隽州地处南方,是一座有着悠久历史的大都市,正值端午小长假,城市里到处是外地游客的身影。

  残阳西沉,带走天边最后一抹暖色,商业街霓虹初上,准备迎接又一个热闹繁忙的夜晚。

  靠近街角的一间酒吧里,酒保正卖力的摇着调酒壶,身旁电子屏上的点单已经让他应接不暇。平日里这个时间段酒吧客人才刚刚开始多起来,而今天却从中午便一直保持客满状态。空气里流动着夏日的躁动气息,打扮入时的男男女女在酒精的催动下兴奋的交谈着,嘈杂的人声甚至盖过了乐队卖力的演奏。

  聚光灯打在一方不大的舞台上,吉他手心无旁骛的弹奏着属于自己的部分,即便他看不清台下,也知道并没有什么人在听。

  一首颇有年代感的经典流行曲接近尾声时,酒吧深处忽然传来一阵吵嚷声。台上的几个人并未在意,有酒的地方就有人失控,在他们不算长的驻演生涯里,见过的酒后闹事也不胜枚举。

  靠近舞台的几桌客人也没有多留意远处的骚乱,只在昏暗的灯光下抬起头随便张望了下就继续与身边的人谈笑。

  一曲结束,吉他手甩了甩略微酸胀的手腕,等待着队长的指示进行下一曲的演出。

  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突然划破喧嚣,所有人都本能的停下动作,警觉的寻找起那声音的来源。

  更多的惨叫一声比一声更凄厉的袭来,夹杂着慌乱无措的哀求和绝望的哭泣。

  开始不断有人一脸惊慌的从酒吧深处跑出来,外围不明所以的人也都跟着害怕起来,恐慌如涟漪般迅速扩散。

  人们争先恐后的从暴风中心撤离,极度的混乱中残暴的一幕仍在不断上演。

  鲜血喷溅在空中,将醇香的美酒染成腥红,让美好的时光戛然而止。

  利器闪着寒光,在穷凶极恶的目光中刺向年轻的生命。

  匆匆赶来的保安手握警棍,却忌惮于歹徒的凶狠而踌躇不前。

  人群中一个矫健的身影突然飞扑而上,从背后勒住歹徒的脖子,两个人迅速扭打在一起……

  —————

  手机响起的时候,周易正在车里对着中午来不及吃的盒饭狼吞虎咽。

  仲夏时节的隽州热浪滚滚,从一大早就在外面执勤的他已经被汗水浸透了制服衬衫。

  西城区江岸步行街热闹非凡,挤满了来逛庙会和看龙舟的游客。步行街的商户们都抓紧了这赚钱的时机玩儿命吆喝,各种灯箱招牌横幅吵得人眼睛疼。更不用提那些临时摊位,个个都是销售界的扛把子,大有要把一年的粮食都在这一天赚出来的气势。原本就不算太宽敞的沿江街道变得摩肩接踵,让治安风险陡然提升了好几个等级。

  这次江岸的端午庆祝活动是本市的旅游宣传重点,因此特地抽调了半个城的警力来此维持秩序,周易所属的西城区分局刑警队也派出大半人员来值岗巡逻。

  仅这一下午时间周易所负责的片区已经解决了四起游客和商户的纠纷,三起因排队发生的争执,两起儿童走失,以及一起因cosplay屈原投江而引起的围观。

  投江的哥们儿是个搞网络直播的,穿着一身古装,头戴假发,顶着烈日站在江岸突出的礁石上沉浸式吟诵着古辞,引来好奇的围观群众挤得里三层外三层,极易发生踩踏事故。周易对“屈原”进行劝说未果,怕强行抓人会造成危险,只能带人一边维持现场秩序一边叫来江上救援队。这出闹剧终以“屈原”一个猛子投了江,被救援队一把捞起作为结局。

