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其它小说>我在寿庄当驻唱>第49章

  酒器上带了幽冥的冷意,像块坚冰一样,连沈悠的眉毛鬓角都被霜色覆盖。

  他被不知名的力量控制,缓缓深出小手,尖锐的金属刺破食指,一滴滚烫的血液落在梼杌张开的兽口中。

  无数黑气从冰冷的兽身里疯狂逸散,一股毁天灭地的阴森力量撕开金属躯壳,从裂缝里挤出了一道黑色的老鬼身形。

  卓羽燃作为一个旁观者已经目瞪口呆。

  就像目睹了一出阿拉丁神灯的剧情,眼睁睁地看着梼杌中真的跑出了一只怪物。

  老鬼没有实体,它被困在酒器里几十个世纪,现在一朝获得自由,立刻显露出狰狞的面目来。

  它是一团黑暗的烟雾,将十岁的沈悠困在里面,雾气幻化为爪牙,钳制住他的脖颈。

  老鬼只要稍稍用力,就能让掌中之物一命呜呼,“我的半身,你在人世很快活啊。三千年前,你将我从神魂里割裂困在其中,这囹圄之刑也该换你来尝尝滋味了。”

  黑气钻入孩童眉心,下一刻,沈悠的神态变得刻板呆滞。

  半透明的魂体在他头顶显形,慢悠悠地朝半空飞升,妄图脱离肉体。

  就在这时,沈悠胸口爆发出一道刺目金光,好像滚烫的烙铁,将鬼雾驱散了大半。

  灵魂又重新回到了他体内。

  沈悠连滚带爬,还来不及跑出收藏室就被鬼雾缠绕上后心窝。

  寒光一闪,他发出凄厉惨叫,小小的身体因为剧痛崩成一道弓弦,血污泼洒在长绒地毯以及旁边的灯饰上。

  滴答——滴答——

  老鬼掏出一颗炽热的心脏,上头的脉络还在喷张收缩。

  卓羽燃如坠冰窖,眼里除了那片刺目的血色再也容不下其他。

  梦里的轻雾很快将所有红白黑一一掩盖,周遭空间破碎重组,但沈悠的喘息和呻,吟仍旧不断从裂缝里穿进他耳膜。

  如同跗骨之俎,在他每一道血管里穿梭来去,直到血液都凝结成块。

  之后的梦境急转变幻,没有了沈悠,主角另有其人。

  都是些破碎的记忆片段。

  忽而是一个穿着古装的男人做法驱鬼的场景,忽而是廊腰缦回的巍峨宫殿,忽而是广袤荒芜的塞外和跋涉前行的车队……

  最后定格在男人悲悯苍白的容颜上,他并指成剑,从自己眉心提炼出一团黑雾。

  黑雾在他掌中不停挣扎,却很快与魂体彻底分裂,被他投入酒器中。

  从此三千年光阴匆匆,男人也早已化为一抔黄土。

  卓羽燃头痛欲裂地醒来,桃花落在了他鼻尖上,痒痒的,他打了个喷嚏,花瓣又轻飘飘地飞起落向不知名的远方。

  沈悠睡得很沉,两人的肩膀紧挨在一块,贴得很近。

  卓羽燃想到刚才的梦,鬼使神差地伸出手。

  他想要摸一摸他心口,确定一件事。

  没想到被当场抓获。

  男人抓住他的手,睁眼问他:“做什么?”

  卓羽燃闹了个大红脸,活像一个偷看姑娘洗澡还被人赃俱获的流氓,他支支吾吾,“衣服掉了,给你盖上。”

  说完把落到他胸口的外套拉到脖子位置,将周围一圈遮得严丝合缝。

  沈悠不说信也不说不信,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气氛更加尴尬了。

  卓羽燃没话找话:“现在感觉怎么样?还难受吗?”

  男人叹了口气,把外套还给他,说:“小卓,你不必这样。”

  “什……什么……”卓羽燃不明白他的意思。

  沈悠把衣服披在他身上拉上拉链,拍了拍他肩膀,“我不喜欢男人。”

  卓羽燃的脸变得雪白。

  沈悠靠回树干上,仰头看花枝,眼里的水痕只有头顶的桃花知道,“我不喜欢男人,所以你不必这样。”

  卓羽燃背过身去,眼泪止不住地掉,脸上像被扇了上百个耳光,火辣辣的疼。

  二十多年的脸都在这一刻被自己丢光了。

  沈悠之前的排斥让他知道自己不被接受,但是他没有想过,对方会直截了当地对自己说,他不喜欢男人。

  难道过去都是错觉,以为对方和自己是同一类人?

  一个直男,看到另一个男人整天抱着爱慕自己的心态讨好他,是什么感受。

  一定很恶心,很鄙夷吧。

  他从来没想过,沈悠会这样看他,并且直白地与他摊牌。

  也对,自己这么不知羞耻地纠缠他,像个鼻涕虫一样甩都甩不掉,换成谁都会受不了。

  他明明早就划下界限,也委婉地拒绝过自己,是自己不知好歹,不知进退。

  怪得了谁?

