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里几乎是不加思索, 手忙脚乱挂断了语音通话。
他还来不及开口拒绝彭微微,一直坐在沙发中间那个文科班学霸忽然冷着脸起身,朝彭微微的方向看了一眼, 说:“你们玩, 我先走了。”
说罢,头也不回走出去了。
这时,包间里的那几个女生好像更疯了。
一个个激动得要命, 把手抱在一起相互摇晃, “啊啊啊”叫个不停,不断自言自语地说:“我就说吧,我就说吧?”
江里黑着脸,觉得这个包厢的氛围十分不对劲。
他下意识看一眼和自己最熟悉的陈树木,发现后者也是一脸懵逼,反倒陈树木旁边的徐小恋露出了一个谜一样的微笑。
彭微微看到那个男生离开,情绪也瞬间上来了。
她看起来挺激动,但还记得自己刚才对江里说过的话。于是又拿过一瓶酒,回到江里面前,豪气十足地说:“江里, 对不起,今天是我的错,这瓶酒我喝了,你别往心里去。”
说完, 又是一阵猛灌, 咕咚咕咚几口, 把那瓶RIO喝完了。
江里拧着眉心反问:“什么个意思?”
彭微微敢做敢当, 回答:“我想看看徐知雨喜不喜欢我, 对不起了。”
江里琢磨两秒, 反应过来徐知雨是刚才离开的那个学霸的名字。
再琢磨两秒,他知道自己今天被邀请来这个生日聚会的真正意义是什么了。
——来做一个炮灰。
江里倒也没生气。他犯不上为这么一点儿小事就生气,反而因为觉得自己的魅力被认可,还觉得虚荣心得到了满足。
还得是他这种长相优质的男生,才配被拎出来与学霸作比较的。
江里手一挥:“那他现在走了,你还不去追?”
彭微微喝了两瓶酒,眼睛里亮晶晶的,她正等着江里这句话呢,再三道歉又道谢,对其他同学说让他们吃好吃好玩好,自己就先跑了。
彭微微走了几分钟,包间里还是热热闹闹的。
大家都很兴奋,一边唱歌一边猜测彭微微今晚有没有戏。
江里坐了一会儿,想着彭微微这胆大妄为的举动,又联想到了盛千陵。
盛千陵那天直接说了不喜欢他。
是完全不喜欢,还是说,也有那么一点点心动?
盛千陵刚才听到了别的女生的告白,会是什么反应?
会生气么,还是会像个圣人一样,继续安静地练球?
夜晚总无端让人孳生勇气。
KTV里喧哗热闹,流光溢彩,好像一副虚幻模糊的梦境。
江里的心被鼓动,急切地想要去寻找一个答案。
他起身朝陈树林使了个眼色,拿手指指了指自己,又指指门口,示意自己先走了。
他从KTV走出去,一步步走完从四楼到五楼的楼梯。
五楼时光台球这个点生意很好,无论是八球九球还是斯诺克台,都开了近满台。
盛千陵那张球台亮着灯,桌面上的彩球七零八散没有章法,球杆也随意放在台面,没有收拾。
而他安静地坐在球台边的沙发上,脊背挺直,目光放空不知道在看着什么地方。
江里隔着老远一步步走过去,没坐在盛千陵旁边,反而屈膝蹲在他的正对面,仰着头看他。
江里咽了咽嗓子,心跳又加快几分,急切地说:“陵哥,你……你刚才听到了吧。有女生跟我告白,让我做她男朋友……”
盛千陵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还和同寻常一样,面色淡静地与江里对视。
他说:“嗯,听到了。”
江里心里的话转了几个弯,来到唇边时,却变了。
他说:“我还没给她答案,我想先来问问你,陵哥,我应该答应她么?”
盛千陵的眸光终于有了几不可察的变化。
好像一下子变得很黑,又很幽深,带着许多其它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片刻后,盛千陵冷静地说:“我只是教你打球,其它的事,不需要征求我的同意。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
江里听了,心里那簇本就微弱的火焰顿时被浇了个凉透。
他低头自嘲地笑笑,又仰起头来,破罐破摔步步紧逼:“那,我和她在一起,做她男朋友,抱她亲她,和她深吻,都可以么?”
盛千陵的目光跳了跳,放在一边的手虚捏成拳,放到了腿上。
江里想着刚才彭微微连干两瓶酒那个气势,想着徐知雨吃醋离开的画面,眼睛忽然有点热,心里酸得就像泡在柠檬醋里,愈发不能自控地说:“以后到了年纪,我和她上床,和她结婚,和她生孩子,和她过一辈子,也可以么?”