  在疏散了看热闹的人群后周易才终于得以换班休息,到车里吃迟了几个小时的午餐。

  车载音响里播放着舒缓的音乐,空调吹出徐徐凉风抚慰着烦躁的心情,周易长长的舒了口气,靠着头枕看着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自从当上警察,他的喜悲就跟普通大众不在一个节奏。节日庆典、大型演出、体育赛事,这些对广大群众来说越是放松欢乐的时刻,对于他和同事们就越是最紧张忙碌的时刻。他肩章上闪耀的银星代表的不仅是警衔,更是千斤重的责任。

  音乐被一阵铃声打断,周易看着车载屏幕上亮起的来电显示,按下了通话键。

  “喂周队,新桃路派出所刚转过来的警情,雨凌酒吧发生恶性斗殴,有人员伤亡,要我们过去协助。”

  “现场情况如何?人已经控制住了吗?”周易盖上吃了一半的盒饭,一边听着对方描述警情一边驱车赶往现场。

  雨凌酒吧并不在江岸步行街上,而是在大学城附近。夜幕将至,江边聚集的等待观看焰火表演的人越来越多,稠密的人流根本不受警笛的驱使,车子只能艰难的以不足十公里的速度缓慢蠕动,周易光是把车开出江岸区就用了十多分钟。离开江岸后交通状况虽有所缓解,但依然很拥堵,前面的车子看到警灯就算是想避让都没地方让。

  周易赶到时酒吧外面早已拉起警戒线,救护车也已赶到,医护人员正在救治伤员,相关人员均已被控制住,保安正在劝退外面的围观群众。

  “周队。”派出所小王见到周易立刻递过来一副橡胶手套。

  周易对他点点头,边戴上手套边走进酒吧。

  现场一共四人受伤,其中一人重伤不治,已被宣布死亡。死的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人仰面躺在地上,胸腹部有大量血迹。

  受伤的三人为两男一女,其中女人伤势较为严重,右肩被利器挫伤,出血量较大,但意识还算清醒,一直在不停的哭泣。医护人员对她进行了紧急止血,由担架抬上了救护车。

  剩下的两人中一个是长得五大三粗挂着大金链子脸上有道疤的中年男子,他双手被铐着,由两名警员看管。周易上下打量了一下他,只见这人满脸通红,眼神凶狠狂躁,嘴里一直含糊不清的骂骂咧咧,呼吸间全是酒臭味儿,呈明显的醉酒状态。男人头部受伤,大片血迹从额头一路铺满半张脸,脏兮兮的凝固在泛满油光的脸上。他的双手也沾满血污,一只手掌上有皮肉翻开的伤口,让人分不清哪些血是他的哪些是死者的。

  另一个受伤的是个年轻男子,他正安静的坐在一旁,盯着自己手上残留的血迹发呆,连护士给他清创包扎手臂上的伤口,他脸上都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根本感觉不到疼痛。

  周易来到正在勘验尸体的高法医身旁蹲下。

  “脾脏四级广泛破裂,失血性休克死亡。”高法医对着负责做记录的助手小刘说道。

  “师母。”周易看着那些边缘模糊的伤口跟高法医打了个招呼。

  法医高洁是西城区分局局长刘峻平的爱人,也是周易的师母。

  高法医微微点了下头,然后朝小刘示意了下,小刘赶忙从身旁的证物箱里拿出一个装着半个破啤酒瓶的透明证物袋。破碎的瓶身形成数个锋利尖角,其中一个比其他高出许多,上面沾满了鲜血。

  “受害人胸腹部一共有十一处利器挫伤,造成了不同程度的肌肉和内脏组织损伤,其中致命伤是扎入脾脏的这一处。”她轻轻的叹了口气:“如果救护车能再早一点到就好了……”

  旁边一个小护士带着哭腔说道:“今天路上太堵了,我们遇到了一辆私家车占着车道不肯避让,不管我们怎么鸣笛他就是一直堵在前面,我们都急死了……”她看着躺在地上那陨落的年轻生命,不禁掉下眼泪。

  周易闻言朝背后叫了声:“小董!”见没人回应又提高了些音量:“董星文!”

  “哎哎哎!来了来了!”手里拿着纸笔正在做现场记录的董星文赶忙跑过来。“老大,有何吩咐?”

  “你回头给交警大队打个电话,让他们查一下不让行救护车的那辆私家车,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是!”

