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其它小说>坠落>第26章 泪雨

  谁都知道严少钦这一去哪里又有什么好运,刑室的门关上,发出电子提示音。

  杨归看着那扇门,站立了很久,似乎像是等待又像是临终前的告别。直到隔着厚重的铁门,传来一阵低沉,如同困兽无助的嘶吼。他捂着耳朵,眼泪狂流,快步离开。

  他不忍心。

  他不忍心对待自己的同胞,即使他在八年之前看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严少钦的血留了一地,他在微弱地挣扎,他几乎将这世间一切的苦头都吃尽了。不仅如此,老天仍未开眼,还要叫他的一切斗转轮回,把一切伤痛重新来过。杨归只是共情能力“c”级,和穆烜澜纠缠已经耗费了他半生精力,面对严少钦和安淮,他做不出百分百的把握愿意为穆烜澜做这样大的牺牲和付出。

  他无法说服自己,严少钦是为了共情能力者而战,因为他也有私心,他希望严少钦能站出来。

  或许这就是穆烜澜瞧不起的地方,他没有像战士那样自私的“光明磊落”,共情能力也并不是杨归想的那样坦荡伟大,至少当中存在脏缺和自私的那一面。

  可他也是衷心希望严少钦好,和安淮能够一直走下去。

  严少钦的手脚再次上了镣铐,他被缚在一张刑讯椅上,脚踝和手腕被钉了两个窟窿,身上的衣物退去,满身的伤疤露出来,他痛地簌簌发抖。冷汗布满额头,生理性的眼泪涌出,拼命吸气想缓解疼痛,可脖子上的颈圈也不让他好过,勒住他的脖颈,控制呼吸量,同时发出电流刺激着皮表。

  每一道伤口刚刚出现时,生物保护机制让创口感受不到痛,但在伤口缝合和恢复时那种深入骨髓的疼痛会一点一点返上来。

  面前的虫族在等待他愈合,它不会说话,于是就用录音设备一遍遍播放着安淮的名字。

  严少钦失血和恢复的过程里,出现了伤口麻痹和半休克的状态,这种介于清醒和昏迷之间的情况让他感觉好像心灵在慢慢起飞,摆脱肉身躯壳,变成第三视角审视着发生的一切。

  他冷漠地观察着发生的一切,双手变成了搜刮的工具,翻开大脑层层细致地找寻着安淮的踪影。

  恢复的过程是漫长的,严少钦的防御力为零,只能用血肉之躯抗下一切物理伤害。虫子给他打了一种药剂,让皮表变得敏感,对于痛觉的感知力呈百倍增加。

  伤口进行缝合后没有愈合的伤药,只能通过自身中性粒等细胞进行缓慢的修复和促成毛细血管形成。

  刑室内空气封闭,很容易感染发炎。破口边缘开始发腐呈现轻微的白色,黄色的脓微微流出来,凑近可以闻到刺鼻的腥味。

  如果有恢复良好的伤口,虫子会掀开血痂,让其重新作痛。

  可是还是不够,即使在这种极限之下,严少钦的每一个梦境都拼不成一个完整的画面。甚至渐渐的,安淮也不愿来他的梦里了。

  他梦不到他了。

  越是想找寻,越是想回忆,可人藏在记忆深处躲了起来,就越是找不到。

  该往哪里用力呢?身体的疼痛已经超过了一个战士可以忍受的极限。严少钦不记得安淮,可是有时候会想,会不会他在承受和他一样的苦楚?

