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呈开车带着谢霖匆匆赶回市局,还没来得及问,顾宇哲就主动迎了上来:“老大!监控是距离案发现场四百米处的一个路口发现的,时间是凌晨四点二十七分,符合死亡时间。
我顺着他离开的方向又找了一下,暂时没找到其他画面,有可能是中途坐了车,而且也没有发现他到案发现场的画面。”
“知道了,关于那辆车有没有发现?”
“我往回倒了几天,确实在欣和洗车行发现了这辆车。第一次是七月二十二号,第二次是七月二十五号。
洗车一般不会这么频繁,而且两次这个人都下车和死者聊过天,第二次的时候还给了死者一个什么东西。”
谢霖插了句嘴:“苹果。”
“好像是。现在技术科在联系交管局那边一起追查这辆车的下落,工作量有点大,结果没那么快出来。
还有,这是欣和洗车行的监控里拍到的人影,我觉得……你们最好还是看一下。”
“有什么觉不觉得的,这是涉案关键证物,本来就应该让每个人都看一遍。”
应呈说着一把把打印出来的图片夺了过来,却在下一秒顿时失声。谢霖凑了过去一看,果然。
——一件不合时宜的黑色夹克,肩上有火焰花纹,一顶压得很低的鸭舌帽。
“是他!”
是「X」!
应呈一把按住他的手,以制止他一时口快说出更多:“一组的兄弟回来了吗?走访的结果呢,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发现?”
顾宇哲摇了摇头:“死者父母的社会关系非常简单,更不要说死者本人了。他们经营这家欣和洗车行二十多年,店面是他们自己的,赚得不多刚够糊口,但也没有经济纠纷,而且也没有仇人,连跟人闹矛盾都很少,就是普普通通的一户人家。出了这事,街坊邻居都挺诧异的。”
应呈忽然想起赵父赵母的一番话,连忙问:“我记得死者父母之前提过,说有人曾经故意接近死者,戏弄他还拍成了视频传上网?有这回事吗?”
“这个倒是没听说,我去查一查。”
“等会,回来。”谢霖突然把他叫住,“赵欣和上过学吗?”
他「啊」了一声,茫然说:“他是个先天智障患者啊,怎么上学?”
“不是有专门针对智障儿童的残障学校吗?如果是公立的还可以免学费。”
“没有。死者没有念过书。”
谢霖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我知道了,那你先去查视频的事吧。”
等顾宇哲走远,应呈才问:“你怎么突然问上学的事?我记得死者父母不也说过死者连字都不认识吗?”
他皱紧了眉,把应呈拉到了角落,轻声说:“我问傅璟瑜的时候,他说福利院里从来没有安排他们任何一个孩子去读过书,连比他大的都没有去过。
这不合常理,像赵欣和这样有智力障碍的也就算了,为什么连正常孩子都没有去?”
每个孩子都享有平等的教育权,无论出身,更无论疾病与否,就算是出生在福利院的孩子,按法律规定,也必须读到初中。
福利院本来就是保障儿童权益的地方,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一点?
应呈沉思了一会:“缺钱?”
“不可能。有句话说得好,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福利院是可以接受社会资金援助的,而且也可以和学校申请相关补贴,想免费入学都没有关系,不至于因为钱的问题而耽误孩子们上学。”
“那就只剩一种可能了。”
“什么可能?”
“故意的。”
谢霖迟钝地「啊」了一声,没想通这个「故意」到底是为了什么,却听应呈冷笑了一声,说:“虐待。”
“人也只是一种动物,之所以处在自然界所有生物的顶端,不过是因为人类拥有自然界中最强的学习能力。
如果剥夺这些孩子去读书学习的权利,把他们的世界从小禁锢在这个小小的福利院里,你想想会发生什么?人如果从小不接受正常教育,跟普通的野兽也没有区别,这不是虐待是什么?”
他憋了半天才憋出一个「卧槽」,说:“我想起来了!我问过傅璟瑜爱心福利院的地址,他也说不知道。他说他们小时候被管得很严,他甚至不知道一墙之隔的福利院外面是什么样的。但是……他也没说过自己被虐待了啊?”
“你不是也说璟瑜说的话真假参半有所隐瞒吗,会不会……他隐瞒的就是这件事?”
“可是我不懂他为什么要隐瞒这件事,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福利院也一把大火烧没了,他还在怕什么?
而且福利院是接受社会监管的,如果真的虐待儿童,那他们这样做难道就没有人发现吗?”