  “案发当时的现场情况调查得怎么样了?”

  “基本都清楚了。死者跟刚才被救护车送去医院的女孩是情侣,他们跟行凶者万永福坐隔壁桌,就是那两张桌子。”董星文指了指旁边已经做了现场标记、被撞得东倒西歪的桌椅。“据现场目击者称,万永福当时喝多了,想要调戏隔壁桌的女孩,死者跟万永福因此发生争执。是死者先用啤酒瓶砸了万永福的头部,然后被万永福反夺下来破碎的酒瓶,连续猛刺胸腹部。死者倒地后,万永福又想去刺那个女孩,幸亏那边那个小伙子冲上去及时出手制伏了万永福,阻止了他继续行凶,要不然估计那女孩也悬了。”董星文说话间又指了指坐在角落里那个受伤的年轻人。

  周易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护士正在给那人右侧小臂缠着绷带,他的手上和衣襟上都不同程度沾染着血迹。

  董星文叹气道:“要说这孩子可真够不错的,救护车赶到之前一直是他在对死者进行急救,可惜了,人还是没救回来。”

  护士给那个年轻人包扎完毕,叮嘱了几句便离开了。年轻人坐在那里不动不移,目光穿越了一屋子的忙碌嘈杂一直落在死者身上。其实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死者的很少一部分,可他就那样执着的看着,眼神里带着让人读不懂的情绪。

  “滚开!!都他妈给老子滚开!!!别碰我!!!”一阵暴怒声打断了周易的思绪,万永福正对着想要替他诊治的医护人员咆哮。

  “老实点儿!!!”负责看管的警员试图把万永福按住,却遭到了他的奋力反抗。

  “你们都他妈的是什么东西?!都给我滚远点儿!别碰老子!你们知道老子是谁吗?!不就他妈的一个小贱人吗?还跟老子这儿装清高!狗屁!老子弄死你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呸!”万永福恶狠狠的朝着死者的方向吐了口唾沫,来表示对那个逝去年轻生命的不屑。

  周易来到万永福面前,看着这个被酒精支配的怪物。这人醉得可以,到这时候还在耍横,浑然不知自己一只脚已经迈进了看守所的大门。

  周易瞥了一眼他头上和手上的伤,对负责看管的同事说道:“死不了,他不愿意治就甭管他。先把他带回分局,让他清醒清醒再说。多找个人跟着,路上注意安全。”

  几个人得令押着万永福离开了,周围的戾气瞬间消减,而浓重的血腥和死亡气息却弥久不散。

  周易摘下手套,问护士要了些酒精棉球,来到那个年轻人的面前。“先把手擦擦吧。”

  年轻人闻声抬起头,略带茫然的看着周易,像是还陷在思绪中一时半会儿回不过神。他看上去不过二十上下的模样,虽然打扮入时,却透着遮掩不掉的学生气,轮廓分明的面庞略显白皙,生得十分俊美,眼神干净清澈。

  “谢谢。”年轻人接过酒精棉,默默擦着手上的血污。

  周易下意识看了眼他的手,那双手修长而骨节分明,指甲修剪的很短,指尖的皮肤覆盖着一层薄茧,大约是弹吉他留下的。

  “我是西城区刑警队队长,周易。”周易拉过旁边的椅子,坐到了姜义燃对面。“请问怎么称呼?”

  年轻人闻言眸子忽然亮了下,坐直了身体一板一眼的答道:“你好,我叫姜义燃。”

  周易稍稍打量了下姜义燃,年轻人四肢修长,身材匀称挺拔但并没有特别壮硕,跟那个长得像黑铁塔一样的万永福相比,看上去战斗力并不在一个数量级。尤其那万永福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姜义燃敢在旁人都忙着自保的时候挺身而出去制止一个如此穷凶极恶的歹徒,光凭这份勇气周易都觉得该好好表扬他一下,更不要说他是真的阻止了更大的伤亡。

  “我听说是你制伏了歹徒,救下了那个姑娘。”

  周易本以为小伙子会对自己的行为感到自豪,却不想他听到这句话时眼神一片黯然。

  “对不起……我没能救得了他……”姜义燃再次朝死者的方向望去。

  技术科已经完成现场记录,正将死者抬入尸袋中。姜义燃看着袋子上的拉链被缓缓拉上,突然就红了眼眶。那个年轻男人的体温还留在他手上,他曾以为自己救得了他,可当按压止血不起作用,心肺复苏也无力回天时,那种眼睁睁看着一个生命消散却无能为力的绝望是他从未经历过的。

  周易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你跟死者认识吗?”

