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其它小说>犀牛之死太宰不治>第2章 出狱

  上海北新泾监狱大门前,许由对送他出来的狱员礼貌地鞠了一躬,告别他这两年来的栖身之所。不是没有人来接,只是因服刑期间表现良好而提前两个月释放的事,许由没有告诉任何人。

  许由穿了一件纯白色的T恤,一条浅褐色长裤;脚上踩的,是一双白色的板鞋。这些,在得知出狱日期后的好几日里,许由已反复清洗多次,直到确认它们每一个都没有半点脏渍。

  在监狱的铁皮大门上,映出了许由的身影。许由身上斜挎着一个纯黑色的帆布包,这包里是他所有的家当。他掸了掸包上在出狱门前,因为狱友的推搡而蹭到的铁笼上的铁锈。而后他才微微向前探着身子,仔细理着刚才出门时被好心相送的狱友揉乱了的头发。

  只有在无人的时候许由才会这样做,他不想让狱友或者其他人觉得,他会对别人的行为感到不舒服。他一向如此,谨小慎微,周全他人。

  许由反复确认大门映出的那个人干净整洁后,又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食指指腹滑过大拇指的指甲端面;大拇指指腹按着顺序,从食指到小拇指,不紧不慢地滑过。每一颗指甲都有它该有的平滑与长度,他很欣慰。

  他每隔一定的时间都会特地去医务室,向那个沉默寡言的女医生借指甲刀,将这些在没有阳光的牢狱中还能茁壮成长的指甲,一颗颗精心地修整。

  许由没有仰起头,只是伸出一只手,去接这监狱外的第一缕阳光。阳光落进他的掌纹里,他微微蜷起手掌,看手心的掌纹更重。看到中指的疤痕,他轻轻皱起了眉头,又将手掌撑开,未等掌纹舒展,又覆手摊开掌背。刚才那缕阳光坐在他的掌背上,已经是不同的温度。许由的手突然就缩了回来,坐在他手背上的那缕阳光,已经不是落进掌纹的那缕了。

  二十二个月是多久?许由稍稍含着身子,走在马路旁铺着红色地砖的人行道上。他每一步都走的无比认真。他没有抬头,也没有低着,只是以最普通行人的姿势走在路上。可是他又与普通行人不同。他微微垂着眼帘,两只眼睛像两个喷洒杀虫剂的喷射器,没有目标地扫在约两米处的地面上。

  七百天是多久?许由在斑马线前驻足,目光依旧扫在前方约两米处的地方。那条斑马线就躺在那儿,一声不吭地被一个早已磨损不堪的车轮碾压,接着又一个。车轮一个个欢呼而过,伴着时不时不耐烦的喇叭声,还混着身旁等红灯行人的呼吸声。

  欢腾的油烟味、焦躁的汗水味以及着急的香水味,三种气味搭配在一起,这是许由出狱后,所接收到的第一种气味。香水味,总是很着急。

  一万六千八百个小时是多久?许由在宛平大厦一楼电梯旁安静地等着。电梯从十三层直升到顶楼三十七层,然后从三十七层降到二十九层。电梯在二十九层停了好一阵,才开始下降。一路下降到一层,电梯里着急的香水味如蜂巢毁灭般蜂涌而出。

  电梯外只有许由一个人,他目光扫着腾空了的电梯,手指按着电梯的开门键。大约过了十秒钟,才踏进电梯,站在有按键的一旁,按下了三十七层。

  许由的手指尚未离开三十七层按键,电梯前走来了一个不着急的香水味。许由没有看这个香水味。香水味刚到电梯前的时候,许由的手指下意识地从三十七层滑向电梯的开门键;香水味进电梯的时候,手中悬着的工作牌让许由的手指又下意识地滑向二十九层按键。

  二十九层按键亮了,那香水味站在了电梯中央靠后的位置。电梯门关上,电梯门上映出了许由和那个不着急的香水,许由才看清那个香水味的模样。

  他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温文尔雅,西装外套半挂在左手手臂上,右手的工作牌随意悬着。男人与许由在电梯门的映像中目光相触,微笑着稍稍颔首表示感谢,许由也礼貌点头以示回应。只一瞬间的目光接触,那男人在电梯门上的映像就在许由的视线中模糊。许由的目光重新失焦,移向逐一亮起的电梯键。

  实际上许由只看到了那工作牌的背面,也只能看到背面。他猜那是二十九层力原影视传媒公司的工作牌,如果这工作牌还是和两年前一样的话。习惯于服务他人的心理作祟,他才按下了二十九层的电梯键。