  那他还是希望不要了,他希望那个他不记得的安淮,可以平平安安。

  腹虫把严少钦的情况像杨归汇报,当杨归知道严少钦此时的状况后有一瞬间的呆滞。

  他突然想起,十一区的人当时是怎么让严少钦忘了他的。

  皮肤是人体的最大的器官,对于痛感的体验最为快速干脆,在注射了精神类的药物之后他们用布满尖刺的铁棍连续击打着他的皮表,把邵春华也就是假陆善的照片放在他面前,他们重复在他耳边念着陆善的名字,严少钦就微弱地喊着安淮。

  或许是抵抗,或许是想把这两个字篆刻在心底。可是最后他被打的死去活来,疼得连话已经说不出来,整整三个小时,身上找不出一块完好的皮肉,全身青紫不断渗出血。

  杨归救不了他,没人可以救他。

  但是那天之后,他确实什么也不记得了。

  杨归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舒展的山峦,一直连接天际。也可能不是不记得,是太珍贵,大脑将一切认为的宝贵记忆封存,死死地埋在心里。就像藏起来的一坛太烈的酒,打开闻那一下酒精会刺痛鼻腔。

  “严少钦....最后一次,你好好撑着,如果你死了,我拼死也会护安淮周全。”

  有飞鸟翩然掠过,卷挟云雾南去。

  “你若没死,我杨归欠你一条命,你清醒后要拿走也没关系。”

  他深深吸了口气,对虫子说:“用最后那个计划。”

  刑室的门再次打开,腹虫慢慢走了进去,三对眼睛眨了眨,好像饱含着怜悯与可惜。

  它用前肢抬起他的下巴,用甲叶焦急地扇动着口器,化身人类此刻它应该会叹气吧。

  严少钦吃力地睁开眼,笑了笑,安抚着这只胆小的虫族,他已经没办法发声了,只能动嘴型勉强蹦出几个气音:“来吧。”

  腹虫很长时间都在“叽叽吱吱”的叫,看起来是某种仪式,腹腔也在震动嗡鸣,有一种殉道般的祭祀感。

  这是虫族特有的交流方式,只献给最无畏的虫族勇士。

  长达十分钟的嗡鸣结束后,它开始杨归交代它的最后一个任务。人的身上有两百零六块骨头,杨归的要求是,除了头骨等重要的部分,从下往上依次敲碎他的骨头。

  什么时候有反应,什么时候结束。

  腹虫卷起一个铁锤,先从小脚趾开始,依次往上。脚趾、踝关节、胫骨、膝关节...

  你有没有听过那种惨叫?会让人觉得活着比死去痛苦,杨归听过。

  这是第二次。

  穿透厚重的铁门,那叫声从灵魂深处感到战栗,他在求饶,在呼救,在祈求宽恕。

  甚至让共情者产生无法忍受的呕吐感,不是恶心,是生理性的怜悯和恐惧。

  严少钦只能蜷在一起,他无计可施,所以绝望。泪汗沾到嘴边的裂口,他蠕动舌头舔了舔,盐分再次呼唤痛意。

  极致的痛感,就是流泪都像奢侈,疼痛像浪潮一样冲击在肉身上。

  那天离别的眼泪,他尝到了。

  安淮的眼泪是咸的,和他现在流出的是一样的味道,雨水也掩盖不掉的苦涩。这是一种味觉,从口腔蔓延到胃里,变成一把火,燎尽脏腑才甘心。

  他和他分别在沥沥水声里,也在那清澈液体的掩护下接吻。

  整整一个月,每天有四分三十秒时间。

  节约的人学不会浪费,只会努力吞咽对方的涎水。有水雾弥漫在狭窄的空间,他和那双眼睛深情地对视,浴灯是他们每晚的月亮,照亮皮肤的每一丝沟壑和纹理。

  严少钦的手指无数次温柔抚摸过的那炙热胸膛,无名指的之间刻录着安淮心跳频率,他们的额头贴在一起,发丝和呼出的气体一样纠缠难分。

  再往前走,他的每一次跳跃,闪躲,都有一个人在默默地守护,超负荷透支一切的心源之力。他们的“引”夜夜相交,直抵双方的心脏。

  录音设备播放着安淮的名字,坚持这么多天以来的独角戏。

  一直到今天。

  “安淮。”

  “我在。”

  我永远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