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里一路狂奔回到集贤路巷子。
天已经完全漆黑, 老破的巷子里亮着一排昏黄的路灯。树影丛丛,像蛰伏在黑夜里的兽。
在巷口看不见起火的烟雾,只能远远听到道路中段传来喧闹嘈杂声。
江里加快速度, 冲进围观的人群, 见到已有街坊邻居自己接了水管,正对着二楼他家猛喷。
火势烧得有点旺,没开灯的屋子被映亮了半面墙壁, 透过布满油渍的玻璃窗子, 鬼火似的一簇一簇往外闪。
空气里充满了独属炎热夏夜的燥意,老远的地方,消防车的警报声此起彼伏。
江里一眼看到人群里的刘姨。
他跑过去,焦急地问:“刘姨,我爸呢?”
刘姨满脸慌乱,生怕二楼烧起来,会殃及到她的早点铺子。
她深拧着眉心,手脚并用道:“你爸才回来,他他他刚才冲进去了,他——”
江里就怕江海军没头脑地往火场里冲, 急得怒骂道:“他傻逼啊!”
说完却不加思索,扬手剥了自己上身穿的红色短袖T恤,打着赤膊跑到邻居那根水管下面淋湿,然后捂住口鼻, 不管不顾往里面跑。
四周围观的人见状, 吓得惊慌失措一片骚乱。
刘姨扯着尖锐的嗓子喊:“小里, 你不能进去啊!消防马上就来了, 你别去啊!”
这一片都是老破低矮的房子, 电线乱架, 衣服到处晒。年久失修,一片斑驳,迟迟等不到出得起价钱拆迁的开发商。
消防隐患存在了许久,可每次整改后不久,又会故态复萌。
江里从阴暗逼仄的楼梯跑上去,热浪已经裹挟着空气扑面而来。
他来不及细想,眯着眼睛,捂好湿T恤,猛地发力一脚踹开虚掩的门。
入室即是他睡的客厅。
墙边那张一米宽的折叠床烧得火光熊熊,铺上的被子薄絮烧成一团黑渣,火苗已经点燃了床边那个布衣柜,里边的衣服着了不少,冒出一阵阵焦糊的气味。
屋里没开灯,灯泡早就被高温炙烤,炸成了一堆碎片。
江里冲进去,看到卧室开着的房门,一步不顿地往里跑。
房间里很黑,得借着外边的路灯和客厅的火光方见一隅。
江海军正蹲跪在床边一角,佝偻着腰从床底下拖出一个老古董柜子,哆哆嗦嗦开着柜子上那把生锈的锁。
他其实长得很高,整个人跪趴在那儿,却显得很小一团。
许是因为担忧或者恐惧,整个人都在以不可思议的幅度颤抖着。
江里找到父亲的身影,气得火冒三张,张嘴就骂:“你个老东西,又跑进来做什么?火一烧过来,你还要不要命了?”
江海军置若罔闻,执拗地开着那把锈锁。
好在那锁并没锁死,只是长年挂着不用,旋拧起来十分困难。江海军终于将箱子打开,从里面抢出一个布包,才踉跄颤巍地站起身。
一转身,就被从客厅扑过来的烟雾熏了一脸,半天眼不开眼睛。
江里毫不犹豫将自己那件湿哒哒的衣服摁在江海军脸上,然后使用蛮力将他拖了出去。
好在火苗还没有烧到门口来,否则他们连楼梯都下不去。
走到门口的时候,江海军突然又顿了一下脚,两步来到门边的那个柜子前。柜子上放着江里这几年上学用过的教材,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
江海军忍痛睁眼,精准地抽出江里那本存钱的旧课本,才又很快拖着儿子往外跑。
江里又忍不住骂他:“要钱不要命了!”
