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其它小说>漏网[刑侦]>76、重逢

  ——傅璟瑜回来了。

  这个死了十一年尸骨无存的男人,现在正鲜活地站在阳光之下,那张曾经年轻灿烂却盖过「已死亡」三个字的脸,现在只是更沧桑了三分,却依然透出勃勃生机,以及那份独属于他的温柔。

  谢霖反应迅速,立刻就近把两个人推进了接待室,然后一嗓子把围观的人都喊退了:“看什么看,案子还在手里堆着呢,不干活了?”

  围观人群立刻如鸟兽散,偏顾宇哲脸皮厚如铜墙铁壁,还敢腆着脸往上凑:“我就说是见鬼了吧?这人不是死了吗?他之前的档案还被我复制给了江还呢,刚刚看见他可吓死我了,死了的人还能复活?”

  不过回想起来那桩案子,傅璟瑜的最后结局也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之所以被判断死亡是基于所有证据整合后的一种合理猜测,他现在能够活着回来,也并非不可能。

  谢霖伸手在他脑袋上一拍:“让你们都干活去,没听见?”

  “好嘞,这就去。”他扭头就要开溜,却又被谢霖一句「等一下」给喊了回来,只听他一把揽住他脖子,压低声说,“我觉得死而复生这件事挺蹊跷的,而且怎么就回来得这么巧,早不回晚不回,偏偏我们手里有案子他就回来了?”

  ——而且这个案子还让「X」近在咫尺,其中关联深思令人不得不起疑。

  “懂了,我现在就去查!”他一脚往外一迈又尴尬地收了回来,“不对……我上哪查去,档案都封了。”

  “谁让你查档案了,大活人在你面前站着呢,不会从他开始查?我只想知道这十一年来他到底在哪又干了什么,至于其他的疑问……就让应呈自己去问吧。”

  顾宇哲「哦」了一声转身就跑,谢霖这一抬头,才发现木桩似的杵在门口的人,惊道:“江还?”

  江还仿佛才回过神似的,苍白着脸礼貌一笑:“你好。我来找应呈。”

  “这……这个……应呈现在可能没空,你来办公室坐会等他一下吧。”

  他却依然是那副彬彬有礼的模样:“没事,不用了。我回家去等他。”

  说完转身就走,谢霖下意识追了出去,却只见一个逆行于人流的的孤单背影倏忽一下飘远,眼见着禁毒的兄弟混在人群里给他使了个眼色,他才放心停下了跟上去的脚步。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江还的举动总让他无端觉得悲怆,像是一阵冷风顺着脊梁直窜后背,而且……

  他突然发现,江还笑起来的模样,和「傅璟瑜」好像。太像了……

  ——

  接待室……

  阔别十一年,曾经一度相隔人间与黄泉的两个人,如今得以面对面相逢,这一眼就仿佛割裂了时空,星河倒旋山川倾覆,仔细一看,却都已非昨日的少年。

  应呈伸出手,却又颤颤巍巍地放下了,只是用力克制着胸腔里翻涌的想念,嗫嚅着问:“璟瑜?你真的是璟瑜?”

  他眼含热泪,然后微笑着点点头:“是我,真的是我。我回来了,阿呈。”

  应呈想伸手确认一下这人是不是真实存在着的,却又生怕自己这一碰,眼前的一切就会像泡沫一样「啪」一声消散。

  他怕了,真的怕了。十一年来,他不停在最深最冷的长夜里踽踽独行,重复着那明朗随和却痛苦不堪的最后一面,他一遍又一遍地自揭伤疤,生怕一切被愈合在时间的瘢痕里,鲜血淋漓也决不手软,每每疲惫入睡,却又在撕心裂肺的痛苦中醒来。以至于……

  他甚至丧失了去确认这一切的勇气。

  直到那个从未如期归来的人,抹掉眼泪,主动给了他一个敦厚,用力,密不透风的拥抱:“对不起,阿呈。我想抱你太久了,我真的……太想你了。”

  ——他是活的。

  是真实的,是鲜活的,是暖的。他在呼吸,在说话,在拥抱,在做一切活着的人能做的事。

  应呈终于颤抖着唇角哭了出来,他用力勒住怀里的人,用尽所有勇气:“对不起……”

