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金眼睛看天看地,看地上蚂蚁,就是不敢看他老子的牌位和遗照。

  心虚两个字就差焊死在他脑门上。

  到了这个地步,大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指指点点的议论声从刚才就没断过。

  小眼睛男人还不忘拿出铁证,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份借据,上面签字指纹,板上钉钉,分毫不差。

  周金脸色白了青,青了红,亲友邻里的话就像刀子割在他身上。

  现在他倒是想起自己也是要脸面的了。可尊严这东西很多时候分明是人自己先扯下来踩在脚下的。

  胡玉花嚎啕大哭:“周正康!你快起来看看你儿子!他是要逼死我!”

  周老爷子生前做点小生意,一年流水一两百万,来了又去。年景好一点的时候,年底算算盈亏能净赚十来万,要是碰上年景不好,辛苦一年能到手两三万,都算财神爷保佑了。

  两百万对胡玉花来说,不是个小数目。如果周老爷子还在世,她顶多气得骂儿子一顿,现在顶梁柱没了,她只能用哭骂来宣泄自己的不幸和愤怒。

  周家两老兄弟,都气得不轻,只觉得家门不幸。

  生块猪头肉都比生这种货色来得强。

  经过今天这场闹剧,周家人在这个村上是颜面尽失,三四年内也别想抬起头来做人了。

  卓羽燃一边关注周金几人,一边津津有味地听大爷大婶们说话。

  大爷抽着烟,烟雾一圈圈地飘过他霜色的眉毛和头发:“周金这孩子以前挺好的,在外企里上班,一年到手也有一二十万,怎么就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周围唏嘘不断,一个身材发福的大婶接过话头:“他眼高手低,看多了不把钱当回事的人,觉得赚钱容易,也不看看他老子做生意有多不容易。在外企干了几年,就闹着要出来做生意。本钱还要朝爸妈伸手要,你们说说这像话嘛!”

  “什么生意,亏了两百万?”

  “你会不会算账?起止亏了这个数?”

  “啊?吓死人了。”

  “之前就隐隐约约听说,这小子不学好,瞧着表面光鲜,背地里学人赌博,输得一塌糊涂。周老二在的时候,就给他还过两次钱。只是他俩夫妻嘴巴严,所以我们外面的人大多不知情。”

  “算上今天这次,不就三次了?那得多少钱啊!周正康哪来这么多钱?”

  “外头悄悄借了一点吧,谁知道呢。也许早年在镇上买的房子卖了也说不定。”

  众人又是一阵唏嘘。

  就在这时,也不知周金这人是脑子缺根经还是天生情商低,他一把推开身边的人,双目通红,朝着人群无能狂怒:“你们说够了没有!都给我闭嘴!闭嘴!”

  说着他奔上去夺过旁边祭奠的花篮朝人堆里砸,砸完一个还不过瘾,又朝几个地痞身上砸。

  顿时场面失控,尖叫怒骂不绝于耳,也彻底惹恼了小眼睛男人。

  地痞们早就受够了鸟气,骂骂咧咧地和周家人缠斗在一块。

  战圈从灵堂外逐渐向灵堂里扩张。

  拳脚无眼,兵荒马乱,你踩了我一脚,我推了你一把。

  黑白照片掉在地上,镜框碎裂成蛛网。贡品果子撒了满地,灰不溜秋。纸扎被踩得破破烂烂,看不出原来模样。

  更可笑的是,原本斜靠在一边用来挂孝衣的梯子竟然倒在了周老爷子的遗体上。

  小眼睛男人正和周金撕打成一团,大有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拼命架势。

  周金脸上身上都挂了彩,穿在T恤外头的孝衣也被扯掉了一只袖子。

  他发出粗重的喘息声,像头濒死的动物,充血的眼睛盛满恨意,即使快要力竭,也要死命拉着小眼睛男人不放。

  但他终究不是地痞的对手,到最后已经变成地痞对他的单方面痛殴。

  周遭拉架的人不少,但在小眼睛男人杀红眼的拳脚攻势下,周金只有挨揍的份。

  “妈的龟孙子!瞧你这副智障样子!什么玩意儿!呸!”小眼睛男人还不忘脏话攻击。

  他一把扣住周金,死死箍住对方脖颈,朝桌角磕去。

  一连磕了三四下,周金头破血流。

  胡玉花扑倒在人堆里,儿啊天啊地叫。

  奈何她人老力微,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儿子翻了白眼,出气多进气少。

  就在将要闹出人命的时候,两只骨感纤长的大手三两下制止了地痞的暴行。

  周金身体软趴趴地倒下,颓然地扑在供桌上。

  牌位连带香炉最终步了果品的后尘,滚落在地。

  小眼睛男人眼皮跳了跳,骂道:“哪来的野狗,连老子的好事也要横插一脚。”

  他用力挣了挣,没想到这个瘦不拉几的男人虽然一副病歪歪的鬼样子,力气却大得惊人,自己竟然挣脱不了。

  他朝一旁的小弟使了个晦暗的眼色,对方心领神会,朝着男人后脑门就是一记毫无余地的重击。

  “沈悠——”卓羽燃扑上去,然而远水救不了近火,眼看沈悠就要挨上这一拳的刹那。

  锋芒毕露的男人淡漠地瞥了偷袭的地痞一眼,抬脚朝着对方胸口就是一记窝心脚。

  回头也没忘了照顾带头大哥小眼睛,一记上勾拳打烂了他的门牙。

  小眼睛男人倒在门槛上,呸呸凸出两颗大黄牙。

  沈悠居高临下地看他:“悠着点,主家正看着你们。他黄泉路寂寞,要是有心,你们倒是可以去陪陪他。”

  几个地痞听了顿时火冒三丈:“当兄弟几个是三岁小孩?编的什么鬼故事!还想骗老子!你他妈的小白脸!”