两人气喘吁吁从二楼逃出来,终于见到了徒步奔跑进来的消防员们。
巷子太窄,消防车开不进来。消防员就从巷口接了长长的高压水枪,一路牵到江里家楼下。
一名消防员负责疏通,一名消防员过来快速询问江海军父子二人失火处的情况,其余两名消防员径直上去灭火。
远远围观的群众见了消防员,都定了心,也不走远,从众心理驱使,还围在那儿继续看热闹。
消防员们很快将这一场明火扑灭了。
客厅被烧黑了一面墙,江里的床和衣柜尽数被毁,屋子里被水淋过,根本不能再住人。
所幸江海军和江里都没有受伤,不需要去医院。
消防员又去了解失火原因,经过多方打听,才确认是一条老旧弃用的塑料电线断裂,恰好落到江里的窗台上,因为天气炎热摩擦起火,点燃了窗台里边轻薄的窗帘布,被夜晚的南风一吹,才这么一路烧了过去。
江里刚才把湿衣服给了江海军,自己被烟雾呛到,止不住地咳嗽。
他扶着树咳了好半天,忍着嘴里的血腥气,问江海军:“你跑上去抢救什么宝贝东西了?钱?”
江海军黑着脸,默不作声。
江里又说:“你买这个小破房子的钱都还没有还完,哪里还有钱?”
江海军紧紧抱着那个褪了色的布包,一语不发,任由江里诘问。
江里还没从失火的惊慌中完全走出来,说话十分不客气:“我看你哪天死了都是自找的!”
夜渐渐深了。
围观够了的街坊们终于散去,消防员们也撤了水管离开巷道。
楼下的刘姨见到自己的铺子没有受损,安心地劝慰了江家父子几句,也打着哈欠走了。
江里还光着上身,白皙的皮肤上沾满了刚才冲进火场时蹭上的黑灰。
他也不在意,随手摸了一把,打算找个地方冲洗一下。
江海军这时终于开口:“家里今天睡不了了,我明天再修整,我带你去赵叔那里凑合一晚。”
赵叔是和江海军一起做事的「扁担」,就住在这附近不远。
江里去过他家一次,也是一套上了年纪的老破小。套内面积三十几平的小房子里,住了四个人,十分拥挤。
他家有个小阁楼,平常用于堆杂物。要是垫块草席,也能将就睡一晚。
可是江里不想去。
那个地方勉强能睡一个人,他和江海军都过去,就得背靠背贴着,根本没法睡。
犹豫了一会儿,江里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还没回头,他听到有人紧张地叫他:“江里!”
江里赫然回神,听出这是盛千陵的声音,脚步一顿,不肯回头。
不知为何,他此刻一点儿也不想面对他师父。不仅是因为之前在时光台球里那场关于绅士与混混的争吵,更因为不想将自己这扯淡的生活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他面前。
盛千陵一个人在时光台球大包房冷静了十分钟。
他不断回想江里摔门而去时的愤怒表情,越想越后悔,越想越难过。
他不想让矛盾过夜,所以不断给江里发微信,可江里一条也没回复。只好打他的电话,却发现江里的手机已经关机了。
盛千陵忐忑难耐,等了五分钟再打,还是无法接通。
他有点担心,这才直接找了过来。却没想到碰上了火情之后的一地狼藉。
江里站着不动,昏芒的路灯洒在他肌理匀称的上半身。
他的后颈修长,背很薄,看着瘦,却又很有美感,好像一整块被精雕过的美玉。肩线圆润,蝴蝶骨微微突出,脊椎线凹陷向下,盈满黄润的光泽,延伸进裤子的松紧带里。
三个人都安静了一瞬。
江里垂着眸,对江海军开口:“走吧,去赵叔家。”
江海军朝江里身后看一眼,犹豫道:“有人在叫你。”
江里充耳不闻,迈开步子要往前走。
盛千陵赶紧小跑几步过来,站到江里面前。
江里却固执地不看他,只从江海军手上扯回那件还滴着水的T恤,三下五除二给自己套上,又说一遍:“爸,走吧。”
盛千陵心都快碎了。
他顾不得修养和矜持,一把伸手拽住江里纤细的手臂,又喊一遍:“江里。”
江里眼睛有点难受,他猜是刚才被烟雾熏久了的后遗症。湿衣服套在身上也十分不舒服,被夏夜的晚风一吹,黏黏糊糊,泛起痒意。
江海军静默地观察着这两个年轻人,开口问:“江里,这是你同学?”
江里不吭声,盛千陵也没否认。
就这么僵持了几秒,盛千陵主动对江海军说:“叔叔,江里今晚去我家睡,可以吗?”
