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安行领着柳煦到游乐场的时候，差不多是下午两点多。
游乐场在市郊。沈安行早就在网上订了票，就领着柳煦到旁边的机器口，准备取票。
来看夜场的人倒真不少，取票的机器前活活排了好长一列。
相反，人工售票那边倒没排几个人。
“现代人类过度依赖机器的后果。”柳煦和沈安行一起站在队列里，嗦着可乐说，“聪明反被聪明误啊。”
沈安行无奈笑了起来：“有道理……早知道我领你现场买票好了。”
1月正冷，太阳挂在天上，但没有任何卵用，风吹得人脸有点疼。
柳煦伸手，拿单手给沈安行理了下衣领，又说：“没事，反正时间还早。而且说不定夜场的票只能网上订呢，听说夜场很火，估计人工那边没卖的吧？”
沈安行笑了笑，说：“不知道，或许吧……你来看过吗？夜场。”
“没，但是我来玩过，怎么能我自己跑来看夜场嘛，留你一个怎么行。”
沈安行：“……”
沈安行抿了抿嘴，为他不经意的一句话默默心痛了一下——他过去哪儿知道沈安行能活过来。
他不知道，但是他不能原谅自己在这里看夜场的时候，沈安行不在旁边。
柳煦似乎也是察觉到了自己一个嘴快就说了句有点令人痛心的话，于是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赶紧转移话题道：“我大学的时候被老陈拉着来过一次，那次我们一个宿舍都一次过法考了，大家开心，就一起出来了。”
“哦，对了。”柳煦忽然笑了起来，说，“那个时候我们进鬼屋了。”
“……鬼屋？”沈安行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道，“你进去了？？”
“进了啊。”
一说起这个，柳煦都还有点心有余悸，忍不住伸手又摸了下自己的鼻子，说：“我一直都很那个吗，不愿意承认怕这东西的。我跟你说，那个鬼屋真的吓人……我记得是日式恐怖的什么原病院，我他妈的哟，手机都不让带，半个小时才能走出来，走两步就他妈一个机关，我出来的时候裤腿上还挂着个鬼手，妈的。”
……看来确实是挺吓人，他现在说起来还骂骂咧咧的。
“吓死人了。”柳煦笑着说，“咱俩再去看看？”
“……”
沈安行这把是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他沉默了很久，然后说：“你说你要进鬼屋？”
“啊。”柳煦朝他嘿嘿笑着应了一声，说，“好歹也是过了六七个那啥的人了，我觉得我这次能行！”
沈安行：“……”
沈安行眉角跳了两下。
排队取完票后，两个人就走进了游乐场。市郊的这个游乐场不小，反正夜场要晚上才开始，两个人就领了游乐场门口摆着的导览图，准备找点适合冬日的项目——过山车是肯定不行的了，一月这种冷天上去玩过山车，绝对会被吹成傻逼。
柳煦倒是很勇，上来就找了鬼屋，拿着可乐就大呼小叫蹦蹦跳跳地拉着沈安行要去。
沈安行无奈，只好跟着他去了。
鬼屋在一个很偏的地方，俩人在门口租了个游乐场专用小电驴，开着过去了。
柳煦坐在后面，抱着沈安行，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贴着他嘿嘿傻笑了一路。
沈安行问他笑什么，他就说不知道，反正就是想笑。
问了几次之后都只得到这么个答案，沈安行就无奈了，只好不再去问，随他去笑。
柳煦贴着他，在寒风里笑得相当开心。
他还记得上次来这里的时候。那是四五年前了，过去得太久，柳煦已经已经记不清具体的年限。
他没骗沈安行，那时候确实是和大学舍友一起来的。只是他们玩得挺开心，柳煦光是站在这游乐场里就很怅然若失。
旁边人越开心，他越是笑，就越想起沈安行。
他什么都想得起来，就是想不起来开心。沈安行死了以后，他似乎已经丧失了开心的能力，即使这是人类的情绪本能。
每一次开心他都会想起沈安行。
他没办法原谅自己在沈安行死去的世界里开心，他觉得对不起那泉下的亡人。
他总是伤心的。
那次跟着大学舍友进游乐场，柳煦怅然若失了一路，直到看见鬼屋。那时候，柳煦就突然对着自己最害怕的这个项目茫然了一下。
他看着那个鬼屋，忽然想起高中的时候，贺高寒过生日，他们一起去了另一个游乐场。
他们也去了鬼屋，那个时候沈安行还在他旁边，在里面抱着他好声好气哄了一路，让他闭着眼睛，就那么抱着他走了出来。
沈安行在他旁边。
那个时候，他是在的。
于是鬼使神差地，柳煦指着鬼屋，转头对陈黎野他们说，要不要进去看看？