  这句道歉,压在心头十一载春秋,终于送到了正确的人手里。

  经年往复的梦境里,那个身穿校服的少年最后一次高举手臂,灿烂得一如既往,他说「我走了」,应呈站在时光的这一头也向他摇了摇手,笑着说「滚」。

  ——走吧,走吧。去那遥远的苍穹,去那灿烂的星河,去更高的山和更远的水,去一切你想去却未去的地方,却唯独不要再来我的梦里。

  ——

  短暂的重逢过后,应呈又迅速冷静下来,他把手杖靠在桌边,自己一瘸一拐扶着桌子又去给他泡了杯茶,一回头只见他拿了手杖细细摩挲,垂眸间的神色像极了少年时打架弄伤胳膊,他小心翼翼搽药,还担心要被父母发现时的心疼。

  往事仿佛利刺,蓦然扎了他一下,令他仓皇掩饰:“那个是……朋友送我的,防身用,里面有刀。”

  “你……为什么……”

  “干警察的谁不受伤,常有的事。我爸不也三天两头挂彩回家?我这是小伤,不用担心,真的。来,喝口水。”

  应呈趁递水的功夫把手杖拿了回来搁在身边,却听他小声说:“胡说。应叔从来没有受过什么伤。”

  他很快转移了话题:“那是你不知道。与其关心我,不如关心关心你自己,十一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端着杯子低下了头,沉默着呼出了一口气。

  应呈唯一还能动的那只手紧紧地攥了起来:“十一年了,你走的时候我连一句再见都没来得及说,就因为没跟你一起回家,我差点被我爸打死,傅叔去交付赎金失败,从此以后我连你们傅家的大门都没敢踏进去,这十一年来我从来没有哪一天放下过这个案子,现在你没事,你好端端地站在我面前,难道连当年发生了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吗?”

  “你怎么知道我没事?”他端着杯子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猛一抬头,猩红的眼里迸出一种惊天的烈火,那是泪水都无法熄灭的火焰,“你怎么就能确定……我还是当年那个傅璟瑜?你也知道过了十一年?这十一年来你读书,工作,你恋爱,结婚,你什么都没有经历,你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可你知道我在经历什么吗?我等了你十一年你都没有出现,却来逼问我为什么离开?那你又做了什么?”

  “璟瑜……”

  他再次低下头去,沉默了一会,终于摇了摇头:“别问了……阿呈,对不起,但是别问了。”

  应呈突然就想起了江还口口声声的「我不能说」,冷笑了一声,一把夺了他的杯子往桌上一放,然后拽着他就走:“我做了什么?好,我就带你去看看我做了什么!”

  然而他出了门才想起自己四舍五入就是一个残疾人,根本不具备开车这一技能,索性打了个的。

  谢霖眼见着他一骑绝尘而去,连个招呼都顾不上打,不知为何,心里突然产生了一股强列的不安。

  眼一瞥见地上还有一只被踢到角落里的纸杯,顺手捡了起来,一边走一边打了个电话。

  而车上……

  应呈偷偷给徐帆发了条微信,写的是——「接待室桌上有杯茶,做一下指纹比对」。

  他几乎是马不停蹄地带着傅璟瑜赶回了自己家,他茫然地看着富丽堂皇的小区,问:“这是哪……”

  “我家。”应呈带着他直奔六楼,“现在我家在六楼,601,这是前几年刚买的新房,老房子已经卖了。我爸跟你爸都搬到了隔壁省,还是住对门,两个老头自己有照应。等会我给他们打电话,让你爸妈过来接你。”

  “别!”

  “怎么了?”

  他又攥着手一低头,似乎十分惧怕面对别人的目光,只是轻声嗫嚅着说:“我不想回去。也……不想见他们。”

  应呈一边开门一边回头:“为什么?”

  “你别问了,我就是不想见他们。你……能收留我几天吗?”

  应呈还没有回话,他就一把攥住了他的衣服,卑微到了尘埃里,带着祈求说,“我保证不会添麻烦!真的,别赶我走,求你了……就几天,好不好?”

  应呈开门的手就这么顿在了原地,他缓缓抬头:“你以前……从不会这样说话。你不会求我,更不会……”

  这样卑微。

  他突然从后方环住了应呈的腰,把头抵在他肩上,呼吸间的热气喷洒在他耳后的敏感区,应呈仿佛触电似的僵直在原地,一动不能动,只听他在自己颈窝低声哀求,声音浸润在凄凉里,酝酿成一种沉闷的哭腔:“求你了……什么也别问,你就当,曾经的傅璟瑜真的已经死了。”

  门把手自己弯了一下,是江还。他依然是那一身黑衣,平静得有些冷漠:“进来说吧。”

  傅璟瑜这才匆忙松开手,别过脸站在了应呈身后,以掩饰自己此刻的狼狈:“这位是?”

