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里抬起迷茫的脸, 唇色苍白,朝气全无。
受感冒病毒的侵袭,他无法冷静理智地思考, 脑子里像糊了一层浆糊似的, 连争吵的力气都没有。
江里反问:“如果我不分手呢。”
西装男人神色放松,像胸有成竹,又似胜券在握, 竟十分轻松地说:“你会同意分手的。”
这句话触到了江里身上的逆鳞, 只是暂时被收敛的锋芒和叛逆回光返照:“你就这么确定?那我就是不分,你能把我怎么样。”
西装男人避开这个问题的答案,转而开始说其它。
他依然风轻云淡,像在谈论天气一样,缓慢地说:“潘女士对盛千陵选择了打球而放弃了清华十分不满,现在因为你的存在,盛千陵可能会被迫放弃斯诺克台球,如果是这样,你也不分手么。”
江里生了病,反应很慢。
他迷迷糊糊接收着西装男人的信号, 艰难费力地将他的话拆分理解,尽量让自己能处于平等沟通的状态。
斯诺克在盛千陵心中的分量有多重,他是知道的。
但他从来没有想到过,他与斯诺克不能成为盛千陵所拥有的并集, 虽然他并不能很快反应过来, 这两者之间的矛盾到底在哪里。
江里垂下微微泛红的眼, 昏昏沉沉地保持沉默。
他觉得很难受, 不想再将这场谈话继续下去。
好在西装男人并没有过多纠缠的打算, 说完这几句话, 就平静地起身,抬高手指系上胸前的西服扣子,说:“你好好考虑一下。”
江里扬起过分苍白的脸,下意识发狠反驳:“不考虑,不可能分手。”
西装男人笑了一瞬,答:“没关系,我们很快会再见面。”
江里只觉得西装男人这抹笑意有点令人毛骨悚然,好像电视剧里的大反派在搞事前的得意与讥诮。
可脑子里的晕眩感让他摇摇欲坠,已经没有办法再冷静地思索下去。
他现在只想睡一觉,什么都不管,只睡一觉。
或许一觉醒来,就能发现这场对话是只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西装男人走后,江里强撑精神回到隔壁梅老师办公室。
他眸光氤氲沾着病后的湿气,整个人颓唐无力,浑身上下像沾满了冰凉的霜雪。
梅朝凤很担心,没有多问关于西装男人的事,主动给江里放了假,还叫来江里的同桌陈树木送江里去医院。
江里不肯去医院,只在二十九中校外的一家药房里随便买了几样感冒药,就回了家。
他说明书都没看,一样拆了三颗出来,就着半杯水囫囵吞下,手脚发凉地钻进被子里,强迫自己闭上了眼睛。
闭上眼睛,这世界就不存在。
他自欺欺人地这样想,竟也在这种自我暗示和催眠里,混合着身体的难受,沉沉睡了过去。
江里这一觉睡了很久,直到晚上八点多钟江海军下班回家他都毫无知觉。
那些药有催眠安神的作用,江里一口气吃得多,连饥饿感都没能把他唤醒。
一直到次日上午,他意识混沌地醒来,从窗外看一眼乌云密布的阴天,才惊觉时间已经过了许久。
打开手机看一眼时间,已经是上午九点。
江里掀开被子坐起来,感觉到感冒的症状消退了很多,除了鼻子不通还流鼻涕外,头晕眼花的情况已经消失。
他习惯性的打开微信,点开置顶与盛千陵的对话框。
对话框里最后一句话是盛千陵前天离开武汉回到北京后发来的。
L:“我到了,晚上要交手机,可能又会失去联系。”
L:“里里,我好想你。”
江里看了两眼,下意识拿手指从那两行冷冰冰却又带着温度的文字上抚过。
西装男人的话不是梦境,此刻一句一句浮现在江里明清的脑子里。
“潘女士对盛千陵选择了打球而放弃了清华十分不满。”
“现在因为你的存在,盛千陵可能会被迫放弃斯诺克台球。”
江里茫然又无措,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面前这样的境地。
他丝毫不怀疑盛千陵的母亲是如何知晓了他们在一起,也不会对西装男人能到学校准确无误找到他而感觉意外。
他只是心烦意乱,不知道这件事要不要和盛千陵说。
如果不说,他一个人要如何面对。
如果说了,弄巧成拙真让盛千陵失去了打职业的机会怎么办。
他太年轻了,没有经验,不知道这些事情可能会带来的后果。
