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绿色的军用帐篷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静静立于一棵参天大树之下。

  周易躺在充气垫上,痛苦的闭着眼睛,他的头发被不断渗出的虚汗浸透,面色苍白如纸。贺筠在一旁默默看着王医生将一块块沾满脓血的纱布从周易身上剥离,然后再换上新的。他记起过去他们在一起时,周易也时常会在工作中受伤,每次他看到那些伤口心疼不已的时候,周易都会笑着反过来安慰他。当初那个英勇潇洒的人此时正奄奄一息的躺在那里,生命如同秋叶般随时可能会凋零,而这一切都是拜他所赐。

  周易在医生给他清理感染的伤口时忍不住发出痛苦的呻吟,贺筠实在不忍心再看下去,起身独自来到帐篷外。另外三个人正站在一棵大树下,边抽烟边嘀咕着什么。

  “哎,你跟我们哥俩儿说说,你到底都看见什么了?”九条抽了口烟,用胳膊肘捅了捅魏五,阿宽靠在树上饶有兴趣的听着。

  “我没看见,但是我听见了。我当时一个人往这边走,突然听见我斜后方有脚步声,就是那种踩在树枝上的声音,我就立刻回过头去看,但是什么都没看见,我还顺着那个方向找了找,什么都没发现。那之后,我就总觉着有双眼睛在盯着我,搞得我背后直发毛。”说完魏五又心有余悸的环顾了下四周。

  阿宽在一旁说道:“听着怪吓人的,会不会是什么野兽啊?你听着那动静,感觉那东西得有多大个?”

  “应该不小,肯定不是山鸡猴子这种小动物。”

  “我靠,这深山老林的该不会有熊吧?”

  九条鄙视道:“卧槽你有常识吗?熊不都在北边吗,这里都快到热带了,你要热死熊吗?不过我倒是听当地人说过,这边儿挺多年前出现过老虎。”

  “不是吧?老虎那不都已经是稀有动物了吗?能被咱们给碰上?”阿宽不自觉的朝四周警觉的环视着。

  “碰上了也不怕,咱们有枪,它敢来就是给咱们送虎皮!是吧?老五。”

  魏五没有回答,只默不作声的看着忽明忽暗的烟头,他有种不好的感觉,那是在长期的逃亡生活中锻炼出的直觉。思考片刻后,他抽完最后一口烟,用力把烟头在树干上摁灭,然后抬起头说道:“不管怎么样,咱们得尽快离开这儿。”说完几个人同时朝帐篷的方向望过去。

  贺筠正坐在帐篷旁的大树根上,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他不愿呆在帐篷里面对挣扎在剧痛里的周易,也没心情跟几个雇来的手下闲扯,他们本就是不同世界的人,因各自的利益偶然聚集到一起,实在没有多浪费精力的必要。

  魏五领头,和另外俩人一起来到贺筠面前。“贺总,此地不宜久留,休息得差不多了咱们就赶紧继续赶路吧。”

  贺筠转头朝帐篷看了一眼,里面正传来周易痛苦的喘息声。“再休息一会儿吧,休息好了再走也不迟。”

  “贺总,我想提醒你一下,咱们现在还没彻底安全呢。这条路虽然已经荒废多年,但是警方也是有可能会估计到我们走这里的。再者,咱们是被突袭仓促上路的,物资准备非常不充分。你之前预备的水和食物本来就只是供四个人用的,现在不仅凭空多出来俩人,而且按照现在这个行进速度,要维持的天数也大大增加了,接下来我们肯定要饿肚子。这个倒也不是最急的,野外生存的技能我们哥儿几个还是有一些的,但是我们要到达指定的接应地点必须要依靠GPS,这东西的电池一旦耗尽了,咱们怕是就再也走不出这片林子了。”

  贺筠看了魏五一眼:“你不用吓唬我,我们准备的物资里有很多备用电池,肯定不会有问题。至于食物,大不了把我的那份儿省下来给周易。”

  魏五气结道:“贺总,您要是这样可就没意思了。当初咱们说好的是护送你一个人到达指定地点,可没说要带上这么个大累赘!你非要带也行,反正哥儿几个都有把子力气,可你这走几步就要歇一歇算怎么回事儿?来郊游的吗?!我说句难听的,就那位病的那副德行,十有八九不能活着出去,就算出去了,你真以为过了边境就立刻能找到像样的医院吗?咱们要去的地儿条件可跟国内没法比,你以为他能得到什么治疗?贺总,我劝你还是趁早做打算,别到时候丢了西瓜芝麻也没捡着!”

  贺筠低着头不去看他。魏五说的正是他最担心的,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大不了出去之后我给你们加双倍的钱就是了,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丢下他。”

  魏五是个急脾气,看着贺筠那副油盐不进的模样突然肝火上升,从后腰摸出枪就对准贺筠。“这他妈是钱的事儿吗?老子可不想为了点儿钱把命给搭上!你他妈的别以为有几个臭钱我们哥儿几个就可以随便任你差遣!大不了老子不接你这趟活儿了!”

  贺筠抬眼看了下那幽黑的枪口,随即又低下头,努力控制着身体的颤抖。“你知道的,如果我不能活着出去,你是不可能拿到新身份的,到时候你要么在国外做流民,要么回去继续被通缉。”他这些年干这行深谙一个道理,人只对一件事绝对忠诚,那就是利益。

  魏五恼怒的盯着他看了一阵,恨恨的咬了咬牙,把未上膛的枪又别回到腰上。“再给你半个小时,半个小时之后必须继续赶路!”

