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其它小说>犀牛之死太宰不治>第12章 许曲

  一路上,李一树还是像以前一样絮絮叨叨。原来,李一树去监狱探望许由,才知道他已经提前出狱了。这一个多月来,李一树一直在找他。

  李一树说他的一个客户的朋友——一个姓曲的老板,好像是做钢材生意的——告诉他好像在水林湾附近看到了许由,所以李一树才遇到的他。

  李一树絮絮叨叨的时候基本前言不搭后语,很难让人相信他是个在汽车界左右逢源的销售经理。两年,李一树一直住在他们合租的那个房子里。

  许由房间里的一切都和他离开时一样。许由这一路将他没来得及的微笑反复演练,回到自己房间的许由,已将这特地为李一树准备的微笑熟练地真诚。

  “许由,是我对不起你。如果我不怂恿你买那辆大切……那辆有问题的大切……”看着面前这个面色苍白、憔悴不堪又勉强微笑的许由,那句同样练习了好久的“你还好么”,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许由看着满眼悔恨的李一树,轻轻地摇摇头。许由怎会怪他。当时奔波与片场和公司的许由,需要这么一个代步工具。恰逢李一树当时还需要这么一个机会,卖给他的客户一个人情。

  也许是因为许由“一不小心”睡了李一树的女朋友,也许是因为许由本就对李一树有求必应。所以明知道李一树只是拿他做资源交换,明知道那辆大切有问题,他还是买了。

  许由的目光在李一树脸上随情绪而颤动的疤痕上失焦。这个被许由一拳砸去所留下的疤痕,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许由,拳头砸向李一树之前,他所说的那句话。

  李一树说:“你为什么让他扶那钢丝绳?”

  那是他第一次体会到以暴力宣泄情绪所带来的快感。将杜蕾斯夹在波德莱尔里的时候,许由第一次知道,快感不只可以来源于暴力;在不知李一树只是想玩玩的情况下而睡了那个女人的时候,许由第一次知道,暴力,也可以用这种平静的方式进行。

  可是,在李一树和他女朋友是想玩一辈子时,许由知道,平静的暴力已经没有作用了。所以,他选择打禁忌牌。而他自己,就是那张牌。当许由伏在李一树身后越人进球时,那个女人的惊慌而逃以及李一树脸上的忿恨与匪夷所思,让许由再一次体会到那种令人欲罢不能的快感。

  许由,也是一张曲不言不屑于利用的——禁忌牌。

  “当时,要是转向路边就好了……”许由好像看到了上帝的花椰菜掉进了时间轴上。他看到了那本书崭新如初,他看到了碗底的饺子安然无事,他看到了长椅上的雨伞默然而立,他看到了电梯一层层下降,他看到了监狱里那个沉默寡言的女医生。他看到了,那湾清澈平静的湖……

  “许由!那不是你的错!那是个意外!”李一树一把抓住许由的胳膊,像是他刚刚承认了什么莫须有的罪名。

  许由看着那湾湖水,他看到了一片摇摇欲坠的树叶……

  “许由!你没有错!如果你转向路边,那么……那么死的就是……”

  许由看到了那个打着电话横穿马路的行人,他迅速将刹车踩到底。可是,这本就有问题的大切没有以它该有的刹车速度停下来。许由的目光扫了一下窗外,马路旁有一湾湖——明澈平静的湖面。

  许由想,如果转向路边,那么有可能避免直接撞到那个急速飞向车头的行人;如果他将转向路边,那么,那么死的就是他和李一树……

  可是他没有,因为他突然想到了车上的那本书。他和许曲,还有李一树一起,跑遍整个南京城的书店才找到的那本书。他不能弄伤了沃尔夫。

  许由口中突然泛起了一丝鱼腥味,他觉得自己当时好像吞下了一颗来自于未来的鱼眼睛。他现在很想知道,蓄意杀人未遂,会是怎样的刑罚?

  “一树,我又杀人了……”许由一只手抚着李一树的肩膀,本来因激动而抖动的肩膀,却变成了一种许由不能理解的颤动。李一树的肩膀脱离了许由的手,他缓缓蹲下身子,两只手扯着许由的上衣。

  “许由,你不要这样……是我,当时让小曲扶钢丝绳的是我。我是扶着走过的,我不知道它会漏电……我害怕,所以才那样问你……许由,我知道你无法原谅我,我知道你不是因为对我有什么才……可是许由,你没有杀人……你不要这样……”

  李一树哽噎着,许由的右手悬在半空中,左手揽着的那本书,好像有些干了。他循着坐在手背上的那缕光望去,窗外,已是清晨。为什么最喧闹的是深夜,而最安静的,确是清晨?

