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皊还像在他小时候一样给他擦眼泪。
似乎在师父面前,沈悠永远是那个濒死羸弱的小少年。
博皊说:“这伤很棘手,对方被有心人迫害活生生转化成饿死鬼,遇上你体质特殊,难免遭罪。先住下吧,让我想想办法。”
沈悠把最后一点眼泪擦干,又恢复成冷静成熟的男人模样,他像小时候一样拉拉师父衣袖:“不用太费神,生死有命,我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偷来的时间了。”
这话博皊可不赞同,他肃目敛容,没好气地对沈悠说:“既然听天由命你还大老远地跑来气我做什么!你要么乖乖听我的话,要么现在就带着行李滚。”
沈悠不说话,虽然十多年来他始终活在太阳底下,像所有正常的活人一样。
可是欺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活死人就是活死人,没有心脏算什么活人。
这是他自己始终迈不过去的一道坎。
博皊看他这样,心软了大半,这个徒弟认死理,又敏感又脆弱,实在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好。
他拍拍对方肩膀,问他:“好孩子,你还记得自己为什么叫沈悠吗?”
沈悠点点头。
博皊感叹道:“虽然往往天不遂人愿,但你一定要记得人定胜天。你前几天感到心痛,也许真的像你猜测的那样,你的心脏还存在着,不久的某一天你能再见到它。师父,也会帮你的。”
博皊把放药材和杂物的里屋收拾了一下。
这房子原本就有多余的床,他又出去和村民借了一床铺盖仔细铺在床板上,也算给远道而来的两人一个临时睡觉的地方。
他的作息时间很规律,没有熬夜的习惯,等卓羽燃熬好了药,他就提了一壶洗漱用的热水给他们,自己回房休息了。
卓羽燃把药端进屋子,一股又苦又辛辣的味道把整个屋子熏了个遍。
药汁黑乎乎的,满满一大碗,看得人头皮发麻。
沈悠不接碗,只用眼神示意他先放放再说。
卓羽燃噗嗤一笑,顶着对方吃人的目光把药碗搁在床头。
沈悠既不看他也不看碗,颇为心虚地故意岔开话题:“你两天没交作业了,在想什么呢?还要不要学?”
知道他是借题发挥,但卓羽燃不生气。
他从杂物堆里找出一只小杌子擦干净,又从行李箱里掏出干净的黄表纸和笔墨放在上面。
自己蹲在地上,趴在杌子上画符。
因为之前住在沈悠家,除了端饭换药也没什么事需要他做,闲着也是闲着。
加上沈悠一直嫌弃他放着好好的天赋不会用,简直暴殄天物,所以同样闲得发慌的沈老师勉为其难收了他这个笨徒弟,教他符篆和法术。
因为半路出家,卓羽燃基础不是很好,能力也有限,半个小时写了两张驱邪符和一张镇宅符已经透支了所有的灵力。
他把三张符篆交给沈老师批阅,对方勉强给了个及格分。
卓羽燃松了口气,高高兴兴地收好东西后露出一个别有深意的笑容,他端起药碗再次递到对方面前。
沈悠的脸色显而易见地变得很差。
但是情势不由人,要是现在不喝这碗药,别说过不了面前小祖宗这一关,等天亮后自己师父估计能折了藤条打的自己满地找牙。
他颇为壮烈地接过碗一口闷了,优秀的五官立刻不受控制地乱飞。
他觉得丢脸,立马往后一躺,用被子盖住脑袋,免得自己龇牙咧嘴的怪模样引来对方的嘲笑。
卓羽燃憋着笑,等放好碗,也熄灯准备睡觉。
条件简陋,两人只能挤在一张小床上盖一条被子。
这是两人第一次同床共枕,却并没有产生什么不可描述的旖旎画面。
起先卓羽燃还有些别扭,心里又开始咚咚咚地打鼓,可是这几天的奔波劳顿终于盖过了精神上的亢奋,不过一会儿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可没过多久,又被身旁紧挨着自己的人翻来覆去的动静折腾醒了。
“怎么了?”黑暗里,对方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闷不吭声。
卓羽燃撑起身,伸手去摸他额头,还是有点烫:“是不是难受?要喝水吗?我去叫你师父。”
结果对方一个转身,拽出他不准他去找人。
抓住自己的手冰冷冰冷的,都快和冰棍没啥区别了,卓羽燃顾不上对方是高岭之花还是有洁癖,一把搂住他。
晚上气温骤降,这屋子又这么破,博皊来时还是夏天,想来应该连汤婆子都没地方找。
现在只有自己来当人工电热毯一条路了。
沈悠也不矫情,在他怀里安静待着,时不时发两个抖。卓羽燃只觉得自己抱了个大冰块,接触的皮肉没有一块是暖的。
卓羽燃问:“伤口还疼吗?有没有压到伤口。”
对方沉默数秒,缓缓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你师父说伤口晚上会痛是正常的,不要乱动。你睡不着,我唱首催眠曲给你听吧。”
怀里响起一声闷闷的“嗯”声。