  江还却突然十分自然地微笑起来:“我知道你是谁,不过你确实不知道我的名字。我叫江还,归还的还。”

  “你为什么会知道我是谁?”

  “我做过你。”

  “什么?”

  “应呈曾经为了查案,暂时把你的身份借给我用,所以我说我做过你。我曾经也是傅璟瑜。”

  他「哦」了一声点了点头,下意识地先看了应呈一眼,这才伸出手试图握手,然而江还突然拿起了两个玻璃杯,甚至还特意示意了一下:“抱歉,我在找咖啡杯。”

  说完,他就接着去厨房忙活了。应呈站在他们俩中间,恍惚觉得自己像个领儿媳见公婆的准新郎,重点是这亲妈对媳妇还有点若有似无的敌意,想了想又觉得自己正处在和情妇厮混被正宫捉奸在床的尴尬局面,是那个正瑟瑟发抖准备迎接一场乒乓球对打比赛的渣男。

  当然了,他在乒乓球比赛里扮演的角色是那颗正准备双向奔赴左右挨打的球。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一把拽了傅璟瑜就走:“你给我过来。”

  说完,他拉开衣柜把江还按照颜色深浅顺序帮他挂好的衣服全部撸下来扔到一边,然后「唰」一声把背板拉开,只见那面镜子被贴得密密麻麻,因为年岁久远纸张甚至已经开始发黄,每一张笔录,每一张现场照片,包括中间留白的框旁边那张灿烂的笑脸,都无不彰显着他日复一日的自我诘问,以及那堪称自我折磨的坚持。

  “阿呈……”

  “我干了什么?”应呈转过身来看着他的眼睛,再一次红了眼眶,“我什么也没干!只是这十一年来日复一日夜复一夜,我没有哪一天不在想着这个案子!

  我爸,你爸,我们身边所有的同学,朋友,所有人!

  他们都认为是我弄丢了你!包括我自己!只要我那天跟你一起回家,你可能就不会被绑架可能就不会丢,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我们一直都一起上学一起回家,可是偏偏只有那一天我让你一个人走了!

  这十一年来在这个真正的绑架犯落网之前,在我心里我就是那个害死你的真凶!”

  他并不止是为了他一个人,有时……他也是为了他自己。傅璟瑜死了,他也就死在那个没有尽头的夏天。

  傅璟瑜要一个真相,他要的却是一个解脱。现在傅璟瑜复活了,那么……

  那个被他亲手关押的少年,也该得到救赎。他太需要这个真相了。

  “所以……璟瑜,告诉我,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是谁绑架了你?你又经历了什么?你是怎么活下来的,这十一年来你到底在哪?告诉我。”

  傅璟瑜又沉默了一会,随后才抬起头,痛苦地问:“你非要问吗?”

  “我只是想要一个真相!难道当年绑架你害了你的那些人不该被绳之以法吗?你这十一年来颠沛流离难道不该有个说法吗?”

  他却果断地摇头:“我不想追究,我只想让这一切过去,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吧,好不好?”

  应呈一度被他这样的反应惊得无法开口,一种说不清由来的怒火几乎令他失去理智,冲淡了久别重逢的那种欢喜:“你以为受害者只有你一个吗?”

  “好,你非要知道是吧?那就亲眼看看。”傅璟瑜一回头,发现江还手里端着玻璃杯装的咖啡就站在拐角处,丝毫没有要避嫌的意思,也并不在乎,只是缓缓拉起了袖子,只见他双手手臂布满伤痕,左手手腕处的割裂痕迹更是一条叠一条,身为刑警的应呈无比清楚这些伤痕形成的唯一原因,他摇了摇头,又迅速把袖子拉了下来,“别问了,也别逼我……求你了,阿呈,让它过去吧。”

  应呈等了十一年的真相近在眼前,可这些密密麻麻的伤口却让他无法再开口问出一句,只能紧紧攥住了手,滔天的悔恨和仇怨几乎将他吞没,溺亡前的窒息最终让他一拳裹着所有的情绪砸向墙头。

