主顾，就不多收了，就结一千二吧。”
——卧槽？！
其实一千二也不算多，对于木匠来说可能就是个出工费。问题是他手头没那么多钱啊？
方时清后悔得不行。
他之前是算着日子来做计划的，打栅栏需要一周，一周后现在种下的作物能成熟一大半，换回来的钱正好可以去买种子和给木匠结尾款，这样可以在最短的时间里进行最快的发展；没想到会出这么大的漏洞。
现实不像电子游戏，永远充满了各种应付不及的突发事件。他却完全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可供周旋的空间，结果就导致了此时此刻的窘况。
早知道的话，就不把时间卡得这么紧了……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可买。他张了张嘴，想问能不能暂时打个白条，明后天再结清，旁边的肖锋镝却及时接过了话：“我来结。”
“……”
方时清越发尴尬。大佬显然是看出了他的窘迫，因此才帮他解了围，这令他心中的愧疚和感激都更上了一层楼。
拿到钱以后，王木匠便转身打算离开了。
方时清拉住肖锋镝，讷讷道：“大佬，还好今天你在这里……对不起啊，又让你借钱给我了。我之后一定还给你，和之前的三千块一起还。”
“没关系，不用还了。”肖锋镝摇摇头。
“但是——”
这时，王木匠那边突然咦了一声：“哎，小方，你这口锅——是从哪来的？”
“锅？”
他指着的正是那口从邻镇带回来的大锅，方时清嫌它放在屋子里占地方，所以直接扔到了外面。
“哦，是从邻镇弄回来的。有什么问题吗？”
王木匠点点头，又摇摇头，眼神似乎有些怀念。
“问题是没问题，唉，说来我也有十几年没见过这种锅哎。现在咱们家里的小灶台都配不了这种大锅了，大家都改用秀气的小炒锅，我还以为它已经绝迹了呢……说起灶台，”他左右环顾，“你这好像也没个灶，平时是不是不开伙啊？”
“嗯，我这里没有厨房也没有炉台，没办法开伙做饭。”
王木匠摸了摸脑袋说：“我记得你爷爷的时候是有灶台的呀？可能是后来接手农场的主顾给拆了吧，唉，可惜了，这种大锅配土灶最合适。不过我倒是可以帮你弄个灶台，你觉得怎么样？”
“不，不用了。”方时清心虚地拒绝道。
“那就装一个吧。”与此同时肖锋镝却开口道。
“哎，那我现在就开始造！”
王木匠选择性地只听了后者，当即摩拳擦掌，“你觉得位置在哪儿合适，屋子前头？我记得你爷爷当初就是在这弄的。”
“——”
等等，我才是清凉农场的主人啊？我说不要的啊？！
方时清忙想要出言婉拒，倒不是为别的，实在是身上真的没钱可支付工钱了。
“这个，要不今天就算了吧，还是改天再说……”
“没事，一会儿就能给你弄好。”
王木匠不由分说地挽起袖子，开始测量位置。
事到如今，再推拒就太不给人面子了。方时清欲哭无泪。
肖锋镝看着他，似乎不太理解他的情绪：“早上咱们提到的时候，你不是说过这边没法做饭，很不方便吗？现在正好有机会，就让人帮忙做个灶台，有什么不好的。”
“可是——”方时清压低了声音，“大佬，我没钱了……”
“我还有，这不是什么问题。”肖锋镝微微皱眉。
“可是我也不能总花你的啊？”
“为什么不能？”他说，“我觉得无所谓。我们用不着分得那么清楚。”
“……”
方时清一时间噎住了。他觉得这不对劲——明知道这不对劲，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明明是对方亏钱，为什么他好像一点都不在乎的样子？
他深呼吸了好几次，努力寻找着合适的措辞。
“那个，大佬，我知道你是个好人……”
“我不是什么好人。”肖锋镝一下子打断道，“以后别让我再听到你说这种话。”
他整个人都暗沉了下来，好像是动了火气。
方时清感觉十分莫名。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戳中了对方的雷区，好一会儿才小心地继续说下去。
“那个……你帮了我很多，在我犯蠢出错的时候，救了我很多次。”
一进游戏第一天的晚上，他忘了公告上的提醒，当时如果不是肖锋镝正好在场的话，他现在恐怕尸体都风干了。
今天也是一样，如果肖锋镝不在的话，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但是，这些错误都是我自己犯的，我不能总让别人为我的错误买单……”
“这有什么不好，”肖锋镝面无表情地反问，“既然我能解决，那我就帮你解决，有什么问题吗。”
方时清再次噎住，好一会儿才道：“可是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啊，我不能老是依赖你，你也不可能一直帮我——”
“为什么不可能？只要你有需要，只要我能做到的，就没什么不能的。”
肖锋镝看着他，“你当然可以依赖我。只要你愿意，就可以一直依赖下去。”
“……”
这天没法聊了。
方时清叹了口气，默默地在台阶上坐下。他搞不清楚，是自己太矫情还是对方太好人了？是自己口齿拙劣说不清问题，还是对方思维太直白毫无阴霾？
对方真的，理解他所说的“一直”是什么意思吗？
