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进京两天,秦林既不朝天子也不拜相公,立下赫赫殊勋灭国之功,却顿在家里好像待罪一样,也是他以退为进、暂避锋芒的意思,避免过早陷进这种朝堂倾轧。

  同样因为这点,左都御史赵锦为首的秦林的盟友,为他做出的辩护显得有心无力,身为文官,他们也有本身的立场,再说了,秦林年纪这么轻就做到武职一品,也许压一压、磨一磨,对他来说也不算什么坏事吧?

  “只可惜了,毕竟灭国之功,灭国之功啊!”站在养心殿中的赵锦,伸手揪住雪白的胡须,胸中终有股郁郁之气不得抒发,心底更有疑问浮现:胡宗宪、俞大猷、戚继光,现在又轮到了秦林,国朝待血战立功之士如此菲薄,设若将来有天地翻覆、国祚倾危之时,谁肯为国力战?

  好好先生申时行申首辅,他倒是很羡慕张居正与戚继光在万历初年唱的一出将相和,可他很清楚,自己没有江陵太师那么厉害的手腕,秦林又是个头顶长角浑身生刺的角色,不像戚继光那么好驾驭。

  本着谁也不得罪的一贯作风,申时行软绵绵地替秦林辩护了两句,觉得大概下来也能向秦林交代了,就在刑部尚书王用汲、吏部侍郎余懋学、右都御史辛自修等人的重炮猛轰中败退下来。

  整个过程中万历皇帝朱翊钧始终保持微笑,善于揣摩帝心的臣子就知道,他必定是倾向于打压秦林的。

  不过接下来的事情就麻烦了,王用汲、赵应元等人大有乘胜追击,将秦林一举拿下的意思,对此赵锦厉声抗辩,坚决予以驳斥,说苛待有大功之臣,必令天下有志之士寒心。

  申时行、余有丁和许国也慢慢把话兜转过来,暂时不提拔秦林那是可以的,但要是把这位小爷真弄走了,他们三位就得直面清流的狂轰滥炸,无论如何,还是让秦林挡在前面吧。

  双方争执不下,一直闹到了夜里,可事情定不下来也不能走,因为后天就是午门献捷,封赏的圣旨也要同时颁布,必须在此之前拿出个主意。

  张鲸和张诚率领小太监送来了夜宵,顺便也带来了储秀宫那边的消息,张鲸一边弯着腰把燕窝莲子羹捧给万历,一边在他耳边低语。

  “哦?”朱翊钧的脸色瞬间变得阴晴不定,也不吃燕窝羹了,从座位上站起来宣布退朝,然后步履匆匆地离开养心殿。

  张鲸得意地瞥了张诚一眼,后者唯有苦笑,然后悄悄吩咐张小阳:“跟着皇爷,如果有什么不妥,咱们好歹给秦督主提个醒儿。唉,储秀宫那位主子,好歹要顾念顾念当年吧……”

  郑桢能不能看在当年交情份上高抬贵手,张诚心里可没底儿,那位娘娘不是个心慈手软的呀!

  众位朝臣纷纷散去,临走都不忘打听陛下匆匆离去之事,待听说原委之后,自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万历比平时走得快许多,但在转进一处甬道之后,脚步突然放慢了下来。

  骆思恭从角门中走出,万历身边几个提灯笼的小太监知趣的退后,他正要下跪,万历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张小阳站在不远处,隐隐约约听见“国舅赴秦府负荆请罪”、“自偏门入,负气而出,面带愤懑之色”这么断断续续地几句。

  张小阳立刻叫起了撞天屈:秦督主啊秦督主,你怎么不就坡下驴?国舅都登门请罪了,你就把身段放软点又如何?难道你先后离京三年多,竟不知道郑娘娘在宫中有多受宠?

  谁知万历的脸色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看,随口说声知道了,就步履轻快地走向储秀宫。

  郑桢已经把朱常洵哄睡着了,斜倚在床头,薄薄的小嘴翘起来,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

  万历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换做别的嫔妃,早已起身迎驾,郑桢只是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就又把脸扭了过去。

  “爱妃,爱妃!”万历扳着郑桢肩头,笑道:“这次你受委屈啦,朕将来替你出气,好不好?”

  看得出来,万历其实心情不错——如果郑国泰在秦府相处融洽,双方把酒言欢,恐怕这位擅长帝王之术的天子,反而要有别的想法了。

  “哼,还不是为了你的江山社稷!”郑桢撇撇嘴,委委屈屈地道:“你以为我不心疼兄长吗?但是我听说楚王有个绝缨会,不惩罚酒后调戏爱妃的将军,后来那将军在打仗时出力死战救了楚王。难道你不如楚王,我不如那妃子?如今国舅被打,如果你惩罚秦林,恐怕寒了天下人心,倒不如学楚王绝缨会。”

  “贤妃,你真是朕的贤妃!”万历将郑桢揽在怀中,感动得无以复加。

  “只是贤妃吗?”郑桢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下,接着在他额角轻轻一点:“还有明君呢!我已为你忍气吞声,你可不要辜负我这番苦心。”

  第二天朝堂之上风向大变,万历极言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盛赞秦林为国朝柱石,众臣惊愕之余,申时行、赵锦纷纷附和……

  

  第七卷 【东山再起】 第一〇五六章 颜渊盗跖

  

  中午时分,秦林接到了圣旨。

  宣旨大臣手捧黄绫圣旨出承天门,经西长安街直趋草帽胡同的秦府,沿途文武官员看到宣旨使者,纷纷把舌头一吐,晓得这道圣旨的分量非同一般:头前定国公徐文璧八梁冠、笼巾貂蝉,跨下逍遥马,手托朱漆盘,内盛黄绫包裹的圣旨;礼部尚书沈鲤落后半个马头,戴六梁冠,着赤罗衣、束革带、佩犀角环,仪态颇为潇洒。

  尚衣监太监庞保、御用监少监刘成这两个宫中大珰,往日出宫办差必定耀武扬威,此刻却只能跟在两位大员的马屁股后面吃灰。

  “东翁有喜事了!”孙承宗兴致勃勃地告诉徐光启。

  最近这两天,两位师爷一直守在承天门外,等着来自九重丹陛的消息——秦林并没有要求他们这样做,是他们自发,准确的说,是孙承宗格外积极,把徐光启拖来的。

  徐光启抬起头,懵懵懂懂地“哦”了一声,借用西班牙重型火枪的设计对枪支进行改进,以及云南元谋县发现的猿人头骨,消耗了他比较多的精力。

  两位师爷正准备离开,此时已经散朝,一群中低品级的文官也从宫中出来,看着徐文璧绝尘而去,他们个个垂头丧气。

  这伙官员认不得徐光启,却认得以前的同道中人孙承宗,个个面露讥诮之色,更有人挥着袖子一声闷哼:“为虎作伥,斯文败类!”

  徐光启脸红了半边,孙承宗只是冷笑,拉着同伴就走,他已经看穿这伙清流的真面目,实不欲和这等人做口舌之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