  只能怪自己。

  卓羽燃吸了吸鼻子,让声音听上去正常一些,好歹能给自己留一分体面,“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说完,跑开了。

  沈悠凝望他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眼角滚下一串热泪。

  他不是个情绪外露的人,又很快收敛住悲色,用大拇指揩去眼泪,嘴里喃喃:“看够了吗?是不是很精彩?”

  博皊早就醒了,被徒弟拆穿后还能装模作样地咳嗽两声,劝他:“你的话太伤人了,这种事你应该慢慢和他说。哎……他是个好孩子……”

  “他确实好的不能再好,是我不好……”沈悠转过身直面博皊,他突然厌倦了当下的局面,想要立刻打破它。

  他冷笑道:“这些都是拜你所赐,你说是不是?”

  他眼里的恨意像两把火,热烈地熊熊燃烧。

  博皊做了个很不符合年龄的动作,明知故问:“这怎么能怪我老人家?我既没有横刀夺爱,也不是封建大家长故意拆散你们。拒绝他的是你,你们小年轻谈恋爱,好赖可不能随便找人背锅。”

  沈悠笑了,为对方的厚颜无耻感到可笑。

  自己的亲情、爱情全部葬送在他手上,又被他蒙骗了十多年,认贼作父,他的爱恨、人生都被这个人玩弄于股掌,何其可悲。

  沈悠说:“这里没有别人,大可不必再演戏。我既然猜到了真相,就不会再陪你玩什么师徒情深。回答我,博皊这个人到底存在过没有?”

  在他十岁那年被恶鬼掏心后救活他,十多年来传授衣钵的师父是否真的在这个世上存在过?

  从头到尾究竟都是骗局?还是面前的恶鬼杀害了师父披上人皮冒充的?

  博皊大笑,像是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这个小徒弟傻的难以想象,他嗤笑道:“答案你早就知道了,还来问我做什么。你的幼稚天真并没有因为你长大而少掉一分。”

  十多年前引诱他破除梼杌樽的封印,自此被困三千年的神魂重见天日。

  自己破樽而出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攫取他的心脏,然后杀害他的血脉至亲,作为这三千载不见天日的报复。

  沈悠没有继续问下去,当年为什么挖了自己心脏又救活他,背后的真相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无非自己这个活死人的存在,对恶鬼来说还有剩余价值可以榨取。

  想到这段时间博皊的言行和漏洞百出的布局,心里已经明白,不是自己勘破了谎言,而是对方不准备玩游戏了。

  一人一鬼在桃树下对峙。

  博皊仍旧用这副欺骗了他十多年的皮相,充满恶意地说:“你我在三千年前本是一人, 你为善,我为恶,当年你占据上风,认为没有我就能永世做你的好人,将我从神魂里分裂困于樽中。”

  解铃还须系铃人,所以年幼的沈悠能解开封印。

  “再过一刻就是我复生的吉时,你身体里的半部神魂将为我所用。”

  金芒一闪,降魔锁被沈悠牢牢握在手中,“你休想得逞。”

  博皊拍了拍身上尘土,一步步靠近,任何反抗在他眼里不过都是徒劳,他无所谓地摊手,“锤死挣扎不过浪费时间。放心,你我无法杀死彼此,你不过是换一种方式活着。现在乖乖成为我的一部分,走上千载前我早就为你铺好的路。”

  他掏出一颗心脏,狞笑着做出一个捏爆的手势,沈悠一刹那感到自己的灵魂被一只冰冷的手牢牢掌控,连呼吸都十分勉强。

  博皊已经来到他面前,彼此的距离不过毫厘,如同一对亲密的恋人正在耳鬓厮磨。

  恶鬼说:“你的死成就我的生,你我合一,才是正途。”