  其中一人骂完捡起地上的牌位泄愤地朝平躺在木板上的遗体砸去。

  只见牌位在半空划过一道抛物线,在即将碰到周老爷子时灵堂内忽然刮起一阵冷飕飕的风。

  这风颇为邪门,大家只感到一股阴冷的气息一直从脚底心迅速窜起,直冲脑门。

  刚才还扭打在一起,四处踩踏的众人像是被施了某种诡异的法术,都呆愣愣地杵在原地。

  不过一个晃神的功夫,只见牌位竟像撞到了一面看不见的墙,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在作用力的推动下,折返回去后掉落在地。

  卓羽燃瞪大双眼,刚才他看到了什么!

  死了的周正康抬了抬右手,打落了牌位!

  这怎么可能!!!

  他闭眼再睁开,周老爷子的遗体一动不动,刚才似乎是自己的错觉。

  可是仔细一看,卓羽燃顿时直冒冷汗。

  只因他记得很清楚,遗体一直被摆成双手虚握于腹部的姿势。

  但是现在,周老爷子的右手却垂放在身体两侧。

  人死后身体会逐渐僵硬,即便方才灵堂上乌烟瘴气,人仰马翻,就连梯子都倒在遗体上,但是在没有外力刻意摆弄他的情况下,这绝对不正常。

  卓羽燃神经质地环顾四周,视线最后落在地上碎裂的黑白遗照上。

  照片里,周老爷子板正的面容上挂着看似和蔼得体的微笑。

  可在卓羽燃眼里,却觉得他笑得诡异。

  好像这笑根本不是出自他本心,只是嘴角机械式的完美扬起,眸中藏着冷冰冰的情绪。

  卓羽燃打了个冷战,连忙抬头不敢再看。

  他总觉得照片里的周老爷子浑浊的眼珠子转了转,和他对视。

  真是可怕的错觉。他搓搓手臂,病急乱投医地默念数遍阿弥陀佛,神佛保佑,才将将把惊悚感压下。

  可不等他松口气,一声高亢的惊叫突兀响起,刺痛耳膜,原本安定下来的情绪又被抛向房顶,心提到了嗓子眼。

  又怎么了?

  卓羽燃和众人回头张望,只见周金的两个婶婶吓得面无人色,抱在一起发抖。

  周正安喝道:“做什么大呼小叫,像什么样子!”

  俩妯娌越发害怕,缩成一团,只敢颤颤巍巍地一指,带着哭腔道:“眼睛!眼睛!”

  卓羽燃顺着她们手指的方向一看,再度震惊。

  只见遗体脸上的帕子不见了,露出周老爷子苍白发青的脸。他双目圆睁,十分诡异。

  看到这一幕的众人接二连三地发出数声尖叫,胆小的连滚带爬,哭爹喊娘。

  几个地痞流氓也吓得够呛,他们今天来闹灵堂,原本就没把这些活人死人当一回事。现在死人睁了眼,他们差点屁滚尿流。

  周正安的儿子一下抓紧他爸的胳膊,理智尚存的他问大家:“二叔明明是闭了眼的,谁动了二叔遗体?”

  没有人回答。

  周正安心下大慰,顺着这条思路勉强让大脑运转起来:“没错,白天老二都在我们眼皮底下,不会出错,那只有晚上了。昨晚是谁守夜?都有谁靠近过老二?到底是谁在恶作剧?”

  卓羽燃靠近沈悠,觉得和这人待在一块儿,有种莫名的安全感。

  沈悠勉强分给他一个眼神:“害怕了?”

  他老实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沈悠疑惑:“什么意思?”

  卓羽燃悄悄和他咬耳朵,怕其他人听到后说他胡言乱语:“我差点以为是诈尸……”

  男人眼中神色稍凝:“你看到了什么?”

  “我没有,我不是,别瞎说,”卓羽燃否认三连,“这是以马克思主义科学世界观为主流的现代社会,大家都是唯物主义者。一定是我看花了眼,封建迷信在社会主义的正道之光下注定无所遁形。”

  沈悠很意外他竟然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话,看来小卓的内里并没有他平时表现的那么内向羞涩。

  沈悠突然想逗他:“你现在的职业不就是大搞封建迷信?”

  卓羽燃:……

  周老大父子问了在场所有人,都没有找到那个“恶作剧”的人。

  周正安叹了一口气,觉得头疼,只能无奈地说:“周金,去请你爸闭眼。”

  周金脑门上的血还没止住,头重脚轻,双腿发软。

  他看了一眼周老爷子,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惊慌失措地转移视线。脚底板长了钉子,死活不愿意过去。

  沈悠再一次赞叹:“真是‘带孝子’。”

  卓羽燃十分赞同。

  周正安恨铁不成钢,觉得这小子真是烂泥扶不上墙。他心情很坏,却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和亲侄子闹龃龉,只能退而求其次:“玉花弟妹,你去请老二闭眼。”

  胡玉花肉眼可见的哆嗦了一下,她眼泪汪汪地看了看大伯子,不敢公然违抗他。

  她去看儿子,可是儿子不看她。

  她又去看睁眼的自家男人,心里又委屈又害怕,也不敢动。

  周正安心里恼火,催促她:“弟妹,还不快去。”

  黄豆大的眼泪从胡玉花眼睛里不要钱地滚下,所有人都看着她,所有人都逼迫她,就连儿子也靠不住。

  胡玉花越想越气,终于怒向胆边生,恶从心头起,爆发似的尖叫一声,奔向儿子,给了他一个响亮的大耳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