卓羽燃一下一下轻拍他后背,因为里屋没有窗,在黑暗里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你想听什么?允许你点歌,不过先说好,不应景又奇奇怪怪的我可不唱。”
“月光*人。”对方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这歌卓羽燃也很喜欢,他找了找感觉就开始唱了起来。
虽然是清唱没有伴奏,但是歌里那种寂寥、克制又无奈的情绪一点没有保留的在这个狭小的房间里弥漫开来。
这歌并不长,只有三分多钟,等他最后一个音结束,怀里的沈悠再次开口:“还是睡不着,不要停。”
孩子任性怎么办?真想打一顿。
感情这是把自己当音乐播放器。
卓羽燃心里吐槽,嘴巴却听话地再次重复唱了起来,对方也不要求换歌,直到连续唱了三四遍,才感到怀里这个折磨人的玩意儿呼吸开始趋于平缓。
好家伙,总算哄睡着了,比小孩子还麻烦。
卓羽燃给他重新盖好被子,也沉沉睡去。
***
他知道自己又做梦了。
四周溟濛阑珊,和过去几个清晰的梦境相比,就像被拢在晨雾中似的,到处都是灰扑扑暗淡的阴影。
他像个睁眼瞎一样在迷雾里摸索前进,走了一圈,发现这里似乎是一座很大的房子。
房子的主人一定非富即贵,那种精贵又低调的奢侈就像灵魂一样镌刻在每一处砖瓦里。
他突然想起沈悠家的庄园,虽然摆设、家具等细节都不同,但是单从结构和装潢风格来看似乎又是同一处地方。
卓羽燃想起睡前自己为了哄人睡觉唱了歌,觉得头大如斗,难道自己无意中进了沈悠的梦里?
联想到前几次阴差阳错地进入死者的梦境后的那些所见所闻,也许自己也即将看到沈悠身上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事。
卓羽燃扶额,这算不算擅自窥探别人隐私?要是被沈悠知道了,还不知道要怎么埋汰自己。
这实在不是什么礼貌的行为。
要不还是站在原地不要乱动,等自己醒过来就好了。
可是这个梦境并不受他掌控,他不动,梦境就推着他动。
空间逐渐扭曲,只感到有只看不见的手从雾蒙蒙的死角伸出来在他背上轻轻一推。
卓羽燃身体一轻,再睁眼周围景物又有了变化。
不过,他还是想不通,之前沈悠说过自己的歌声能让自己与鬼怪通灵,能看到他们生前发生的事情片段。
可他从来没说过唱个歌还能让自己进入活人梦里。
要真是这样,早几年自己怎么没有发现?之前在大学里参加“十佳歌手”时,也没见到自己晚上进到评委梦里呀。
还不等他锈迹斑斑的脑袋瓜子分析出原因,他就发现自己正站在沈悠的房间门口。
房门虚掩着,透过门缝正好能把里面的景象看个七七八八。
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深陷在高软的床铺里,和在现实里看到的童年照片上的模样比,瘦的就像个纸片人。
几乎没有一点活人的气息。
想到楚亚说过,沈悠自小身体就不好,所以这到底是生了什么病,为什么看起来比绝症还严重的样子。
十岁的沈悠好像马上就要死了。
意识到这点,卓羽燃揪心地疼,虽然明知这些事已经过去了,但一想到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令他不能不为沈悠感到心痛和难过。
房间里不只有十岁的沈悠,旁边还站着一个人。
对方背对着门口,卓羽燃只能看到一道挺拔笔直的脊梁。
这人开口说话,声音缓缓在屋子里响起,听着很熟悉,像是沈悠师父。
“草木无心可生,人若无心即死。今天起,我给你换个名字,就叫沈悠。”
卓羽燃一下子惊醒过来,睁眼还是那个黑漆漆的小破屋子。
他动了动身体,不小心碰到了怀里的沈悠,摸了一手的冷汗。
对方似乎也被困在梦魇里,衣服都湿透了。
卓羽燃连忙摇醒他,去外头烧了一壶水,倒在盆里再兑上冷水,他试了试水温,刚刚好,才端着盆进去,给他擦汗换衣服。
沈悠一直默不作声,就像个精致的提线玩偶,让抬手就抬手,让转身就转身,一个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卓羽燃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沈悠换好衣服又爬回去闷头就睡,卓羽燃小心翼翼地躺在他身边,这回轮到他自己睡不着了。
一双眼睛睁得老大,直到黎明,才稀里糊涂地眯了一会儿。
卓羽燃起的很早,他轻手轻脚地下床穿衣,然后端起昨晚的水盆走到院子里。
老年人觉短,博皊已经在院子里比划晨练,看到他一个人出来,笑道:“第一晚还不习惯吧。”
卓羽燃羞赧地笑笑,洗漱完毕后走到灶台前想要帮忙烧早饭。
翻了翻米桶和菜篓子,都是空的,就连油盐酱醋都不全。
老先生有点难为情,要他在一个晚辈面前承认自己一大把年纪了连烧饭都不会实在说不出口。
他强行给自己挽尊:“年纪大了就怕磕着绊着,村长心肠好,我给他治老毛病,他每天让他儿子给我送现成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