盛千陵一直就那么安静地坐着,没有很快答话。
江里也就固执而倔强地等着,非要从盛千陵嘴里问到一个答案,好让他从此死心。
单恋一个人太痛苦了。
正如店里曾经放过的一首不知名的歌曲的歌词:“我站在你左侧,却像隔着银河。”
江里总有这种感觉。
虽然每天和盛千陵待在一起,可是他可望不可及,中间永远隔着一条迈不过去的江河。
他第一次这么喜欢一个人,不愿意这么憋屈,可是毫无办法。
若是不是彭微微来这么一出,爱情经验为零的他,都想不到要用这样的方法来进行恶劣的逼问。
江里缓慢靠近盛千陵的脸,一字一顿,非常缓慢地说:“盛千陵,你说啊。”
盛千陵眼睫轻垂,冷白的脸被灯光照得愈发苍白。
他的唇色变得很淡,瞳仁里像蓄了一汪清冷的寒潭,眼睛像两颗黑色的曜石无声释放出冰凉的光。
台球室里喧闹不已。
清脆的击球声此起彼伏,伴随着其它客人进了球的笑闹,亦或是没进球的惋惜,声音交融嘈杂,编织成一股错综繁乱的绳,一点一点钻进江里和盛千陵的耳朵。
可是江里又觉得世界很静。
他什么都听不见,只能听见盛千陵轻微的呼吸声。
他还在等,等盛千陵的回答。
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盛千陵终于开口:“江里,你可以做自己任何想做的事。你可以和她谈恋爱,做她的男朋友,抱她亲她,和她深吻,等到了年纪,和她上床,和她结婚,和她生孩子,和她过一辈子,都可以。”
他记忆力精准,一字不差复述了江里的话。
江里一个字一个字听着,清晰感受着自己一颗心慢慢沉下去,沉进盛千陵眼底的那汪寒潭里,再也泛不起半点涟漪。
武汉五月的天气已经十分炎热,即便到了晚上,也带着难以纾解的暑意。
可江里只觉得冷。
浑身都很冷。
好像跑一场马拉松比赛,他用尽了全力,拖着筋疲力尽的身体跑到了终点,迎接他的不是鲜花与掌声。
而是冰天雪地里空无一人的茫然,与从梦中惊醒的挫败。
盛千陵这时站了起来。
他依然保持着极好的修养,认真说:“抱歉,你身上酒气有点重,不适合离我这么近。我晚上有点事,先回去了。”
说完,盛千陵走到练球台旁,淡定自若收起自己的球杆,又走到江里身边,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继续说:“你可以练会儿球,也可以早点回去休息。”
江里没有抬头,依然保持着蹲在沙发前那个姿势。
他太听盛千陵的话了,下意识「嗯」了一声,缓慢地转头时,才发现盛千陵已经提着杆盒走去了收银台那边,放完了球杆关上了柜门。
江里跌坐在深灰色的方形地毯上,拿手遮住脸,很久很久,都没有拿开。
第二天是5月31日。
也是端午三天小长假的第一天。
江里赖了很久的床才起来。他平时不贪睡,可今天就是不想起来。
江海军在屋子里进进出出,发出叮叮哐哐的声音,他也就当没听到。
过了一会儿,小厨房传来抽油烟机启动声,煤气灶打火声,还有锅铲与铁锅相撞传出的摩擦声。
很快,油烟气充斥满了整间屋子。
江里没法再躺,本身也躺得腰酸背痛,只好起床,随手摸了件短袖换上。
等他收拾好,江海军的菜也做好了。
客厅既是江里的卧室,也是餐厅。
江海军把自己炒的公安鱼杂和清炒藕带端到客厅一张小桌子上,又把昨晚就炖好的老鸭汤盛在一个煮锅端上桌。
放完这些,江海军又从厨房拿了四支小枝江酒出来。
他把碗筷摆好,冲江里说:“过来吃饭。”
江海军挺在意端午中秋这样的传统节日。
每当到了这时候,他总会去买点菜,自己下厨和江里两个人在家搓一顿。
江里正好不想去时光台球面对盛千陵,很快去洗了把脸,穿着拖鞋跑出来,将家里唯一一把落地扇摆在小餐桌附近,插上电源后启动。
落地扇挺旧了,扇页转起来还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父子俩都不介意,一人坐一方,拆着一性次餐具。
江里给江海军倒满了酒,又拆了一支给自己倒上。
两人菜都还没吃一口,江里就先举杯:“爸,节日快乐。”
江海军那张老态毕现的脸上浮上一些红光,带着一点笑意骂道:“你个狗的,还是有点良心。”
江里听得好笑,不多说什么,仰头闷了一口酒。
江海军菜做得不错,这回买的又是正儿八经的新鲜菜,不是哪家卖剩的打折商品,味道就更是鲜美。
尤其避开了醋这味调料,味道深得江里的心。
但江里夸不出口。
他和父亲之间总是隔着一些什么,非要去说破了,反而显得矫情和尴尬,干脆不说。
父子俩就这么沉默地喝着酒吃着饭,并无谈资。
江海军从不过问江里在学校的学习成绩,江里也不会问江海军最近揽活多不多有没有赚到钱。
日子反正就这样平淡又贫穷地过着,发不了财,但也饿不死。
挺好的了。
酒快喝完的时候,江里忽然开口说:“爸,你上回五一回江陵干嘛去了。”
他平时没有这样的好奇心,眼下实是在太安静了,静到一低头,他就会反复回忆昨天盛千陵对他说的那些话。
一想到,心头就像被石头砸了一样钝痛。
只好随便扯点话题,让江海军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
哪知这话一问出,江海军就发火了。
他把筷子一拍,借着那四两酒的酒劲耍横:“老子去做什么要跟你个小卵子交待?你是什么东西?”