可他又无人能商量,连一个能给他出主意的人都没有。
江里重重吐出一口气,强迫自己中断思绪,起身去换衣服洗漱。
虽然已经过了上学的时间,但他无处可去,吃完早餐之后,江里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去上学。
短短的集贤巷子还没走完,江里揣在兜里的手机响起来。
他烦闷地抽出手机一看,发现是白马市场得意男装的老板赵阿姨打来的。
他在赵阿姨那里打了快三个月工,赵阿姨一直没有亏待过他,工资结得十分准时,有时候不满一小时,她也按一小时给他算。
前前后后下来,江里已经攒了几千块钱,不知道够不够北京大专一年的学费。
江里走在路边的绿化带里,划开绿色的按键接听电话。
赵阿姨一惊一乍的声音很快从听筒里传出来:“江里,你有没有空啊?你爸出事了,快来一趟民族路。”
江里心里猛地一惊,挂了电话就往白马市场的方向跑。
他穿过武胜路,从利济南路转弯进去,沿着汉正街一直跑,跑得气喘吁吁,连撞好几个路人,才终于来到了民族路上。
他甚至都不用再打电话问赵阿姨是出了什么事。
眼下民族路上已经堵车到水泄不通,一些脾气暴躁的司机疯狂按着喇叭,开着车窗骂骂咧咧,汉骂不绝。挑着货物的「扁担」们从中穿行而过,看热闹的人群像潮水一样朝中间的事发点聚拢。
路人们咂嘴惊羡,旁若无人地指指点点。
他们兴高采烈,好像见到了难得一见的奇遇。
天空越发阴沉,一群麻雀在早冬的料峭里扑腾飞过,留下一片惹人心烦的叽叽喳喳。
江里拨开层层人群挤进去,一眼看到满身狼狈的江海军。
江海军扶着扁担,站在一地狼藉里,不住地弯腰道歉,姿态谦卑到恨不得给人下跪。
可他面前那个年轻男子却并没有什么怒意,反而坐在车前盖上,一脸笑意地说:“大叔,我说过啦,道歉不能解决问题,我们等交警过来,我们定个损,再商量赔偿的事,好吧。”
江里冲过去,紧张地问:“爸,你怎么了?”
江海军见到江里过来,愣了一下,马上板起脸,说:“你跑来做什么?”
江里急得冲他爸吼道:“问你受伤没有?你被车撞了?”
江海军还没来得及回答,坐在车前盖上的年轻车主却开口了。
他说:“没有没有,我没有撞到你爸,是你爸撞上了我。”
见江里目光疑惑,车主淡笑着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右车前灯。灯罩已经破裂成好几块,里边的射灯也划出了好几道明显的口子。
车子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看着就像个纨绔子弟,但说话并不难听和嚣张。
他甚至彬彬有礼地解释:“这是迈凯伦,灯挺贵的,我们再等一会儿交警。”
江里先是听说江海军没受伤,稍微松了一口气。
但他看一眼那辆跑车的右前灯,心里又涌上一阵强烈的不详的预感。
他对豪车一窍不通,但很敏锐地感觉到他从来没有在武汉看到过这样的车型。尤其那车的牌照还是以「京A」开头的,并不是武汉随处可见的「鄂A」。
江里心里涌上一个模糊又令人慌乱的念头。
只是灵光一闪,便教他浑身发抖。
交警们很快过来了。
交通堵塞连警车都进不来,交警们是骑摩托车过来的。
警察们一来,人群自动散开了一些。
但更多喜欢看热闹的吃瓜群众依然站在原地等着看后续。
一位面容严肃的交警上前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坐在迈凯伦车前盖上的年轻人跳下来,冲交警敬了个礼,用标准的京腔说:“警察同志您好,是这么回事儿,这位大叔在挑这些个钢刺的时候,撞上了我的车前灯,不是我的责任,就不报我的保险了,先请您过来处理。”
交警上前几步,细看了一下那辆车的右灯,又走到身形佝偻的江海军身边,看了看他挑的两板钢刺。
白马市场附近以服装批发为主,钢材销售集中点并不在这一块儿。
尤其是江海军挑的这种具备一定危险系数的钢刺,根本不被允许在人流密集的闹市中出现,交警不由得多询问了几句。
