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气阴沉闷热。

  一个早上,明月街上连阿狗阿猫都不见踪影。

  卓羽燃百无聊赖地靠在店门口,觉得这样清闲的工作时间实在对不起楚姐给的丰厚工资。

  许阿姨笑呵呵地在里面敲了敲玻璃门:“小卓,外头天热,快进来吧。”

  卓羽燃走进去,和她面对面坐在小板凳上一起做纸活。

  许阿姨的手艺很出色,手上的纸扎人刚糊好外衣。

  这对纸扎人一男一女,男的穿一身大红长袍,戴着黑色小圆帽,女的着一条绿裙子,头戴大红花。

  两者都用白色树叶型纸片贴出眼睛,只有眼白没有瞳孔,大白天看着也觉得十分诡异。

  卓羽燃之前在老家也见过这类纸扎人,知道画眼不画睛是老一辈代代相传的铁律。

  据说一旦打破这条铁律给纸人画上眼睛,那么极有可能会触发一些不吉利的事情,惹来灾祸。

  卓羽燃只和许阿姨学了一个早上,还干不来扎纸人这样的精细活,只能在一旁叠些元宝纸钱,打打下手。

  “平时店里也这么冷清吗?”

  许阿姨一边用浆糊封口,一边回答:“我们开的是寿庄,冷清是很司空见惯的事。我们总不能和超市、小吃店比呀。”

  卓羽燃闹了个大红脸。刚才在门外,他还冥思苦想怎么能带动店里生意,如果天天这样带薪玩手机、带薪发呆,他都要不好意思做下去了。

  许阿姨的话点醒了他,好好的寿庄如果真的跑到大街上发传单做宣传,这和人家买棺材,你说买一送一开业大酬宾的行为,一样缺心眼,一样招人恨。

  哎,看来还是听天由命吧。

  一直到下午一点多,沈悠才出现。

  他穿着白衬衣、牛仔裤,浑身剔透干净,苍白的脸上没有一滴汗,手上拎着两个打包盒。

  卓羽燃都快怀疑老天爷是不是公然作弊,对方和他们这些凡夫俗子没有活在同一个夏季。

  沈悠的迟到似乎再寻常不过,许阿姨仍旧笑呵呵的:“小沈还没吃饭?”

  他点点头,把里间的折叠桌子搬出来支好,打开包装袋。

  一个盒子里装着鸡丝凉皮,上面盖了层鲜嫩的黄瓜丝,浇了辣子和麻酱,酸醋的味道扑鼻而来,让人胃口大增。

  另一个盒子里装满了卤味,肉香弥漫。

  沈悠又去厨房拿了两副碗筷,分了一些凉皮给卓羽燃和许阿姨。

  只怪沈悠的午饭实在太香,虽然吃过了,两人还是在馋虫的勾引下老实开动。

  三人围坐在桌边,一边听许阿姨说些八卦,一边分食,很快两个包装盒都见了底。

  沈悠吃完,从冰箱里拿了一听可乐,坐在柜台后惬意地边喝边玩手机。

  冷气给力地呼呼吹着,卓羽燃做着纸活,觉得这样的生活也不是过不下去。

  毕竟钱多、事少、同事友爱的工作往往是打着灯笼也很难找到的。

  就在三人悠闲自得的时候,玻璃门被人推开,一个二三十岁的年轻女人走了进来。

  女人长发飘逸,画着淡妆,一副职业女性的打扮,高跟鞋在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她脸上没有哀容,显然不是来找人出外勤的。

  卓羽燃看了看手机,今天是工作日,这位女士这个时间段来寿庄,有些奇怪。

  他站起来迎接今天的第一单生意。

  由于店里商品的特殊性,他没有像其他商店的营业员一样询问对方想要买点什么,而只是礼貌友好地和这位女士问好后,静静地站在一边,让她可以自由地挑选。

  女人挑了一刀黄表纸,又买了些现成的冥币元宝。

  结完账,在等卓羽燃装袋的时候,女人在店里走了一圈,目光扫过靠墙摆放的花圈、花篮,就连柜子里的骨灰盒、寿衣都细细看了一遍。

  卓羽燃觉得她更奇怪了。

  一般人忌讳这些还来不及,家里没有白事的人绝不会对这些东西感兴趣,逛寿庄像逛商场,真是不可思议。

  他忍不住悄悄看了一眼沈悠,见他还是刚才的姿势,抱着手机眼睛都不眨,一点多余的眼神也没有。

  他心里叹了一口气,又偷瞄那位客人。

  女人正站在许阿姨面前,看她做纸扎人。

  纸扎的童男童女即将完成,已经在进行最后的收尾工作。

  许阿姨画完最后一笔,把纸扎人立在一旁,用湿布擦拭手上半干的浆糊,抬头就见女人站在面前,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地上的纸人,就问她:“姑娘要买?”

  女人如梦初醒,惊慌地四下张望,然后三两步奔向卓羽燃,一把抢过塑料袋后夺门离开。

  “这是怎么了?”卓羽燃不放心,出去张望。

  街道左右空荡荡的,连个人影都没有。不过几十秒的交错,女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不见踪迹。

  心头一跳,卓羽燃暗道不会又大白天碰到那玩意儿了吧。

  他赶紧搓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把门关上,恨不得加两把大锁才能安心。

  许阿姨探头看他:“小卓,怎么脸都白了?”