江海军打量了盛千陵几秒,目光又落到他牵江里的手上,停顿一会儿,才说:“好。”
说完,江海军也不管江里的回答,抱着他的小布包和江里那本书朝巷尾走了。
巷子很短,江海军没走多久就转了弯不见人影。
江里冷着脸,眸光飘忽地落到附近一棵树干上。他记得有一次,他在利济南路喝多了酒,吵着要去江滩看灯,盛千陵送他回来时,曾在那棵树后和他接吻。
盛千陵手向下移,完全伸入江里掌心,和他十指相扣。
“里里,”盛千陵哑着嗓子开口,“对不起,里里。”
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片忧伤的云。
他的声音又很重,重得像暴雨夜的雷霆万钧。
盛千陵强行将江里的身体掰过来,用力将他整个人搂进自己怀里,声线颤抖着说:“别生我气,里里,是我不好。”
江里心里一酸,烟熏火燎的影响愈发严重,严重到想要用泪水来冲净眼眶。
他不肯说话,就这么僵硬地被盛千陵抱着,不发出一点儿声音。
江里的衣服是湿的,贴上盛千陵的胸膛,很快洇湿了他的衬衫前门襟。
可盛千陵丝毫不在意,还在轻声哄着江里。他说:“里里,原谅我。”
江里盛了满心的委屈终于忍不住,变成几颗眼泪垂落到盛千陵肩膀上。
这一整天下来,他的心情大起大落,先是飞升至云端,又猛地跌落深海。疲倦与虚脱交替袭来,无孔不入。直到火被浇灭的那一刻,他的身体才骤然松懈,像刚刚从死里逃生的幸存者。
盛千陵感觉到江里的眼泪,心中刺痛,懊悔侵袭。
他伸手抚上江里的脸,细细擦拭着不断滚落的泪珠,却发现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干脆低下头,将唇凑过去,亲吻江里湿漉漉的眼角。
边亲边恳求他:“里里,别哭了。”
江里脸上沾了墙灰,还有上楼拉江海军时蹭上的污痕。
眼见盛千陵已经亲到他的嘴角,江里的头猛地往后一躲,和盛千陵拉开一点儿的距离,嗓音沙哑地开口:“陵哥,别亲,脏。”
可是盛千陵却吻得更动情,更温柔。
好像恨不得把江里揉碎了,嵌进他的骨子里才安心。
江里力气全无,只能任由盛千陵舔吮他的唇瓣。
就这么安静相拥亲吻好一会儿,盛千陵才轻轻放开江里一些,说:“跟我回去睡吧。”
江里无处可去,不得不跟着盛千陵走。
从集贤巷子到汉江景苑,仅隔着一条大马路的距离。
江里任由盛千陵牵着,沉默无言地跟着他走到景苑门口,看他刷开门禁,刷上电梯卡,然后打开2902的房门。
站在灯光明亮的2902室门口,江里终于看清自己一身的狼狈。
湿衣服皱巴巴,紧紧地贴着皮肤。两条裸露在外的手臂上,布满各种各样的脏诟划痕,纵横交错,触目惊心。
消防栓玻璃反光镜里,他看见自己凌乱似鸡窝的头发,还有被烟熏泪染过的浮肿双眼。
完全不再是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自在少年。
盛千陵开了门,迈过门槛走进去。
一回头见江里站着没动,轻声叫他:“里里?”
江里回过神,苍白的嘴唇轻启,声音似自嘲,似灰心:“我好像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啊。”
盛千陵走过来牵他的手,温柔回答他:“没关系,我正好想养一只小狗。”
作者有话说:
我哪有甜不过三章哼!
集中回答一下昨天的问题:
1,斯诺克怎么说呢,和电竞比赛不一样,就是没有「赛前垃圾话」这个环节,一般都是很绅士的那种,不系领结都不能参加比赛的。所以江里这个痞子故意以段师父来攻击付郁,盛千陵生气是很正常的。
2,就是大家一直在问的破镜是不是和江海军有关。和他没有关系。江海军一直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我铺垫了这么多章了,大家也能知道,他对江里特别好。然后请大家圈一下本章江海军抢救出来的布包,后面要考的。
3,我看到有朋友说我那个49章那些个「月亮」啊「深海」啊,「月亮溢了水」啊这些没看懂,来来来你给我打个电话我给你详细解释解释!「生气哼」没看懂去重新看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