然后他们就进去了。陈黎野后来说，柳煦指着鬼屋的时候，眼睛里特别亮，就好像鬼屋里面有什么宝贝一样，从来都没见过他那样，眼睛都直了，还以为他特别喜欢鬼屋。
所以，谁都想不到他会在鬼屋里叫成那个鬼样子。
里面确实是有宝贝的，柳煦也确实叫得很惨。
他一路都死死抓着陈黎野大呼小叫，撕心裂肺得NPC都差点被他吓死。
然后出来以后，陈黎野又问他，沈安行是谁？
柳煦就愣了。那是大学几年以来，他第一次从别人嘴里听到沈安行。
他傻了，问：“什么？”
“沈安行啊。”陈黎野一脸淡然地问他，“刚刚进去半个小时，你跟要掐死我似的抓着我，还不叫我名字，就一直叫沈安行，我都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改名了。”
柳煦好久都没说话。
后面他们又去玩了什么，他都不记得了，他就只记得陈黎野这句话。
他都不知道自己在鬼屋里叫了沈安行的名字。他只记得在几个拐角处遇到很吓人的NPC，他吓得赶紧闭上眼嗷嗷喊着转头往陈黎野身上扑，然后喊了陈黎野的名字。
他以为喊的是陈黎野。
可陈黎野说，他喊的是沈安行。
柳煦忽然就笑了。他想，原来不论多少年过去，在吓得六神无主的时候，他第一个会叫的名字还是沈安行。
陈黎野应该不记得这件事了。这话他是偷偷问柳煦的，柳煦告诉他沈安行是以前认识的一个人，跟他关系很好，他很喜欢他，只是现在联系不上了。
这事儿就这么翻篇了。柳煦不愿意在后来认识的人面前提起沈安行，毕竟每次提起，他肯定都得加一句话来前情提要——沈安行死了，死了好几年了，他们十八岁的时候沈安行死了，柳煦生日那天他爱的也爱他的沈安行死了。
他不想说这话，一直都没提过。
沈安行是他深藏心底的秘密。
他对陈黎野说，这事儿你别跟别人说。
陈黎野答应了。那时候他们在吃午饭，去买自己饭的姚成洛怎么都不回来，陈黎野有点放心不下，就说去找他。
可柳煦在这短短几秒里忽然又出了神去，不知是怎么搞的，看着远方愣了片刻后，突然就说了一句，沈安行都该三岁了。
陈黎野刚起身打算去找人，没听清，以为柳煦是在跟他说话，又转头看向他，“啊？”了一声。
“没什么。”
柳煦低头扒了两下碗里的饭，说：“……没什么。”
柳煦肯定是不会把这些告诉沈安行的，他没有让沈安行痛心的兴趣。
他贴着沈安行，沈安行开着黄色的小电驴，在游乐场里慢慢悠悠地晃悠，美滋滋地一路傻乐。
一直安安静静开着小电驴的沈安行突然开了口，对他说：“我看订票的网站说，晚上的时候会放烟花。”
“是吗，那得好好看看。”
柳煦应了一声，然后又嘿嘿一笑，像个活傻子。
沈安行就这样慢慢悠悠地开了十五分钟左右，把小电驴开到了鬼屋门口。
柳煦抬头一看，就看到这鬼屋已经变了个样。它成了一座巨大的古堡，就黑漆漆的立在那，里面的音响传出阵阵渗人的鬼怪低吼，以及乌鸦的啊啊叫声和各种听了就令人生理心理双重不适的声音。
还有一个瘦高老太太披了一身破旧的黑色长袍，在门口走来走去，用低沉诡异的声音咯咯笑着，伸着瘦骨嶙峋的手一遍遍朝人挥着手，叫着“进来呀进来呀”。
枯白的假发从她脸边露了出来，假发与黑袍两相一加，直叫人看不清她的脸。
柳煦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再抬头，就见到鬼屋上方的标题已经不是当年的什么原病院了，成了“蓝色古堡”。
……干嘛啊，蹭柯南热度吗。
沈安行看这一幕沉默了良久，然后转过头，对柳煦说：“还进吗。”
柳煦：“……”
“现在退出还来得及，宝儿。”
柳煦：“……进！”
沈安行无奈：“害怕也没关系……没必要非要进。”
“我要进！”柳煦梗着脖子跟他犟，“我要跟你玩鬼屋！”
沈安行愣了一下，然后，又很无奈地笑开了。
“那走吧。”沈安行说，“害怕就抱我。”
柳煦看着他，很努力地点了点头。
他可不能叫。
柳煦想，他都是过了六个地狱的人了，怎么能叫！
他是不会叫的，他已经变了！
他是老参与者，他都见过黑白无常，他——
五分钟后。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操啊啊啊啊啊啊沈安行！！！！！！”
沈安行早知如此，很无奈地抱住了被一个鬼脑袋开门杀以后两眼飙泪转过来扑向他的柳煦。
沈安行看了看那个一进门就突然从上面倒掉下来咯咯鬼笑着的鬼头，又很淡定地回头看了看。
可以，进来十步都没有。
柳煦还是柳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