  江还及时硬把热气腾腾的咖啡塞到他手里,以防止他继续伤害自己,又给了傅璟瑜一杯:“不好意思,实在没找到咖啡杯,将就一下。”

  应呈这才神思归位,恍然想起——江还也是知情人。在他的推测里,江还应该也是傅璟瑜一案的知情者,假如那件案子的主犯确实是「X」,江还跟「X」又是有某种联系的,而他……似乎真的早就认识璟瑜,也事先知道璟瑜没死。

  璟瑜的重生并没有让案子更清晰,反而……直接把这桩旧案推向了更深的迷雾。

  江还是谁,他跟璟瑜到底是什么关系,十一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眼前这个璟瑜是真是假?

  如果是真的,那他这十一年来到底身在何处又经历了什么?

  如果是假的,那他又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假冒璟瑜,甚至拥有一模一样的脸?

  重重疑问让应呈深呼吸一口气,疲惫至极,几乎无力应对:“我去打个电话。”

  傅璟瑜立刻意识到他这个电话是要打给谁,一抬头满眼皆是祈求:“阿呈,别……”

  “我给你时间!你现在说不出口克服不了我可以等!一天,一个星期,一个月,甚至更久,只要你好好地站在我面前,这个真相我可以一直等下去!

  但他们不可以,他们等得够久了。我可以让他们先别过来见你,但他们必须要知道,他们的儿子没死,傅璟瑜你还活着。”

  他说完就决然走到阳台,江还瞥眼看向衣柜背后贴了满镜的文件,忽然明白过来第一天踏进这个家的时候,为什么会在衣柜里找到一个烟盒。

  他又一转头,看着他的背影攥紧了手,太过用力以至于剧烈颤抖起来,只听傅璟瑜轻轻叹出一口气,笑了笑,恍惚让人觉出三分甜腻的宠溺:“他还是十几年前那个样子,冲动,急躁,但偏偏领导着一切,他总是有令人信服的力量,让人情不自禁想要依靠他,不是吗?”

  江还回过头,淡然笑了一声:“好久不见。欢迎。”

  “他是要工作的,看来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需要我们俩和平共处了。”

  “是啊。不过大概时间不会很久,你说呢?”

  “我可以把你这话的意思,理解成你不太欢迎我吗?”

  江还深深看了他一眼,意有所指:“我们本来就不该出现在同一个时空,我们之中……有一个是不存在的。”

  傅璟瑜忽然笑了起来:“一个?你忘了我们俩都是谎言吗?你也好,我也好,我们都是投射在累累罪行无数冤骨上的海市蜃楼,我们都是不存在的。

  江汉曾为客,相逢每醉还……江还……你的名字就是一个谎言。邂逅重逢与生离死别,都是有意的欺骗,不是吗?”

  江还端着咖啡的手指节泛白,他奋力克制才忍住了喷薄而出的火焰,冷静地说:“原来,你还有胆子提起……那些所谓的累累罪行和无数冤骨。”

  “我们都是不存在的,只有当年那些孩子,是真实存在的。”他看着江还的眼睛,缓缓摇头,“我不无辜,你也是。”

  “存在即合理,至少傅璟瑜和江还都干干净净地存在于他的记忆里。”

  江还抿了一口咖啡以克制他已经到崩溃边缘的怒火,一抬头,却瞥见傅璟瑜意味深长的眼——

  “不管怎么说,我不需要你替我赎罪,你自己应该也清楚,你只是个赝品。”

  “他什么都不知道。”

  “假如你一开始没有选择他的话,他确实可以以什么都不知道的状态就这么活着,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他不会全身骨折更不会差点醒不过来,我没有追究你把他拉进漩涡的责任,已经很慷慨了。”

  江还沉默,猛然攥紧了握杯的手,良久才开口:“你想做什么?”

  “做我一直以来应该做的事,一如既往。”

  两个人比肩而立,就这么一齐看着应呈打电话的背影,只要应呈稍微回一下头,就能发现——

  从姿势,气质,神色,目光等等等,江还和傅璟瑜,竟一模一样。

  像到他们俩看起来仿佛只是隔了一面镜子,又仿佛是打破了时空的克隆体。

  阳光灼热发烫,而这两个自地狱踏骨而来的男人,身上却笼罩着挥之不去的阴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