江海军知道那车不便宜,但还是极力镇定地说:“我是这边的「扁担」,有个老板打电话要货,给了高价,说很急,让我从沿江大道给他挑到六渡桥去。我走的是巷子,没想到碰上了这个车。”
江里捏着拳头站在一边,心脏发紧地听着这一场对话。
他心头那来源不明的慌乱与紧张此时席卷更甚,却偏偏让他理不清头绪。他已经预感到有一场澎湃的海啸正在朝他逼近,却无路可退。
交警很快弄清了事故原委。
领头的那一位说:“我们去所里处理,你们不能在这儿堵着路影响交通秩序。”
跑车车主咧开一个笑脸,说:“行,辛苦警察同志了。”
而旁边的江海军面容枯槁,双目浑浊,脸上的皱纹法令纹深刻得像暴雨冲刷过的水渠。
他把那两板钢刺挑到一边的一处货物堆积地,扁担也靠在那边,弓着背过来,嗓音浑厚:“走吧。”
在交警的疏通下,民族路很快恢复畅通。
江里跟着一行人来到了沿河派出所,安静地等候发落。
在进派出所前,他无意间看了一眼天空。
厚厚的云层铺天盖地,一丝阳光也没有。几棵光秃秃的树孤独地立在门前,干枯的枝桠刺破了天。
派出所里,交警问跑车车主:“你是京A牌照,为什么会来武汉?”
车主依然一脸笑意,淡定回答:“我这不是闲得没事,出来兜几圈么,听说武汉的汉正街鼎鼎有名,想来看看。”
交警有些怀疑他的动机,追问:“你开着一千两百万的车,来小商品市场的巷子里转转?”
车主愣了一下,不动声色转移话题:“哟,遇上个同好。这车确实一千来万,所以这大叔撞碎了我的灯,我才没办法私了啊,还是得请警察同志定夺,我这一个灯得五十来万呢,还只能原装进口。”
江里听到「五十来万」这几个字,心中惊惧来得更甚。
他震惊地盯着那个跑车车主,恍然间觉得世界都虚无缥缈了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到了三方协商的结果。
即车主不追究江海军的其它责任,只需要江海军把赔偿款四十万打到指定的账户里去。
他的要求合情合情,警察们也无法再多为江海军争取什么。
江海军一直很安静,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情绪崩溃。他就那么沉默地站着,脸上写满深深的疲倦,与洞若观火的冷静。
事情处理完了之后,江里和江海军一同步履沉重地往外走。
江海军长叹一口气,忽然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头发,声音低哑:“你回去上课吧,我去拿扁担。”
江里心绪不平,愤怒,紧张,心跳,不甘,遗憾,无奈等诸多情绪交织而来,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紧紧包裹。
又像一口卡在喉咙管里带着腥味的血,不上不下,叫他心情沉重到眼眶发酸。
这突如其来的重担以不可逆之势泰山压顶,让他不得不承受。
四十万。
这对他和江海军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小数目。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可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得十分没有出息地目送江海军远去。
天空忽然开始轰鸣。
白日凭空扯了几道闪电,然后蓄势待发的惊雷从天而降,滚滚袭来,惊得人震耳欲聋。
江里茫然呆滞地仰起脸看去,见到乌云成群汇聚,游走在铅灰色的天空中。
不过少倾,积雨云化作一场初冬的大雨,噼里啪啦落下来,沾湿了他的眼睛,淋湿了他全身的衣裳。
让他狼狈得像一只被主人抛弃的流浪狗。
身边有一个穿着铁灰色三件套西装的男人走过来。
那男人撑着一把黑伞,就站在江里身侧,极有闲情雅致地观赏了几秒武汉的雨,才微微转头,以平静的口吻说了一句话。
“如果不分手,下次就不是赔钱这么简单了。”
作者有话说:
呜呜呜里里好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