  沈悠屈尊降贵地把眼神从手机上移开,看了一眼卓羽燃。

  卓羽燃似哭非哭,面部肌肉摆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自我安慰:“没……没什么……外头热,我有点晕……”

  他顾不上烫,倒了一杯热水,胡乱吹了几口就喝了,差点把嘴巴烫出一个窟窿来。

  他挪到沈悠身边,可怜兮兮地看着对方。

  沈悠继续低头玩手机,过了好一会儿,才大发慈悲地说:“她是人。”

  认识沈悠不过第三天,可是卓羽燃就是发自内心地信任这个男人。

  既然女人是人不是鬼,他也不再管对方奇怪的举止,马上抛诸脑后,没心没肺的样子让沈悠大吃一惊。

  不过,粗神经也有粗神经的好处,沈悠想,敏感纤细在他们的世界终归不是什么好品质。

  就在卓羽燃已经快要忘记这个女人的时候,几天后,她再次光顾了寿庄。

  与那天不同,店里只有他一个人在。

  虽然知道对方是活人,可那天的情景再次浮上脑海,加上不过几天时间,竟然又来光顾他们生意,卓羽燃就觉得浑身上下毛毛的,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

  他勉强挂上职业微笑:“您好,随便看看。”

  女人仍旧买了黄表纸、冥币元宝,只是今天买的数量是那天的两三倍。

  之前买的都用完了?卓羽燃心里嘀咕,手上不停地给她装袋包好。

  她又像上次一样在店里转悠,把各种商品看了一遍。

  今天在墙角摆着一对新的纸扎人,是两个童女。

  它们穿着黄色和绿色的交领褂子,配红色绣花鞋,惨白的脸蛋上两抹醒目的红晕,磕碜地微笑。

  女人饶有兴趣地盯着看了好久,视线火热。

  卓羽燃咳嗽一声,提醒道:“客人,您的东西。”

  女人才如梦初醒,精神恍惚地接过四只巨大的塑料袋拎好。

  卓羽燃无意中看到她投在地上的影子就像一个身材肥大的胖子,有些奇怪滑稽。

  她买这么多东西做什么用呢?卓羽燃很不理解,今年的七月半鬼节已经过去了,这两天生意一直很冷淡,凭空来了这么个“大户”,很难不让人好奇。

  女人慢慢走到门口,因为东西太多,让她开门的动作都变得很笨拙,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推开玻璃门。

  卓羽燃立马从柜台后跑出来,为她推开门。

  女人向他点点头,笨拙地跨过门槛,由于店门太小,她整个人连带四包东西都被卡住了。

  “您先把塑料袋放一边,或者给我也行呀。”卓羽燃向她伸手。

  没想到,女人紧张地摇摇头,如临大敌。她戒备地盯着卓羽燃,好像手上拿的是什么稀世珍宝,绝不允许任何人染指。

  卓羽燃被她看得头皮发麻,连忙退后两步,劝她:“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您请,您请。”

  女人眼珠子僵硬地转了转,十几秒后才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她发了狠地用力挤出去,塑料袋在门框上发出一阵稀里哗啦的摩擦声。

  里头叠好的纸元宝都被挤得变了形。

  直到女人好不容易才走出店面,卓羽燃不禁吐出一口气,希望这位奇怪的女士不要再来考验他脆弱的心脏。

  然而,老天爷并没有听到他的祈求。

  就在他想要关门,却在无意中瞥了一眼走到拐角处的女人背影时,他忽然呆愣当场,白毛汗从背脊上成片地冒出来。

  他心下大骇,浑身发冷,恐惧在一瞬间笼罩住头顶。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只见女人脚下那坨肥胖的影子十分诡异,仔细分辨才会发现,这根本不是一个身材苗条的女人拎着大物件后形成的影子。

  先前,卓羽燃并没有细看,现在无意中发觉这影子竟然留着男式的板寸,才惊觉事情的严重性。

  这道影子亦步亦趋地黏在女人脚下,它似乎有所察觉,竟然做出一个回头的动作。

  卓羽燃吓得躲在门后的阴影里不敢乱动。一道阴冷的视线如有实质地穿过很长的距离,投射在他身上。

  他张了张嘴巴,想要跑出去叫住女人。

  可他突然成了哑巴,连啊啊地发出声音也做不到。

  有什么神秘的力量阻止了他。

  直到沈悠高挑的身躯站在他面前,他才发觉女人和那只怪物早已离开。

  一只流浪狗蹲在街对面的垃圾桶旁觅食,忽然它抬起头看了一眼他们两人。

  卓羽燃总觉得那双狗眼里露出鄙视的嘲讽。

  看吧,你这个胆小鬼,怕得成了只软脚虾,恨不得像小姑娘一样扑到别人怀里寻求安慰,切——

  “我才没有!”卓羽燃大声辩驳。

  沈悠奇怪地看他:“什么没有?你在和谁说话?”

  卓羽燃一愣,再看街对面,哪有什么狗眼看人低?

  天哪!自己到底是怎么了?都快要神经衰弱了。

  他匆匆回到柜台,翻看刚才的支付记录。

  转账记录是真的,女人是真的,那么影子呢?

  一个活生生的女人怎么会有一个男人的影子?

  沈悠走进来,四处看了看,浓艳的眉目突然皱起:“刚才谁来过?”

  卓羽燃一副无精打算的衰样,活像被鬼纠缠,吸走了好几天的精气:“她又来了。”

  “她是谁?”

  “前两天来买过东西的女人,留着长发,很精明干练的那个。”

  沈悠想了想,才勉强从记忆里挖掘出一张女人面孔,“她啊——怎么?这次她家里总算要办白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