  电梯升至二十九层,许由身子稍微向内撤了撤;电梯门开了,许由的手又自作主张地伸出挡着电梯门的一侧。男人走出电梯,许由的目光扫在电梯门外的地板上,微笑着点点头。许由的手重新缩了回来,按下电梯关门键。许由的目光,依旧失焦。

  一百万零八千分钟是多久?许由爬上顶楼的围墙,尝试了几次终于直起身来。许久不来,生疏了。许由站在围墙上,听空中孤雁追逐路过晚风的欢愉,听天边夕阳沉睡在晚霞棉被中的酣然,听眼下躁动不安的上海对这繁华的大肆宣扬。许由的目光聚焦在宛平大厦前的广场上,广场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像一个温暖的火炉。

  许由跳下围墙,又转过身吹了吹围墙上自己刚才踩过的地方留下的灰尘,才放心地走向一旁的木制横排长椅。许由取下身上斜挎的单肩包,拉开拉链,叠放整齐的几件衣物上,有一本翻旧的书。许由拿起那本书,手掌抚过书的封面,他想起了李一树。

  李一树因为左额上有块疤,所以很多时候大家都叫他“疤哥”。说起来,李一树左额上的这块疤,还是小时候和许由打架留下来的。许由和李一树从小一起长大。大学都念的文科,毕业后都留在了上海工作。许由和李一树合租了一个两室一厅的房子。

  这本书和李一树的唯一一次接触,还是许由和李一树合租后第一次发生争执的时候。争执的原因是:许由睡了李一树的女朋友。

  “许由你个孙子!你竟然睡了老子的马子!”

  尽管隔着一张床,李一树的愤怒还是急剧穿透力地射进许由的耳朵里。李一树火得牙咬得咯咯响,瞪着退到卧室墙角还一脸欠揍地许由,抄起一旁书桌上的一本书就要砸过去。

  “等等等等!”许由一看他抄起的书,瞬间紧张地直起身来叫停。

  “干嘛!想求饶啊?晚了!”李一树扬起胳膊就要砸,许由立刻摆手,瞪大眼睛盯着被扬起的那本书喊:“别弄伤了沃尔夫,这本可是已经绝版了!”

  李一树看了一眼手上的书,咬着牙拍在书桌上,又顺手抄起一本要砸。

  “等等等等。”许由看到他重新抄起的那本,刚松了的那口气又提了上来。

  “又怎么了!这本也绝版了!”李一树又骂到。自身难保的许由,简直是在火上浇油。

  许由半曲着身子,双手举在耳边,陪着贱笑说:“乔老可是你老乡。(《天使,望故乡》的译者乔治高,祖籍南京江宁。)”

  李一树脸憋得通红,咬着牙斜着脑袋放下手中的书,胡乱抓了另一本举起来。

  “等等等等……”许由后退了一些,摇着双手喊着。

  “又怎么了!”李一树已经被憋到了极点。

  许由清了清嗓子,双手交叉挡在面前,说:“我摆个pose。”

  可是许由摆了好久的姿势,那本书也没有砸过来。许由试探般移开护在面前的手臂,一颗苹果猝不及防地飞向自己,许由挡手接住一看,还是个被咬了一口的苹果。许由一手握着苹果,站在那里不解地看着书桌旁的李一树。李一树将手中的书抹平,说:“波德莱尔是本大爷的!”

  许由瞬间就被他给逗乐了。这波德莱尔确实是李一树的。大学的时候,李一树追一个暗恋了许久的女神,想要送女神一个即能传达自己真实心意又不失风雅的礼物,于是许由就买了本《恶之花》给李一树。于是李一树就彻底和那女神没了希望,因为许由在书里夹了个当时最新款的杜蕾斯。当然,考虑周全的许由还吃了李一树一顿揍。

  见好就收的许由立马单膝跪地,双手捧着那被咬了一口的苹果大喊:“谢疤爷不杀之恩,小的没齿难忘。今后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小的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然后他们就去宽窄巷子赴汤蹈火了。

  他们赴汤蹈火的时候,李一树说其实早就想摆脱那女人了。李一树做销售的,有资源,那女人有模样,工作和生活上的等价交换。现在买卖成了,双方都不好先撕破脸。正巧许由这一道,是个好借口。

  许由一只耳朵听着李一树絮叨,一只耳朵听着在火锅里涮着的鸭肠,心里想着:这波德莱尔,还真不如一顿火锅。

  许由笑了,他把帆布包重新拉上,放在长椅的一头。怀里抱着那本书,在长椅上躺下,适应了脑袋下枕着的帆布包,才合上了双眼。

  其实赴汤蹈火之前,许由根本不知道八哥只是想玩玩。

  六千零四十八万秒是多久?只是这一秒,与上一秒,已经截然不同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别着急,后面让小由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