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日一直都没有完全睡着, 那种感觉就好像是身体睡着了，但是意识还清醒着，能意识到现在应该已经临近天亮了。
恢复记忆之后，给他带来最痛苦的回忆, 是他又想起了自己的死亡。
2011年, 他和朋友本来计划自驾去西藏，但是临行前一两个月, 朋友和交往了六年的女友分手了, 本来攒起来买房的钱突然空下来了, 跟海日说, 不想去西藏了，想把这些钱花了。
朋友名叫刘平安，在烧烤的烟熏火燎下, 泪流满面：“她就是嫌我没钱。”
海日有些无奈, 给他把酒满上。
刘平安：“他父母也看不起我。”
“再找嘛，”海日说, “你爸不早就要给你介绍了？你见见啊。”
刘平安：“他给我介绍的……”
海日：“？”
刘平安说：“不够丰满, 你知道，哥们喜欢那样的。”
说着在胸前比划了比划。
海日无言以对。
刘平安：“我人生就这么一个追求，这很难吗？”
“好吧, ”海日说, “我让我妈给你找找, 她在美容院应该认识不少这种类型的吧。”
说着海日也在胸前比划了比划。
刘平安：“不行，我不要假的。”
海日一边给他倒酒一边说：“你真的很烦。”
刘平安：“连你也这样对我，你们都觉得我俗，是不是？”
刘平安家里有钱，但也没那么有钱, 就像是那种有点土大款，但是又不太那么大款，没有土大款的命，却又土大款的病。就是刘平安在富二代的圈子里，有些自卑。
他爸妈手里只攥着点钱，但却没有培养他的意识，刘平安勉勉强强三本毕业，学的是护理学，一时半会儿高不成低不就，找不着合适工作。
海日也替他发愁，俩人从小一起长大，从上了初中开始，海日往好学生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刘平安则开始往纨绔子弟的路上走，俩人居然还能玩到一起去，友谊地久天长，谁也不嫌弃谁。
刘平安说：“老子也不攒钱了，咱俩出国吧。”
海日可有可无，已经有些不想伺候他，问道：“可以，去哪儿？我正好有年假了。”
刘平安：“你年假有几天？”
海日：
“三天。”
刘平安：“三天玩个几|把！”
海日：“这不合适吧。”
“……”刘平安说，“不跟你开玩笑，请个长假，咱俩出国玩去。”
“去哪儿？”海日一边玩手机，一边点了根烟，随口问道。
刘平安举起啤酒瓶，宣布道：“大马士革！”
刘平安浪漫地说：“听过那句话吗？人间若有天堂，大马士革必在其中。天堂若在空中，大马士革与之齐名。”
海日说：“太远了，能不能换个近点儿的。”
刘平安：“去哪儿？俄罗斯啊？当天去当天回。”
“好啊，”海日说，“啥时候去？”
刘平安道：“我去你个大头鬼！”
晚上十一点半，海日和刘平安俩人在路上打不到车，海日一抬头，感觉好像是要下雨，他说道：“我让司机来接咱俩吧。”
“别了，”刘平安对海日家的司机很熟悉，说道，“这么晚了，他肯定回家了，咱俩走两步吧。”
海日说：“得走半小时，今天怎么打不到车？”
刘平安点了根烟，在黑夜里火焰忽明忽暗，说：“咱俩两个醉汉，人家害怕吐车上。走吧，能累死？少爷。”
海日也没办法了，只好认命。
刘平安说：“少爷，咱俩好久没这么走走了。”
海日想起他们上学的时候，刘平安总是这样叫他调侃他，他笑道：“咱俩从来没走过好吗，别说得这么浪漫。”
海日和刘平安一起上学的时候都是骑着山地车狂飙，俩人不是今天你起晚了，就是明天我忘记带作业了，每天踩在迟到的线上进教室，海日每天早上头发被风吹成各种发型，进教室前捋一把，露出额头，成了学校里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刘平安：“总感觉上了大学之后，咱俩就没那么好了。”
海日感觉他有些奇怪，看了刘平安一眼，他的脸色在夜色中并不能看真切，海日笑道：“没有吧。”
刘平安上了大学之后每天沉迷于谈恋爱之中，海日也不是不想找他聊天，只不过是每次刘平安都没什么时间，好不容易约了一顿饭，刘平安还带了女友来，海日觉得尴尬，倒也不是不喜欢他女朋友，只是觉得没话聊，不想当电灯泡，他越来越感觉没劲，加上身边也有些新的朋友，便不怎么和刘平安出去一起玩了。可关系倒也还好，海日也知道，刘平安朋友不多，自己始终是最好的那个哥们。