他所说的“一直”，不止意味着当下的游戏生涯，还包括脱离游戏以后的漫长人生。
怎么可能“一直”依赖下去呢？他们只是在游戏里临时拼凑的队友，即使现在人家能够拉他一把，等将来离开之后，那漫长而无趣的真实人生，也只能由他自己面对。
肖锋镝沉默了一会儿，慢慢走到他跟前。
“所以，你不愿意吗？”
“啊？……什么？”
方时清懵了一下，抬起头看着对方。
“什么愿不愿意？”这说法为什么这么奇怪？
肖锋镝的表情看上去非常冷凝，就像他正在问出的是一个关系到之后人生发展的重大问题一样。
“你愿意让我——”
“做好啦！！”
小屋另一侧突然传来王木匠的喊声，完全打碎了这边微妙的气氛。
方时清慌忙跳了起来，转头望过去。只见屋前多出了个非常完整的土灶，看上去还真挺漂亮，边缘整理得非常利落，锅已经落到了灶上，缝隙处也完全封好了。
现实中的土灶，砌好之后需要放置一周左右才能使用，游戏里则没有这个顾虑，直接就是成品。
王木匠去洗了手，回来时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怎么样，还不错吧？”
“嗯……挺好的。”方时清也不懂怎样算好怎样算不好，只能含糊地应了一声，“那个，这次的工钱能不能明天再……”
“工钱？不是已经结了吗？哦，你说这个灶啊，”王木匠连连摆手，“这个不算出工，算我免费帮你搭的。现在用土灶的人越来越少了，我也没什么动手造灶台的机会，这次就当练手了。”
方时清大松了一口气，连连致谢。
*
王木匠心满意足地走了。方时清把他送出去，转了一圈再回来之后，感觉心情平静了许多。
肖锋镝还站在原来的位置，低着头，一动都没动。那个背影狠狠戳了他一下；他想，人家这么好人，帮了他这么大的忙，不管出于什么理由他也不应该让人家感到不愉快。
因此回来之后，他第一时间便开口道歉。
“对不起啊，大佬，又给你添麻烦了。之后我一定会规划得更好一些……你刚刚要说什么吗？”
肖锋镝看着他，嘴唇紧紧抿着，似乎情绪非常差。好一会儿才说道：“没什么。我也回去了。”
“——这就……回去了吗？”
方时清越发抱歉。
人家难得过来看他，还帮他解决问题，他却惹人不快，这怎么想都很不像话。
有什么办法，可以弥补一下吗？
他想了想问道，“我打算试试新做的这个……灶台，你今天吃饭了吗？没有的话，要不，你就等会儿再回去，先留下来吃个饭？”
肖锋镝转过头来，似乎有点诧异：“你会做饭？”
“会啊。我做给你吃，不嫌弃的话就留下来尝尝？”
他挺小的时候就一个人住了，当然会下厨。眼看对方态度有所缓和，他立刻继续争取道。
对方静了片刻，最终说道：“那好吧。就拜托你了。”
“我做饭给你吃”这句话，成功地诱惑到了他。
方时清立刻动身，跑了一趟镇上，买了盐、油还有米饭回来。
小屋的柜子里有基本的厨具和餐具，菜刀锅铲什么的都有，看上去很旧，但都很干净。
“大佬，你有什么忌口的东西吗？平时喜欢吃什么口味的？”他一边琢磨着做个什么菜合适，一边问。
“没有，都行。只要是熟的就行。”
“……”方时清不死心地又问，“喜欢味道重的还是轻的？”
“真都行。”
“……”
没办法，只好先随便做做看了。
自己刚开始种田，现在手头的食材不多，除了每天出产的鸡蛋之外，就是春天剩下的一些野菜——是他端午节那天早上顺便采摘的。这么算来，倒是正好能做个荠菜炒鸡蛋。
使用土灶，最困难的一点是点火，但这在游戏里却不是问题，只要准备好柴火就能引燃。至于炒锅的使用方式，和现实中并没什么差别。
王木匠临走前非常贴心地削造了一块案板留在旁边，直接就可以用。
他取水把荠菜洗了洗，搁在案板上，细细地切碎。
他一边切菜，一边和旁边的肖锋镝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两人之前的些许冲突就像没发生过一样，这令他心情慢慢平静了下来。
——然而，坐了一会儿后，肖锋镝反而待不住了。
“你……”
他盯着方时清，“你……平时炒菜的时候，都是这么做的？”
“有什么问题吗？”方时清疑惑地看看案板，切菜不都是这么切的吗？
“……没有。没有问题。但是——”
——太慢了。
他的动作太慢了！
他每次动菜刀前都要先观察片刻，再谨慎地把双手放到合适的位置，最后再慢慢切下去，切完之后还要再停顿一下，将刀移开。
这样切出来的东西固然没什么问题，但是实在太慢，就这么简简单单几棵荠菜，恐怕得切上十分钟。
方时清自己完全没有意识到问题，毕竟过去的很多年里，他一直是这么做的。
做饭这件事，算不上什么重活，但真正做起来却相当累人。以他现实中那点可怜兮兮的体力，往往不足以支撑完整个烹饪过程，得在切完菜后休息好一会儿，才能继续进行下一步。
因此他形成了个习惯，切菜的时候每一下就休息片刻，这样虽然慢，但能保存体力。
但是，这种温吞的切菜方式，在肖锋镝看来就很难受了。
他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忍住，干脆站了起来，按住方时清的菜刀。
“算了，你还是给我吧，”他说，“荠菜炒鸡蛋对吧？我来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