江里直觉父亲很不开心,就连骂他的语调也与平时不同。
好像是他提到了什么不能提到的忌讳。
江里冷哼一声,继续吃菜,边吃边说:“不是说我是小卵子?又问我是什么东西。”
江海军被呛住,狠狠斜了江里一眼,低头喝闷酒去了。
一顿饭不欢而散。
江海军喝酒上脸,两块脸蛋又黑又红,像关张的结合版,自然没办法再去汉正街揽工。
他把筷子一扔,回房间睡觉去了。
江里自觉把桌子一收,一次性餐具全部归到垃圾桶里,没吃完的菜摆到厨房的防蚊罩下。
弄完这一切,看一眼时间,才刚过两点钟。
以往的每个周末和节假日,盛千陵都会要求他九点左右到台球室去练球。
今天迟了这么多,盛千陵也没有发短信来问过。
江里猜盛千陵有点尴尬,毕竟两人昨天那简短的对话并不算愉快。
又觉得盛千陵是不是对他放任不管了,真让他去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所以迟到练球也无所谓。
江里本想就这么去时光台球,想到盛千陵不太喜欢酒味,跑去洗了个澡,又换了一身干净清爽的衣服。
初夏困倦,又是酒足饭饱,江里来了些睡意,左右一思索,干脆决定再去睡个午觉。
可能是小枝江酒的度数挺高,江里这一觉睡了很久。
久到醒来时,夕阳都落进了云层里。
他在傍晚时分醒来,心里涌上一阵悠长又清晰的茫然。
有那么一瞬间,他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现下何时。
若不是江海军隔着门板传来的如雷鼾声,他甚至会忘记了自己是谁。
江里把那个坏得很严重的手机摸出来,打开微信一看,里面空空如也。
没有人给他发过信息。
那道茫然便来得更甚。
他从床上起来,稍微拾掇了自己,就往时光台球走。
饭点时间,台球室没什么客人。盛千陵不在,潘登和洪叔他们都不在。
江里猜测他们去吃晚饭了,便自己开了张球台去角落里练球。
可是,练了一晚上,都没看到盛千陵的身影。
潘登也没回来过。
江里又猜他们是不是一起去过端午节了,在潘登新买的那套房子里。
盛千陵提过一次的,位置还挺远,叫——哦,叫武汉天地,听潘总提过一次,离武胜路十好几公里。
江里就这么胡思乱想练着球,练到快半夜,也没等到盛千陵。
他掏出手机想给盛千陵发消息,编辑了许多许多字,觉得不太妥当,又一个字一个字删掉,无奈地收了手机。
明天早一点来好了。
他想。
次日,江里九点整就到了时光台球。
盛千陵有钥匙,总会在这个点过来。但江里没有等到盛千陵,一个人百无聊耐去电玩城那边门外的椅子上坐了好久,才等到上早班的收银员过来开门。
他又开了练球台在那儿翘首等候,连球都练得心不在焉,早就能上手的左塞旋转球也掉了好多个。
就这么一直等啊,一直等。
等到下午的时候,江里才看到潘登嚼着槟榔走进店里。
而他身后空无一人,并没有盛千陵的影子。
江里心里顿时升起不好的预感,球杆一放,跑去潘登身边,低头问:“潘总,盛千陵呢?”
潘登好像显得挺意外,他放缓腮帮子咀嚼槟榔的速度,好奇地说:“千陵昨天就回北京了啊,他没跟你说?”
江里:“……”
作者有话说:
“我站在你左侧,却像隔着银河。”出自五月天歌曲《你不是真正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