  ***

  卓羽燃在老林里徘徊多时,他的眼角又红又湿,眼泪还未干透,每一丝表情里都是藏不住的哀莫大于心死。

  突然他被高空的异象吸引了全部的注意。

  穹窿上出现一个巨大的漩涡,好似天空咧开了一张怪异的嘴,雷霆闪电在其中不断蓄力,阴云旋转际会,千钧之势随时能从九霄下达人间。

  两道人影冲天而起,悬浮在高空,卓羽燃眯起眼睛才能勉强看到两个黑点。

  心脏噗通噗通地乱跳,擂鼓似的,因为情绪的变化,该死的耳鸣又卷土重来。

  周遭空间像被抽去了所有空气成为一片真空地带,风声、雷声,所有声音都在顷刻间湮灭殆尽。

  黑云扭曲成各种妖魔的形态,开始乱舞、奔跑。

  大山里的千万阴灵从四面八方向高空汇聚,那两个黑点就像无底洞,将这些死亡时间横跨千年的魂魄全部吸收的一干二净。

  结界在夜色里若隐若现,发出淡色的光芒,如同一道贯通天地的玻璃帷幕。

  随着紫黑色的闪电从漩涡深处游蛇般蹿出,劈在帷幕上,卓羽燃听到了噼里啪啦碎裂的声响。

  果不其然,结界上肉眼可见地出现了无数道裂纹,像是蛛网密布,不断朝四周扩散。

  不过数秒,只听轰的一声巨响,结界坍塌了。

  真实人间的景象冲破虚假的幻境挤压进来,天地变色,所有光怪陆离的色彩都被黑压压的浓墨吞噬掉。

  狂风卷着暴雨从结界外铺天盖地而来,卓羽燃很快成了只落汤鸡。

  他裹紧破烂的衣物,在大雨里冷得不停发抖。

  密集的雨幕干扰了他的视野,卓羽燃撩了把湿漉漉的刘海,露出了光洁的额头。

  他只看到有一个黑点从高空坠落,速度越来越快,像枚投入汪洋的石子,穿透惊涛骇浪最终湮灭在深山的绿涛中。

  他的心也随之跌落谷底,不好的预感灭过头顶,他张了张嘴,雨水混着土腥气倒灌进嘴里,卓羽燃行尸走肉般僵硬地朝着黑点跌落的方向奔跑。

  山林因为暴雨的冲刷,地上变得坑坑洼洼,到处都是水洼泥潭。

  卓羽燃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过,泥水四溅,脚上越来越重,泥巴裹着两条腿,像是要把他变成一尊石膏像。

  水坑里的一块石头绊了他一脚,他整个人朝前扑倒,却没有碰到地上肮脏的污水。

  他背后绽开数道金光,形成一字箴言,卓羽燃狼狈的身影在法阵中很快消失不见。

  一道绿影破开暴雨停留在他消失的地方,周围分明还有对方留下的生人气味,可前后都没有看到人影。

  宛方音在雨中环视了一圈,最后空手而归。

  天际的异象逐渐归于沉寂,雨开始转小,只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

  漫长的夜终于接近尾声,黎明的白昼撕开苍穹,透下一点零星的光。

  雨打风吹后,桃树下枯枝残花掉了满地,博皊站在树下,粉色的桃花铺满了肩头,染了一身的香。

  他褪去了老者的皮囊,身躯瞬间拔高,如松如柏,皮肤光滑饱满,五官鲜丽夺目。

  他伸了个懒腰,数千年从未有过的感觉,焕然一新,向死而生,灵魂的充盈感昭示着他复生的成功。

  宛方音落在他面前,不说话,只睁着一双美目好奇地打量他。

  跟随博皊十多年,还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既陌生又熟悉。

  她没好气地说:“好嘛,在尚城时还嘴硬,我看你明明也很喜欢梵因那具身体,口是心非,哼。”

  博皊说:“三千年前,我的原身死去后被人安葬在这里,我不过是稍稍修补了一下尸身,灌以桃树的灵气和群山的阴灵魂魄,加上我那不争气的半副神魂,才成就了现在的我。”

  宛方音不敢置信,小心翼翼地问他:“这真是你原来的样子?不是因为自己丑故意捏了张和梵因相似的脸?”

  她又从头到脚一根头发丝都不漏地观察他,最后总结说:“仔细看的话,只像了七成,剩下的倒是像沈大男神。”

  博皊不悦,在三千年前他就极度厌恶自己的半身,更何况在被囚后更是深入骨髓地憎恨。

  被人说自己像沈悠,简直是巨大的羞辱。

  宛方音在对方的阴冷目光里乖乖闭了嘴,她站在树冠下努力把身子往里缩,免得外头的雨水把自己弄得更湿。

  她不喜欢下雨天,也不怎么喜欢尚城,那边的梅雨季能让她纸做的身体发霉变烂,浑身不自在。

  她希望博皊赶紧离开这个鸟不拉屎的山区,去一个四季如春,有鲜花和美人的城市定居。

  “那个废物呢?”信马由缰的思绪被男人打断。

  宛方音正用手整理湿成一缕缕的长发,无精打采地回答:“不见了,我找了一圈,没有感受到他的气息,就像消失了一样。”

  博皊冷笑,带着艳色的眉眼凌厉逼人,“看来沈悠留了一手,临死还挂念着心上人,助他脱困。哼,口是心非的不是我,是沈悠,哈……”

  宛方音不懂他的逻辑,也猜不到沈悠怎么他了,人的魂魄都被他吞了,死的不能再死了,还要被骂。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吃饭砸锅,端碗骂娘。

  对,说的就是面前这个男人。

  宛方音在心里腹诽对方,脸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只敢藏在心里一个人暗爽。

  这时,一切结束了,雨也停了,朝阳从群山后缓缓攀升,璀璨的金轮投射出万道利箭,穿透阴霾,照射在山林的每一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