海日说道：“你不会让一次失恋给整得抑郁了吧。”
刘平安吸了口烟，说道：“活着确实没什么意思。”
海日：“？”
海日察觉出了不对劲，笑着捶了他一下：“喝多了？”
刘平安从来没说过这种话。刘平安老家是村里的，他爸九几年的时候开了个养猪场，运气不错，开起来了，往镇里运猪，后来他和他妈搬到镇里，他爸在乡下看厂，夫妻长时间分居，只有刘平安一个儿子，当宝贝疙瘩来养，他从小吃喝不愁。老师叫他家长，他妈就包了红包去学校，让老师别管她儿子了，不念书也饿不死，为什么非得念书？
他妈给老师说得原话是：“我老小喜欢在学习交朋友，不然不念也行。”
这位朋友，指且特指的就是海日，刘平安从小和海日特别对脾气，俩人上了初中开始几乎形影不离。因此海日非常了解刘平安，他不是个悲观的人。刘平安虽然自己一直过得有点不着四六，但他自己不在意，他爹妈也溺爱他，从小没吃过苦，生得就像是个福堆里长大的男孩，阳光善良，从来没有说出过这种话来。
海日还是不觉得一次失恋就能让他这么痛苦，问道：“你最近是怎么了？医院里有人欺负你？”
“没有，”刘平安说，“算了，不说了。”
海日说：“怎么不说了？你有话就说啊。”
“不想说。”刘平安说，“给你添堵。”
海日：“？”
刘平安：“我挺失败的。”
海日：“啊？”
刘平安认真地说：“我没活明白。如果人生能再来一次就好了，好好念书，也许还能榜上我爸一把，我这次回老家，突然发现他好老了，我还什么都不懂，每天吃他的喝他的，一事无成，老家人都叫我败家子。他就想让我结婚，结了婚就稳定下来了，我还分手了。”
海日：“……”
“你……”海日突然不知道说啥好了，想了想，道，“咱们都是败家子吧。”
海日：“我不也是？我一个月赚六千，累得像狗，我也没办法帮我爸妈，我也不能回去给他当服务员吧，他也不想用我，专业都不对口。你说的我也想过，想来想去，我还是感觉他们自己混得好是他们自己的本事，咱们没法比啊。”
刘平安：“你比我体面。”
海日：“你今晚到底怎么了啊！莫名其妙。”
刘平安：“我有时候好羡慕你。”
“你什么都好，”刘平安忽然说，“长得好，学习也好，从小到大你做什么都比我出色，我爸妈一直让我跟你学，但我学不会，我就是不行，也学了，学了还不如不学。如果不是家里有点钱，我可能现在都养不活自己。”
海日：“……”
刘平安：“你知道吗？我女朋友之前喜欢的是你，她想追你，才来找我聊天的。”
海日：“你没必要告诉我这些啊，我……咱俩还要分你和我吗？高三毕业，你还记得我说的那句话吗？”
刘平安做了一个举杯的动作，说：“人生就像一场游戏一场梦。”
海日：“不是这句……我说了这句话吗？那时候也挺脑残的，我是说，无论咱俩在不在一个大学，你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海日手里还攥着烟盒，轻松地张开双臂，在夜色中显得身材匀称而有力量，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只要你要，只要我有。我真的都无所谓。”
刘平安：“……”
海日转头去看他，总感觉刘平安的眉头之间一股躁郁之气，在黑夜里脸色更加难以辨别，他伸手去拉刘平安，刘平安下意识躲了一下，海日却执意拉过了他的胳膊，只是稍微一碰触，刘平安神色瞬间一变。
海日感觉出气氛的不同，他神色一动，再观察刘平安的神色，却发现他的眉头忽然松弛了下来，好似火气下去了不少。
海日好似发现了些不寻常，却没能抓住这个线索，他正要说话，却看见刘平安身后走出来了一个人。
一个身材消瘦的男人，穿着黑色格纹衬衫，戴着一顶鸭舌帽。
海日愣了一下，刘平安转过头去，也看见了这个人，吓了一跳，说道：“有病吧？大晚上的。”
海日和刘平安走得是高架桥，下方的车声有些大，这人不知道跟了他们两个多久，海日光顾着刘平安，居然没有发现。
那人说道：“维护者？”
海日：“？”
那人道：“第一次见到活着的维护者，我送你一程吧。”
