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里这几年, 表面上与从前并无两样。
还是雅痞爱笑,从头到脚都阳光。没有辍学,没有放弃斯诺克, 也从来没有一次因为过去而伤感过。
但江海军在世时就知道, 江里背上了很沉重的心理负担。
他把父子二人陷入生活窘境归咎于自己,把生活的一切不如意全部都算到自己头上,而把自己最单纯的那颗本心, 藏到某个见灰无光的角落, 再无重启之日。
而这封信,无疑精准踩在了江里的痛苦根源上,成为江海军对他的最后一次救赎。
父子二人感情淡薄,看似没什么亲情,总是自称老子,以极难入耳之词相互问候对方的祖宗。
可父子二人感情又最为浓厚,融于骨血,交错扎根,成为这世上生与死的激烈碰撞,相依为命走过二十多年。
江海军太懂江里了。
他知道江里一定会扛下所有的一切, 强迫自己在罪恶感中度日,才在刚刚查出肺癌尚且能书写的时候,留下这样的一封遗书,来为儿子做最后一件事。
江里最怕疼, 命运却偏叫他疼。
他哭得全身都止不住颤抖, 泪水像从眼眶里决堤似的, 一波一波往外喷。
长长的睫毛上盈满泪珠, 鼻头发红, 一张脸上满是泪痕, 苍白的皮肤哭到浮上一层红晕,整个人看起来支离破碎。
他很久很久没有这么哭过了。
应该有四年,或者更久。久到他习惯了自己是个成熟的男人,流血流汗不能流泪。
他的眼泪化作洪水,一点一点冲垮自己经年累月堆砌的心理堤坝。
江海军这封信像杠杆一样,掀开压在他心上的巨石,让他在逼仄的生存空间里,喘了一口好长的气。
见江里哭得摇摇欲坠,盛千陵心疼得紧紧抱住他。
两人躯体相触,江里的脸贴到盛千陵温热的腹部,闻到梦中贪恋的气息,就像池鱼游回故渊,眷鸟回归了山林。
他伸手环住盛千陵的腰,眼泪蹭到盛千陵的衣服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哽咽着叫他:“陵哥。”
“我在。”
“我没爸了。”
“我替他爱你。”
江里又哭了。
哭到最后,他整个人像脱了水了一样,陷入短暂的昏迷。浑身乏力,脖子软绵绵的,连靠着盛千陵的力气都没有了。
盛千陵一手环抱江里,一手随意收拾了一下旁边散落的信件和布包,然后将手穿过江里的膝弯,将他打横抱起来,往对面的房间走。
对面的房间是盛千陵在睡,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床单一丝褶皱也没有。
盛千陵把江里放在「花开富贵」四个字上,替他脱了鞋袜,又动手解了他的黑色长裤。随后手一伸,把被子散开,盖在江里身上。
江里疲倦至极。
好像肩负千钧,独自走了很远很远的路,走得磨破了脚掌,在再也无法继续前行即将倒下之时,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闻着被子上好闻的清香,江里紧绷的神经和大脑得以舒缓,呼吸放慢,匀速吸气吐气,蜷缩成一团,抱着被子沉沉睡去。
盛千陵哪儿也没去,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床边,光明正大地看江里的脸,一看就看了三个小时。
白天天气阴沉,到了傍晚,阳光却缓缓露了面。
窗外的云层很薄,一片片,一块块,飘浮于天际。夕阳照亮半阙天空,余晖从近及远,像调色盘上颜色渐浅的暖色系。
江里从深层睡眠里醒来,在昏芒的光线中,看见床边盛千陵的脸。
他以为自己在做梦,惺松的睡眼扑闪,嗓音很轻地确认:“陵哥?”
盛千陵坐了这么久,一点儿也没觉得累。
他神色缓和,眸色很淡,温柔回答:“我在。”
江里睡了一觉,浑身变得通畅,血液的流速也加快起来。
他用手撑着床,很慢地坐起来,睁着茫然却清明的目光问盛千陵:“现在几点了?”
盛千陵按开放在床头柜上手机,说:“下午五点四十二分。”
江里「哦」了一声,用手抓了抓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掀开被子,捞过床尾的袜子和长裤穿上,又走回了江海军以前睡过的房间。
骨灰盒还在桌子上,余热已散尽,彻底冷了。
从前像山一样伟岸的一个人,从此消失于世上,藏身于这个小小的檀木盒子里,结束了辛勤多舛的一生。
江里抱着盒子往楼下走,走几步又回头,平静地对盛千陵说:“陵哥,先去吃晚饭吧。”
“好。”
江里把父亲的骨灰盒供在了堂屋正中央的置物桌上,用一块白布轻轻挡在了盒面上。
他去后面的浴室洗了一把脸,整理了一下头发,又换了双鞋子,和盛千陵一起出门。
他们没骑电动车,就近找了一家农家小炒店。
店里收拾得很干净,生意也很不错。江里蔫蔫地窝在座椅里,不太想说话。
盛千陵作主点了两个菜,又加了一个汤。
将菜单还给服务员,盛千陵看向江里,担忧地问:“里里,你还好吗?”