  许由无法知道,十岁那年的李一树,是否也吞下了一颗来自于未来的鱼眼睛。可是许由知道,十岁以后的李一树,成了许家的另一个儿子。原来所有的一切,真的都是可以置换的。

  《犀牛》制片人搞大女大学生的新闻,一夜之间意料之中地人尽皆知。甚至还登上了多个娱乐杂志的头条。至此,《犀牛》这部推迟了两年的电影,已经成了当下最具话题的影片。

  七月十一日,《犀牛》首映。也是这天,许由和李一树一起,回到了南京。许由没有回家,他告别了李一树,独自来到墓地,看望许曲。

  许由以为,他再也见不到许曲墓碑前站着的那个不着急的香水味了。

  “曲老师。”许由还是像第一次一样脱口而出。他以为,他再也见不到曲不言了。

  曲不言缓缓转过身。他还是那个样子,西装外套随意挂在左手手臂上,一尘不染的衬衫上,一条一丝不苟的点纹领带。可是他眼中映出的许由,却已经截然不同了。

  “老师。”许由又喊了一声,像曾经喊过得每一次一样恭敬谦卑。第一次,他纵容自己将视线放在了曲不言的眼睛上。

  “老师您知道么?许由是多么庆幸自己能遇见您,多么庆幸自己出狱后遇见的第一个人是您。

  老师您知道么?许由多少次站在宛平大厦的顶层围墙上往下看,许由感觉那像是一个温暖的火炉,曾经多少次,都想不顾一切地跳下去。可是许由不敢,许由怕跳下去之后,会弄脏了地面。许由曾想过,如果要死的话,许由一定找一个无人问津的地方,挖好洞,将自己埋起来,然后才敢让自己死去。

  老师您看,许由就是这么一个自以为是又卑贱如泥的人,是一个连死都怕打扰到别人的人。许由本想着,许曲的忌日之后就离开。可是,您给了许由雨伞,您给许由煮饺子吃,您还给许由那本丢失了的书……”

  许由自言自语到这里,突然就笑了。他看不懂曲不言的眼神。他看不懂他眼中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像是路边的那湾湖一样的平静。

  “许由想,那本书,您已经看过了吧。您嫌它脏,所以才丢掉了,是么?

  许由自以为是地猜一下,那本书,是被您像丢那五分熟的牛排一样,丢进了某个不可回收的垃圾桶里?还是被您烧成灰烬后,冲进了路边某个厕所的马桶里?

  在您看来,所有肮脏的东西都不配存在在您的身边,不是么?所以许由,也不配,是么?

  许由再自以为是地猜一下,您觉得假出柜和真让一个女大学生怀孕,后者对您来说更有利用价值是么?还是您觉得这两者根本无差别,只是您觉得许由脏,所以不屑于利用,是么?”

  许由看到,平稳如镜的湖面上,一片被轻风卷着枯叶身不由己地旋转。

  “老师,您知道么?许由曾经有那么一点点的期望,期望您可以利用许由这张牌,哪怕假装利用也好。可是,许由又不希望您这样做。因为,因为许由真的不愿意脏了您的手,哪怕一点点也不愿意。

  许由就是个肮脏的容器,一个什么都垃圾都往里倒的容器。容器满了,他们就倒在书上。第三十七页,第五十八页,第九十四页,第……”

  “够了!”这是第一次,许由听到的不是不带任何情绪的陈述句。许由突然有些慌乱,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地受宠若惊。这一次,他发自内心地笑了。

  “老师,您也觉得够了,是么?您把沃尔夫扔了,重新找来一本崭新的。可是,它已经不是沃尔夫了,不是么?许由知道它不是沃尔夫,许由一开始就知道。可是,您是一开始就知道许由脏么?既然您一开始就知道,为什么还要许由留在您的身边?”

  许由一直以为,他是幸运地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可是他忘了,稻草也是会杀人的。他感到了自己的胃液中被安眠药吞噬了的开头重新肆虐起来。他将目光移向旁边的墓碑,看着墓碑上的那张灰白色的和自己相差无几的照片。照片上那个人,笑得那么灿烂。

  “老师,您觉得,许由和他像么?很像是吧,像同一版印刷出来的书一样。可是,同一版印刷出来的书,都可以看出来谁是沃尔夫。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人认出来我是谁?为什么我就变成了许由呢?”

  许由的目光重新移向曲不言,他看到了风在湖面卷起了一层一层的波浪。许由望着曲不言,苦笑着问:“老师,为什么我就变成许由了啊?我明明就站在那里,他们为什么说我死了呢?为什么没有人问过我,为什么没有人问过我就把我的名字刻在这里了呢……”

  胃里的排山倒海使许由连苦笑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只能将最后一丝表情僵在脸上。

  “老师……十岁那年,许曲就睡在这里了。老师,真的很感谢您,感谢您所做的一切,和所没做的一切……感谢您给我的雨伞,饺子……还有……沃尔夫……”

  许由看到那片被风卷起的枯叶终于挣脱了风地挟持,它像一个从悬边跌下的雏鹰,自由而又孤注一掷地完成它生命中的第一次翱翔。可它没有看到,这悬崖下却是惊涛骇浪。第一次的翱翔,也是最后一次的跌宕。

  他看到那片枯叶坠入湖心,在平滑如镜的湖面上激起一圈圈涟漪。涟漪在湖面上四散而来,一圈,又一圈……

  作者有话要说:

  小由,抱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