“你记不记得死者父母说过,这个爱心福利院地址很偏僻。假如他们从小就把孩子们控制起来,不让他们出去,同时把福利院建立在隔绝人世的深山老林里,完全有可能不被人发现。而且……”应呈忽然冷笑了一声,看着他意有所指地继续说,“后来这门勾当不是被一把火烧干净了吗,说明也不是没人发现。我怀疑……这就是我爸单独把这本卷宗藏起来的原因。”
“那就说得通了,为什么死者父母当时去领养孩子的时候见到的全是不健全的孩子,而像傅璟瑜这样健康的孩子根本不提供领养。
因为……只有死者这样的智力障碍患者,才能保证说不出自己在福利院经历过的事!”
应呈点头:“这是目前唯一能说得通的解释。”
但也只是猜测而已,因为当年的一切事实真相,都化成了卷宗上的寥寥数语,而他们目前连这本卷宗都拿不到。
“他们到底……对孩子们做了什么?当年那些孩子,现在到底在哪?”
谢霖突然抬头,“「X」不会丧心病狂到要把这些孩子一个个都找出来杀掉吧?为什么?”
应呈沉默片刻,凛着眉目摇了摇头:“应该不会。”
“你怎么确定?”
“「X」很多时候都不是因为什么必要或者正常的原因而杀人,人命在他眼里只是游戏的筹码,就像他上次放火烧死绑架小苏婧的两个绑匪只是为了暗示我「3.07特大纵火案」一样,这次用我的照片烧死赵欣和,也是为了暗示。暗示的目的已经达到,他就用不着再杀下一个人了。”
“暗示什么?”
他抬头看着谢霖的双眼,目光凛冽,只听他说:“暗示江还和璟瑜的关系。”
谢霖透过那双眼睛,突然看见压抑的雨云凝聚,竟骇得凭空打了个冷颤。
应呈继续说:“我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江还和璟瑜有点莫名其妙的相似,而且好像早就认识。
起初我不明白为什么,现在我想明白了。江还曾经和我说过,他是从一家福利院里逃出来才开始流浪的,所以他和璟瑜在某些习惯,细节,喜好,甚至经历上都有着高度的相似性。
现在这种相似性有了合理的解释——他们应该都曾在爱心福利院生活过。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起经历过某件至今不能说出来的大事,也就是「3.07特大纵火案」,这件事使他们分开,一个被领养到了傅家成为傅璟瑜,一个没那么好运气,成了流浪儿,这一个就是江还。”
这就是为什么「X」在绑架了璟瑜后,要强・奸他把他当成性・奴。
因为,那是儿童时期的江还所经历过的事。或许……也是儿童时期的璟瑜所经历的事情。
不是他们俩因从小一起长大而格外相似,是在「X」有意的培养下,把他们俩框在一个框里,让他们长成一模一样的样子。
谢霖沉默了一下,随后摇了摇头:“我还是觉得有些东西说不通。总之,现在查出当年纵火案的细节才是关键,只要弄明白当年的爱心福利院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能弄清楚傅璟瑜和江还,甚至他们俩和「X」的关系。”
应呈一抬头就对上了他殷切的目光,无奈点头:“懂了,我再去问问我爸。”
徐帆突然杀了过来,因为太赶而气喘吁吁:“应呈!我找到了完整的照片!你看看!”
照片垫在尸体底下,大火烧毁了绝大部分,没被烧毁的小部分也遭到了尸体油脂和血肉的破坏,他从其中挑出了一张受损较轻的,勉强还能看得清楚。
谢霖接过来一看,只见照片上的人确实是应呈,穿着笔挺的名牌西装,微微低着头走下台阶,戴着一副装逼意味特别浓的大墨镜。
“这什么时候的照片,我有这么帅过吗?”虽然确实是他,但属实是跟他平时的形象格格不入。
“是去年的六月九日。”
应呈更加茫然地「啊」了一声。只听谢霖接着说:“你忘了吗!你只有在给傅璟瑜扫墓的时候才会穿得这么正式,这是你去年给他扫墓的那一天拍的!”
他终于回想起来,喃喃说:“那是我跟江还相遇的日子。”
从那一天开始,「X」就盯上他了。
所以,江还真的是「X」有意送到他身边来的。为什么?他想不通。
谢霖问:“对了,之前让你查的爱心福利院的事呢?这个死者就是从爱心福利院里领养的,跟他的死绝对有关系。”
徐帆「哦」了一声:“关于火灾的具体情况我没查到,消息封得太死了,不过我查到了这家福利院的旧址。”
他神情古怪,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有点奇怪。这家福利院很偏僻。”
“有多偏僻?”
“导航都导不到。我查了一下那个地址,在挺偏远的一个村里,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我没空去走访,我把地址给你们你们自己去?”
