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室之中,只有李太后布衣荆钗端坐太师椅,所有太监宫女一律斥退,就连那崔太监,把秦林带来之后也垂手退了出去,远远站到院子里。

  从秦林出现开始,李太后就死死地盯着秦林,慈宁宫中寂静无声,宛如狂风暴雨来临前的宁静。

  “微臣叩见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秦林山呼舞蹈。

  老太后满脸怒容,恨恨地盯着秦林,半天也不喊平身,突然猛地一拍扶手,厉声道:“秦林,你好大的狗胆!”

  秦林抬起头,毫不胆怯地与李太后对视:“承蒙太后谬赞,微臣的胆子确实不小。”

  李太后顿时怔住,为了女儿的终身大事,她摆开阵势吓唬秦林,满拟这家伙要吓得魂飞魄散直磕头,那么下一步就好说了。

  没想到秦林脸皮既厚,胆儿又肥,睡过人家女儿还敢和丈母娘抬杠,无论太后的威权,还是玷污公主、秽乱宫闱的罪名,通通吓不倒他。

  恐怕老太后这次是打错了算盘,秦伯爷什么人呐,当年老泰山张相爷唬不住他,现在换了丈母娘李太后,照样唬不住他。

  哼!李太后双手一撑扶手站了起来,转身就进了宫室内间。

  ……

  慈宁宫正殿,只剩下秦林孤零零的跪在中间,今年的冬天比往年来得早、来得狠,风从门窗缝里灌进来,地面冷冰冰、硬邦邦,没过多久秦林的膝盖头就疼了起来,好在他练过周易参同契,身子骨到底健壮,倒还熬得住。

  不得不熬啊,李太后的意思那是摆明了的,真要追究玷污公主之罪,绝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更何况一板一眼地计较起来,秦林固然要倒大霉,难道永宁的名声就很好么,难道李太后就眼睁睁地看着女儿抹脖子上吊么?

  秦林心里明镜似的:这是逼他表态做驸马!

  可大明朝的驸马实在做不得!

  不掌兵,不预九卿事,最多熬到年纪高迈、辈分也大了,在宗人府挂个宗正,管管皇族内部那些家长里短、狗屁倒灶的破事儿,没有半点实权。

  小男人不可一日无钱,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秦林已经走到了提督东厂的位置,漠北、云南、瀛洲、山西各处展布,正待万里江川起雄图,锦绣河山施妙手,岂肯轻易放弃!

  这是于私,于公更加不可退后半步!

  大明朝走到嘉靖年间,就已渐次病入膏肓,北方俺答汗铁蹄直叩京师城下,南方数十倭寇便能深入江南膏腴之地,如入无人之境,泱泱大国何至于斯?亏得救世名相张居正力挽乾坤,以王霸之术行伊尹吕尚之道,荡平倭寇、俺答封贡、月港开海、清丈田亩,好不容易勉强开创出个中兴的局面。

  等到张居正过世,万历肆意妄为,将新政改弦更张,申时行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终日浑浑噩噩,旧党纷纷秉政,张四维、刘守有、张鲸自不消说,余懋学、顾宪成又是什么好人?正所谓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

  山陕一带豪强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将来遇到灾荒年,只消一夫登高而呼,便是陈胜吴广之故事;白山黑水之间,女真健儿正挽强弓、逐狐兔,等到他们瞧出了大明朝的空虚,利箭便将直插幽燕之地!

  何况比起世界大势的天命轮转,建奴和流寇又算得什么?这已经不是关起门来自居天朝上国的时代!曾经的南洋朝贡国,尽是西方殖民者的天下,西班牙人已能横渡辽阔的太平洋,将美洲的白银运到吕宋,与中国海商交易。

  大明朝如果继续浑浑噩噩走下去,就算抗得过历史上导致它倾覆的流寇和建奴,又能如何?在党争和内耗中缓慢而不可避免的沉沦,耗尽文明的最后一点元气,与此同时,眼睁睁地看着西方殖民者把旗帜插遍全世界,完成工业革命,将我们这个古老的文明踩在脚下?

  逢此民族气运消长、文明彼此争雄之世,秦林义无反顾!他已经做了许多,他将会做更多,丝绸之路驼铃声声,土默川牧民欢歌笑语,关中父老喜获丰收,京杭大运河上纤夫号子,东海南洋帆影片片……这一切,他绝不放手,他不能失去权力!

  秦林静静地跪着,胸藏惊雷而面如平湖。

  

  第七卷 【东山再起】 第一〇七五章 病入膏肓

  

  慈宁宫后殿,也有一道纤弱的身影双膝跪地,永宁公主朱尧媖秀气的瓜子脸满是泪痕,贝齿把没多少血色的嘴唇咬出深深的印痕,双眼泪光盈盈地望着母亲,娇嫩的身子微微颤抖,小模样儿实在楚楚可怜。

  秦林在正殿跪了多久,永宁在后殿也就跪了多久。

  李太后坐在圈椅上,一只手撑着额头,明显已经被里头外头这对痴儿女弄得无可奈何了。

  自打那天回来,永宁除了一直说是自己勾引的秦林,就再不肯吐露半个字,哪怕李太后这个过来人也全然不明白女儿中了什么邪,且不提从来害羞胆怯的永宁怎么敢去勾引姐夫,就是从乖巧斯文的女儿口中居然能吐出勾引两个字,都叫李太后惊得半天回不过神儿。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李太后思前想后、考虑再三,熬了几天等前番永宁夜不归宿的风波稍稍平息一点儿,就赶紧地把秦林召进宫中。

  怎么着,事情都做下啦,你秦伯爷总该给我女儿个交待吧?

  在李太后心中,除了老老实实当驸马之外,秦林也没别的办法好交待了。

  万没想到,秦林直挺挺地跪在冰凉的水磨金砖地上,咬紧牙关愣是不开口,这边后院又起了火,永宁也跟着起哄跪在了地上。

  哪个做母亲的见女儿这个样子不心疼?李太后再也耐不得了,既生气又怜惜,颤声道:“尧媖啊尧媖,你又是何苦来哉?做娘的不是为了你好吗?你是大明朝的堂堂长公主啊,当今天子一母同胞的妹妹,难道嫁给他做妾?”

  心疼女儿之余,又恨上了秦林,李太后端起钧瓷盏子喝了莲子羹润润喉咙,又气咻咻的道:“娘看秦林那小子啊,也没之前想的那么好,你这般痴心相待,他尚且咬着牙不肯略松松,岂不摆明了仗着已经生米煮成熟饭,故意勒掯咱娘儿俩么?”

  老太后到底市井出身,这话说的真是直白浅显露,换做以前永宁不知要羞成什么样子,可这次她只是仰起小脸儿,很笃定地道:“他既肯跪在外边,便已不负儿臣。”

  李太后微怔,接着一声长叹。

  秦林的罪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得看落在谁手里,要是被张鲸张司礼捏住把柄,怕不活剥他一层皮!但在老太后这边,就全然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