  贺筠回到帐篷里,在周易身旁坐下,握住他的手。周易恍惚的半睁开眼睛看向他,眼神里满是绝望。

  “周易,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好一点?”

  周易痛苦的皱着眉,吃力的摇了摇头。

  贺筠叹了口气,转向王医生问道:“他怎么样?你觉得可以继续赶路吗?”

  王医生缩在帐篷的角落里战战兢兢的答道:“我给他交替使用了两种退烧药,现在温度终于降下来一点了。肌肉松弛剂也已经按照您的意思停掉了,等他体内残留的代谢干净后,就可以尝试换抗生素了。如果他对新的抗生素反应良好,就有希望扭转局面。目前赶路的主要问题是,他身上有多处伤口,担架上的不断颠簸会让他很疼。我不敢再给他使用强力镇痛剂了,他现在太虚弱,我怕他承受不了那些副作用,所……所以……”

  所以选择权在贺筠,他如果不怕周易疼,就大可以不停赶路。

  贺筠万分为难的看着周易,魏五的焦虑是有道理的,原定两天的路程,现在一天快要过去了,他们却才走了不到五分之一,照这样的速度耽搁下去,他们真的有可能全军覆没在这片雨林。

  那晚当警察如神兵天降般将制毒工厂包围时,他便知道自己失去了一切。他是给自己留了后路,他可以抛弃一切抽身而退,可此一去他余生就再也回不到故土,再也见不到他爱的人。于是即便情况万分紧急,他仍然毅然决然的冒险带上了周易。他们之间的爱恨情仇都已变得不再重要,周易的存在就是他支撑下去的精神支柱。周易必须活着,哪怕他不爱自己了,哪怕他们要痛苦纠缠一生,只有周易活着,贺筠未来的日子才不会活成一具行尸走肉。

  “那个……贺总……”王医生在一旁小心翼翼的打断了沉思的贺筠。“我能去解个手吗……”

  贺筠恍惚的抬起头:“啊,去吧,别走远。”他此刻没有多余的心思放在这个唯唯诺诺的小医生身上,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深山老林,他谅他也不敢脱离大部队独自逃跑。

  王医生离开帐篷后,贺筠抚摸着周易苍白消瘦的脸颊,眼神里全是不舍。他甚至已经忘了周易是多么厌恶他,也忘了自己曾多么丧心病狂,当死神无限接近之时,一切的争吵纠葛都变得无足轻重。

  “周易,你觉得你能坚持吗?咱们只有离开这儿,你才能得到更好的治疗。”

  周易满眼哀求的看着他,痛苦的摇了摇头。“贺筠,我真的不行了……求求你……再让我休息一下……”

  贺筠瞬间就红了眼眶,这个男人何曾这样卑微的求过别人,若非已至绝境,他怎会如此。“好,不走,咱们不走。你好好休息,等你能用新的抗生素了,就一定会好起来的。周易,你一定会好起来,一定会的……”

  周易听到他的话稍稍放下心来,微微点了点头,虚弱的闭上眼睛。

  半个小时眨眼间就过去了,魏五准时的出现在帐篷外。“时间到了贺总,该赶路了。”

  贺筠小心的放下周易的手,轻手轻脚的来到帐篷外,把魏五拉到一旁。“再稍微等一会儿吧,他刚睡着。”

  魏五不耐烦道:“贺总,差不多得了!哥儿几个已经给够你面子了,我劝你适可而止!我耐心有限,惹急了我大不了鱼死网破!”

  贺筠攥紧拳头,低着头不去看他。“再等一会儿。”他固执的说道。

  “你他妈别给脸不要脸!”魏五再次用枪指着贺筠。

  这一次,贺筠清楚的听到了子弹上膛的声音。他不自觉的吞了下口水,拼命抑制着因恐惧发出的颤抖,却依然固执的不肯松口。

  在一旁的九条看不下去了,跑过来打圆场。他没魏五那么疑神疑鬼,并不觉得当前的情况有多么危急,没必要搞得两败俱伤。

  “老五,你别这么激动嘛,我来跟他说说。”他按下了魏五的枪,来到贺筠面前。“贺总,我这兄弟脾气有点儿急,你别介意。但是他说的话一点儿没毛病,咱们这么耗下去真的不是办法。你不是也想让周先生早点儿接受正规的治疗么,那咱们就更应该快点儿赶路了。我跟你保证,我们肯定把担架抬得稳稳当当的,让周先生躺得舒舒服服的,您看成吗?”

  九条话虽说得客客气气,但其实是个笑面虎。贺筠知道,这个人身上背的人命比魏五还多,真的惹急了,他能把所有人都灭了。于是贺筠极为勉强的点了点头:“行吧,那你们尽量小心点儿。还有,王医生去解手还没回来呢。”

  魏五翻了个白眼道:“操!一个两个的真他妈磨叽!那什么狗屁医生,治又治不好,留着他浪费粮食,不回来正好,省得老子回头还得浪费子弹!”

  贺筠坚持道:“不行,一定要带上他,周易需要人照顾,必须带上他!”

  “你他妈的……”

  “哎行行行……”九条从中打断了两个人,以免他们又杠上。“我去找,我刚才看见他往那边儿去了,估计拉屎去了。等我把他找回来咱们就出发成吗?”

  魏五狠狠的瞪了贺筠一眼,不说话。贺筠低着头,也不说话。

  九条无奈的叹了口气,转身朝王医生消失的方向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