谢霖和应呈对视了一眼——他们的猜测似乎可信度更高了一点。
“行。那现场其他的结果出了吗?”
“还没。照片上就算有指纹也被尸体的油脂破坏了,大火破坏了很多线索,我现在是灰姑娘在煤灰里捡豌豆呢,结果没那么快。”
“那死者的DNA呢?”
“这倒是出来了,跟死者房间里的头发做了对比,确认是赵欣和本人。”
“那你其他的结果尽快出。还有,有空做个实验。死亡时间是凌晨四点左右,那个时候天刚刚蒙蒙亮,烧死一个人的动静不小,应该会有人注意到才对。”
徐帆点头:“好,我凌晨的时候找个地方试试看。那我先继续去灰里摸豆了。”
他转身要走,应呈连忙喊住他,把那张照片要过来往口袋里一塞:“这个先给我。”
“这是证物,能看清楚的照片就这么几张,你记得还我。”
谢霖见他背影远去,无奈摇头:“这案子又是什么指纹和DNA都没有,真像是他的作风。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现在就去找你爸?”
现在「X」的那辆车技术科和交管局已经在追踪了,监控里拍到的疑似江还的人影顾宇哲还在大海捞针地找,徐帆那里也没有能用的线索,案子又陷入了僵局。
应呈自然也清楚这个局面,叹了口气:“还能怎么办?鉴定结果出了给我打个电话,记得查死者的通话记录,我去问我爸要卷宗。”
多年的办案经验以及屡次交手中对「X」的了解让应呈和谢霖达成了一个共识——
他爸应爱华,绝对是第一批接触到这个「X」的人!
——
应呈开车到隔壁省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但应爱华的工作量直堆天花板,这个点了还在开会。
他杀到市政府办公厅左右转了转,终于找到了会议室。小时候他三天两头泡在市局,长大以后,却是第一次再次踏足自家老爸的单位。
眼见着他蒙头要往里闯,一个白白净净的男人一把把他拦住了:“等会等会,你是应呈吧,你爸开会呢!再有半个小时就开完了,有什么事你等开完再说不行吗!”
他认出这人是自家老爸的秘书,说:“不行!我现在就要见他!”
“哎呦我的太子爷!别闹了!省厅领导都在呢,你这么闯进去让你爸的面子往哪搁!”
“是面子重要还是人命重要?让开!”
秘书文文弱弱的哪里是他的对手,只好说:“行行行!我进去帮你叫他还不行吗!”
应呈终于止住了硬闯的步子:“那你快去。就说有个案子要他协助调查。”
「协助调查」可是非同小可的事,秘书「啊」了一声,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
“啊什么啊,你不去我自己去。”
“别别别,我怕了你了,我这就去。”
片刻后,应爱华就撂下满会议室的人出来了,眉目凛然浑身自带一种不怒自威的强大气场,只是这种威仪在瞧见倚着柱子抽烟的应呈时悄然柔化,秘书抬头看了一眼,识趣走开了。
“哟,好烟,给我来一根。”
应呈垂目敛眉的那种忧郁气质瞬间消散,他愣了一下,随后咬牙切齿地摸出烟盒,嘀咕道:“你这人怎么回事……”
他眼疾手快,一把夺了应呈的那盒烟,一边把自己口袋里的东西塞进他手里:“以后抽这个。”
整个动作迅如行云流水,应呈愣是东西到了自己手里才反应过来,仔细一看更是眉头跳了三跳,这哪是烟啊,明明是戒烟口香糖!
“我没烟瘾!”
他把那盒烟堂而皇之塞进自己口袋:“你没事把它当烟抽,省钱。抽这种烟,不知道的以为你爸我贪腐呢,明天就得被举报。”
应呈嘬出个牙花来,无言以对,总不能到他口袋里去薅烟,只能先老实把口香糖收下了。
“对了,身上怎么回事?”
他身上的红疹还没消,下意识地挠了挠,说:“蚊子。”
应爱华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转而问:“没事少吓唬我秘书,你算起来还得管人叫声哥呢。说协助调查是怎么回事?”
他在烟雾缭绕中微微眯起了眼,然后掏出了徐帆挑出来的那张照片:“你儿子,帅吧?”
“人模狗样的。”他仿佛一条猎犬嗅到了血腥的气味,敏锐地皱起了眉头,“这照片怎么回事?”
“这是去年璟瑜还没回来的时候,我去给他扫墓被人偷拍的。今天,有个混蛋把我这张照片印了上万份,用来把一个爱心福利院出身的智障儿活活烧死了。”
应爱华愣了一下,随后拽着他就走。
“去哪?”