江里很难过,但又不是那种支撑不下去了的悲伤。
相反,他还能从这种丧父之痛里,冷静地思索目前的现状。
“我没事,”江里点头,“陵哥,你在江陵待了十来天了,该回北京了。”
盛千陵怕江里像上次一样生气,干脆一口气说全:“我不急,今年比赛安排不紧,队里的新人全去了苏州训练基地,我最近两个月,都没有赛事安排。”
意思是他还可以在这里待很久。
但也意味着,他终究还是要走。
江里微微扬起眼皮,看盛千陵一眼,示意他知道了,不再多说。
盛千陵点的三个菜很快被端上桌,都是湖北这边的特色菜,按照江里以前的口味点的。
江里拿筷子吃了几口,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盛千陵温和地问:“里里,能尝出味道么。”
江里不再藏着掖着,答:“不能,只有酸和苦。”
盛千陵说:“所以你就疯狂吃糖?”
他早就看出来了,江里吃糖时,并不是在享受甜味。而是在情绪波动的情况下,讳疾忌医,把糖当作药在吃。
他买糖不是一颗一颗的买,而是一罐一罐的囤。
盛千陵看到了他衣柜里的糖,还有攒了满满一盒的橘色糖棍。
江里不回答,给自己了舀了一勺排骨海带汤。
喂到嘴里,索然无味,淡如白水。
盛千陵:“吃糖对牙齿不好,你之前牙齿吃坏过的,也治不了味觉障碍,以后不吃糖了,好不好?”
他的声音很轻,像在哄一个年幼的孩子。
江里兴致不高,随口说:“不好。不吃会更苦。”
盛千陵听了,好一会儿没说话,也没吃饭。
江里以为这个话题过去了,下意识抬头时,却见盛千陵还在看着他。
盛千陵直视他的眼睛,很认真地说:“里里,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做你的糖。”
这个话题没能有效聊下去。
江里很抗拒谈论他的味觉,盛千陵不好再坚持,两个人就默默地吃完了饭。
次日清晨,江里起了个大早。
他要去一趟郝穴镇松山公墓,但没打算告诉盛千陵。
哪知道他从房间出来,盛千陵已经衣冠整齐地坐在了堂屋里。
盛千陵没带黑色的衬衫,所以穿上了黑色的西服外套,扣子没扣,露出一段浅灰色的衬衣。
整个人气场很强,周身萦绕着一种多年来累积沉淀的清冷气质,却在见到江里那一秒,神色放松,眼里盛满温柔。
他自然地起身,扣上西服扣子,说:“今天是不是要去找墓地?我和你一起去。”
江里知道拦不住,也就随了他去。
江陵县城本就是环郝穴镇而建,松山公墓虽然在郝穴郊区,但隔得并不太远。
为了保险起见,江里没有骑电动车,而是打了一辆出租车。
大约坐了二十多分钟,车子在江堤边一处视野开阔的地方停下来。
这儿背靠长江,外围种了一圈松柏,还有当地最常见的水杉。墓园的大门年代有点久,红漆脱落了不少,门口的保安亭里只有一个人在值班。
江里走过去,敲开保安亭的窗户,询问购买墓地应该找谁沟通。
保安在春天的阳光里昏昏欲睡,没有多问什么,给江里指了一下道路对面那栋三层小楼,说:“办公室在那边,你去问一下。”
江里很快打听清楚了价格,有个负责销售的工作人员带他去看空闲的墓地。
他不紧不慢跟着,穿过整座墓园,目光逗留在别的墓碑上。
销售说:“江先生,目前这一边都是空闲的,靠左边也还有几个位置,我带你看看。”
“好。”
销售所说的空闲区域是这几年新开发出来的位置,空了一大片。而靠左边则是前几年销售出去的那些,中间能找到的空位已经寥寥无几。
江里看完了空闲位置,提出去左边看看。
销售没多想,耐心地领着他们过去。
江里的目光一排排掠过面前的碑文,各种不同的名字在他眼前跳过。百家姓里的各式姓氏一一变化,他的视线一沉,看到了一个「顾」字。
江里的脚步停下来。
那块墓碑正中间用竖排大字写着——
“贤弟顾玉港之墓”
右边是两列小字:
“生于一九六六年九月二十二日”
“故于二0一四年四月二十九日”
左边是立碑人的名字和立碑时间:
“愚兄周正启二0一四年五月一日”
江里盯着这位顾玉港的生卒年月,联想到2014年五一节期间,离开老家多年的江海军说要回江陵一趟。
那一次,他看起来沧桑衰老,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灰心。
想来是得到了顾玉港离世的消息,然后偷偷回来看了一眼。
突然又觉得哪里不对劲。
江里再次看了一眼立碑人,是亡者的朋友,并不是妻子或者子女之类的家人。
江里心中顿时风起云涌。
为江海军与顾玉港这隔了生与死的遗憾。
他们再也无法将心事诉诸于口,一切都被时光掩藏,从此飘散在风里。
江里叫住那位还在朝前走的销售,哑着嗓子说:“你好,我就买这个附近的,不用选了。”
江里麻利地交了钱,和墓园约定次日下葬。
四天以后,江里订的墓碑被加急刻好,让他赶上了头七的祭拜。
头七那天,江里和盛千陵一袭黑衣,静静地站在石碑前鞠躬。
鞠完躬,江里跪下去,给父亲磕了三个重重的头。
他拆开一瓶茅台酒,扬起来洒在碑前的土壤里,说:“老头,这是好酒,你别浪费了。”
拜完江海军,江里又去顾玉港墓碑前鞠躬倒酒。
他什么话也没说,静静地盯着「顾玉港」三个字出神。
风吹过,拂起石碑上「江海军」三个字字缝里的细小灰尘。
扬一扬,轻飘飘的,飞向顾玉港墓碑的方向。
日光升至半空,暖暖地环抱着整个墓园。
三月底。
天气晴朗,满园花香。
作者有话说:
对于「军港之夜」cp你们有没有什么想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