  姜义燃轻轻摇了摇头,目光始终追随着死者,一直到抬着遗体的警员消失在大门口。

  他的神情不禁让周易回想起自己第一次在凶案现场直面死亡时的心情,便忍不住想要安慰一下这个年轻人。

  “你应该还是学生吧?”

  姜义燃点了点头,调整了几次呼吸,终于把眼泪给憋了回去。“我是隽州大学的大三学生。”

  “跟同学出来玩儿?”

  “不是,我是来这演出的,我们几个同学组了个乐队,有空的时候就到这儿来演出。”

  周易看了眼远处的舞台。酒吧的紧急出口就在舞台的侧面,当骚乱发生之时,姜义燃本可以是最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的人,可他却选择了做一个勇敢的逆行者。

  “你刚才做得很好,不是每个人都能有你这样的勇气,你是好样儿的。”周易发自内心的夸赞着。

  面对这样的赞赏,姜义燃却摇了摇头,他懊恼的搓了搓脸,手臂上的纱布渗出了丝丝鲜血。

  “我当时要是反应再快一点儿就好了,说不定他就不会死……我本来可能有机会把他也救下来的……”

  “任何人在面对突发事件时都需要一定的反应时间,你能在那么紧张的情况下采取行动已经相当不错了。重点是你没有跟其他人一样选择逃离,而是站出来去保护别人,只凭这一点就值得所有人佩服。”周易看着他想了想,然后问道:“你敢去跟万永福搏斗,是接受过什么训练吗?”

  姜义燃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吧,我小时候学过空手道,十几岁的时候拿过黑带,也学过一些格斗术。”

  “所以你就觉得自己有义务拯救所有人吗?”

  “我不是……我……只是觉得太可惜了。”

  “姜义燃。”周易的声音沉稳而富有磁性,让姜义燃不自觉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

  “你是英雄,但不是超级英雄。你已经做了别人做不到的,不需要有任何愧疚,对于已经发生的事也无需自责,明白吗?”

  姜义燃看着他肯定的眼神,忽然鼻子一酸,差点掉下眼泪。

  周易站起身:“好了,别想了。按理来说现在应该让你赶紧回去洗个澡再睡个好觉,但是很抱歉,还是得麻烦你趁着记忆还新鲜,跟我们回局里去录个详细的口供。”

  姜义燃赶忙跟着站起来:“不麻烦不麻烦,我应该做的……”

  周易看着大小伙子局促的样子,不禁笑了下,刚想要说什么却被手机铃声打断了。

  “喂周队,玉华小商品市场的保安报案说在监控里看到了疑似3.18入室盗窃杀人案的嫌疑人,我跟大飞正在赶过去的路上,要知会东城那边儿吗?”

  “我现在马上过去,你们先核实情况,如果真的是他,严密监控,先不要轻举妄动,东城那边儿我来联系。”

  周易放下电话,扫了眼快要收工的现场勘验人员,把董星文叫了过来。

  “我现在有另一个事儿得赶紧走,这边儿交给你了,等会儿你把这位同学一起带回局里录个口供。对人家态度好点儿啊!”

  “得嘞!放心吧您呐!”

  周易指了指董星文,对姜义燃说道:“待会儿你就跟他走,别想太多了。”说完拍了拍姜义燃的肩膀,转身朝门口走去。

  走出几步,忽然停住。

  他转过头看着姜义燃:“哦对了,谢谢你抓住了歹徒,也谢谢你救了那个女孩。”

  他微笑了下,然后便风风火火的离开了。

  姜义燃呆呆的站在原地,高大帅气的刑警队长留下的那抹笑容在他心里久久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