他一抬头，海日看见了他的目光，一下子晃神了，那男人眼中弥漫着深沉的死气和病气，仿佛阴郁至死一般的神情，令人望而却步。只见男人轻轻地抬手一晃，在虚空中画了半弧形，然后转身，小跑着离开了。
海日皱着眉，感觉莫名其妙，说道：“有病吗？”
他感觉走夜路还是挺危险的，说道：“还是叫个车吧。”
一回头，却看见刘平安神色恍惚。
海日：“喂？怎么了你？”
刘平安看了他一眼，那神色海日一看，便马上意识到不对，他下意识伸手一拦，刘平安翻身便要跳下高架！
海日大喝一声：“疯了？！”
刘平安却和他推搡起来，说道：“放开我！”
“不放！”海日怒道，“要死你就带着我一起死好了！”
刘平安声嘶力竭道：“放开我！”
他的情绪变化得太快，过于激动，海日的身材又没有他壮实，根本压制不住，海日感觉今天晚上的一切都很玄幻，根本没有前后的因果，好像是做梦一般。
拉扯之中，海日被怼到了栏杆上，实在是过于危险，海日一瞬间紧张起来，又因为过于紧张，仿佛一切都是假的。
海日气喘吁吁，说道：“你真的疯了。”
刘平安却神色冷淡，仿佛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他。
他忽然间挣脱开海日的手，轻松地越过栏杆，仿佛是当年从学校的墙头跃下的逃学少年一样，忽而就离开了——
海日猛地去拉他的手，却被惯力带飞，与他一起掉了下去。迎面疾驰而过一辆货车，刚才那个阴郁的男人坐在主驾驶，狠狠地踩下了油门——
海日猛地睁开了眼睛，闹钟响起，第二世界时间，八点钟整。
海日都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定了闹钟，茫然地找了半天，却发现不是自己的手机。他坐起来，看见盛灿阳坐在沙发上，掏出自己手机来关了闹钟，他正翘着二郎腿，怀里抱着一把二胡，好像在擦二胡。
海日一时间蒙了有些，呆呆地看着他，头发乱七八糟，看上去有些凌乱的漂亮。
盛灿阳神色自然，问道：“吵醒你了？”
“回来了……”海日才意识到正常情况下，自己应该问点什么，他道，“不对，现在几点？”
盛灿阳：“八点。”
海日：“这么早？……你，昨晚怎么没打电话？”
盛灿阳笑道：“忙完已经太晚了，怕你睡了。”
海日：“哦。”
盛灿阳把布扔到茶几上，试了试音，海日沉默地看着他。
盛灿阳想了想，姿态轻松，抬手拉了起来，《枉凝眉》的曲调从他的手下流淌出来。
海日想，那些记忆都是假的。
他没有喜欢过盛灿阳，那一切都是为了完成任务而做的铺垫，海日当时已经死了很久，他已经无法再回到现实社会了，他从始至终没有离开过第二世界，只是看了看盛灿阳的视频。更改记忆的时候，伊维把他对盛灿阳印象最深刻的一个视频作为了火种，基于这个视频，构造了一份假的回忆，并完美的创造出了“海日”这个假的身份。
其实这一切都有迹可循，比如海日根本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为什么来到了这个世界。他根本没有病，却被分到了四楼。
他的回忆让他喜欢一些烂大街的歌曲，他自己却喜欢听爵士，这些回忆和他自己的性格完全对不上，让他行为显得有些割裂。
海日已经明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了，但是盛灿阳如此真实地坐在他面前，听着《枉凝眉》的曲调的时候，海日感觉到的不是心动，而是心痛，悸动，绞痛。
盛灿阳似乎毫不知情，没看出海日的变化，他说道：“怎么样？”
“好听。”海日说。
盛灿阳：“每次你听这个都很投入。”
海日笑了起来，说道：“因为你很迷人。”
盛灿阳一扬眉，没有说话。
一瞬间，海日感觉到了，俩人似乎有一些东西，是心照不宣的。
海日可以肯定，盛灿阳一定知道了什么，但是盛灿阳已经决定不问了。
昨晚可能对于他们两个人而言，都很艰难。
盛灿阳站起身来，拉开窗帘，清晨的日光照射洒进屋里，盛灿阳英俊帅气的面庞在阳光下淡淡地笑了起来。
盛灿阳：“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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