“饭点都过了,带你去吃饭。”
应呈哪有心情吃饭,气得直磨牙,更没想到他爸居然带他去吃食堂,还刷的饭卡,面对眼前铁制托盘里卖相极差毫无食欲的冷饭,他太阳穴突突直跳:“你抠门是不是也得有个限度,我们都多久没见面了,请我吃顿好的是明天就能被双规吗?”
应爱华却狼吞虎咽吃得正香,抽空出来白了他一眼:“这不有肉吗,挑什么挑。想吃好的?怎么着,那我们上肯德基讨论案情去?”
这个点早过了饭点了,偌大一个食堂空无一人,确实是讨论案情顺便吃饭的绝佳地点。
他只好收了收那无名的戾气,老实低头,刚想扒饭,手机就响了起来——是谢霖。
他看了自家老爸一眼,这才接通,寥寥几句之后就挂了电话,面色凝重仿佛结有冰霜。应爱华终于抬头问了一句:“怎么了?”
“痕检结果出来了。助燃剂一共用了两种,汽油和酒精。”应呈盯着他的双眼,冷笑了一声,“这个作案手法,眼熟吗?”
应爱华无动于衷,只是觉得今天的红烧肉太柴,嚼得腮帮子疼,他停顿了一下,随后囫囵咽了下去。
——应呈说得没错,这食堂确实难吃了一点。
“去年,苏婧绑架案的两名绑匪被人纵火烧死,一个吃了安眠药,一个挨了闷棍,也是同时浇了汽油和酒精。
虽然尸检结果还没出来,不过我想这个死者应该也是死于同样的手法。
也就是说,到现在为止,这已经是同一种手法下的第三名受害者。
当然,这还不算当年的爱心福利院纵火案。这两桩案子完全可以串联在一起并成连环杀人案。
他越来越大胆越来越频繁,谁也不知道他还打算杀多少人,你还不肯说些什么吗?”
他仍然低头扒饭,似乎没有听见。
应呈突然站起身来一掌拍在桌上,用力之猛差点震翻托盘溅了一桌肉汤:“我现在以兰城市局刑侦支队副支队长的身份请你配合调查!是要我请你到市局里去谈吗?”
就连食堂打饭的大妈都忍不住从窗台下探出头来看了看,应爱华却十分淡然地放下了筷子:“我不告诉你自然有我的理由。”
“我不管你有什么理由,我只知道我有作为警察维护社会治安调查事情真相的责任!我必须知道!”
他抬头看着儿子的双眼,巍然不动:“可以。一个要求,你退出,我来查。”
“你……”
“我尊重你身为警察的职责和义务,但哪怕你开了协查通告,只要我不想告诉你,你永远也查不到。”
“现在有人已经被杀了!一个无辜的,没有攻击性的,懵懵懂懂活了三十多年的智障儿被杀了!我不懂你到底是以什么立场隐瞒真相。”
“以你长辈的立场。”
“我不是什么需要保护的孩子,我已经是个成年人了,有知道真相的权利!请你!把「3.07特大纵火案」的卷宗给我!”
“阿呈,我从来都不是为了保护你,我知道你有担当有胆识,你已经不是那个毛头小子,你是一个堂堂正正的警察。但璟瑜不是。我要保护的人是璟瑜,他才是不能接受真相的那一个。”
应呈愣了一下,随后坐了下来,伸手想摸烟,摸到的却是戒烟口香糖,只好又收了回来:“璟瑜到底是谁?”
“我暂时不能说,除非你退出调查。”他看见秘书站在门口焦急地来回走动,想起会议室还撂着满屋子的人,于是端起盘子站了起来。
应呈没有动,于是他走向了窗口,擦肩而过的片刻,应呈忽然说:“璟瑜和江还,出身在同一家福利院,就是爱心福利院,对吗?”
他顿了一下,没有回答,只是说:“阿呈,好好吃饭,注意身体。”
食堂里很快只剩了应呈一个,他张目四望,徒穷四壁,惊觉自己竟仿佛与世界对立,孑然一身。
迷雾一团笼一团,像棉花一样严严实实压得他无法呼吸。
真相到底是什么?
忽然,手机铃再次震响,他被吓了一跳,接起来一听,又是谢霖。
“应呈!你快回来!出事了!”
“怎么了?”
“有人来自首了!”
“谁?”
那边停顿了一下,电话那头似乎一片混乱,谢霖正在奔跑,喘气声直击心脏,瞬息的停滞被拉长到半晌那么长,应呈的心脏高高吊起,后背无端惊出一身冷汗:“谢霖?怎么了?我问你是谁!说话!谁来自首了?”
谢霖又喘了口气,终于冷静下来,说:
——“是江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