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在海面折射，上方的海水呈现出一种蓝得几近透明，亮得几乎失真的色彩，端泽只能看见人形的阴影在他头顶盘旋。他们有着银白色的有力鱼尾，看似柔软却坚硬的皮肤，以及可以致人于死地的锋利齿爪。
菲尔特公司给他们起名为亚当。这些被人造的“生命”被寓意为人类之父。
这之中并没有夏娃，如果非要谈论那个孕育生命的存在，那便是那些玻璃制成的胚胎培养器。
亚当并没有生育能力，唯一称得上□□的行为，是将自己的细胞交予“夏娃”，由其孕育出一个新的自己——这也是菲尔特公司主打的另一个卖点，基因的链条将被彻底掌握在人类手中。
他们的面容从遥远的模糊不清，随着距离的拉近而变得一点一点地清晰，端泽的身体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铺天盖地的海水挤压着他的心脏，他心跳剧烈得像是要就此炸裂，先是如水草般浮动的尾鳍，随后是密布着细密鳞片的鱼身，手指，以及被刀划过的痕迹，再往上……
那张模糊的，在记忆里始终看不清的面容，猝然闯进了端泽的眼底。
他的心脏在这一刻停止，随后又缓缓地落下。
“什么东西……”端泽产生了一种想要捏眉头的冲动。
那些人鱼的面容意料之外的，他非常熟悉，甚至不能再熟悉——就是他自己。
这荒诞的一幕让他骤然清醒过来，他这才意识到四周的细节粗劣不堪。没有电力驱使的天空列车，海陆场景的突兀变换，1922年的海报上代言人却是最近几年的热门歌手，以及这些宛如复制粘贴一般，长着鲫鱼尾巴的人鱼。
端泽重重地捏了一下眉心。
海水明明还在填充着他的口鼻，却已经不再有压迫感。他开口唤道，“i71，回来。”
原本蹲在他的脚旁的野兽，此时正如炮弹一般弹射出去，杀气腾腾，目标直指同样逼近的人鱼。
人鱼的目光一厉，铁叉下一秒就插进了i71的肩头。他的速度太快了，快得几乎像是闪电一般，i71只来得及微微侧身，铁叉已飞速拔起，又从他的脖颈处狠狠划过，带起三条深深的血痕。
i71的愤怒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一种基于自己这般渺小和对方这般强大的愤怒。
而就在这时，前面凶残的人鱼停下了动作，那柄铁叉冰冷而疼痛地停在i71的侧颈。
i71的后颈被人捏着往后提起，血液混杂在蓝色的海水中，人鱼目光幽暗，鲜红的舌头舔着尖利的犬牙。
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i39，收回武器。”
铁叉从i71的脖颈处撤离。i71的心里翻起惊涛骇浪。
他眼睁睁地见着端泽一个一个唤出那些人鱼的“名字”，提着他从重重包围中游出——i71方才冲得太深太猛，如不是端泽来得及时，下一秒就将被数不清的铁叉扎成刺猬。
精神系能力会调动陷入者的部分记忆。端泽不久便想明白这人鱼粗糙劣质的铁叉从何而来，这是和平基地的特色产物，在缺乏枪支弹药下，用钢筋制成的防御武器。
i71将端泽从和平基地带出时，曾见过这类武器。
看来，现在这个是真的i71。
端泽思索着。人鱼为他让开了一条路，仿佛他们都是他掌控的克隆体一般。如果仅仅是端泽自己处在精神世界中，这样突兀穿帮的情节就绝不会出现。
既然如此，那便将错就错，端泽故意顺着i71的思路，唤出那些人鱼的所谓“编号”的原因正在于此，他要让幕后者以为自己还限在精神世界中，未曾清醒。
而在人鱼无法对他造成威胁的情况下，对方肯定会试图创造出另一个波折，比方说——
端泽忽然停了下来，他觉得有些不对。原本冰凉的海水在触及他的手指时带上了一点温热。
他手上那只野兽埋着头，随着他的牵引而向前漂浮，自己却一动不动，像是失去了灵魂。
端泽抬起他的下巴，看见i71的眼睛通红，正哭得厉害，大滴大滴的温热液体流淌过了端泽的手指。
他真哭了？
端泽忽地有些不知所措。
他身上还带着i71留下的伤口，费尽心力将i71从包围中带出，可现在显得最委屈，最可怜的也是i71。
他甚至不知道对方在委屈些什么。
端泽还未来得及安抚i71，幕后人所安排的另一个波折便已来到。
随着人鱼朝后退去，道路的正中央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付行之，这名年轻的特别行动队的队长此时身上正带着深深浅浅的伤口，仅仅孤身一人。他的面上则是特制的水下呼吸器，牢牢遮住了所有的表情。
“这些实验体，你是不是该做出点解释，S179。”这句话，仿佛是咬着牙根吐出的。而随着这一句话落下的，是付行之手里毫不犹豫射出的子弹。
那枚子弹无视水的阻力射出，重重地击穿了一条人鱼的胸口。人鱼发出超频的嘶吼，波纹在水下一圈一圈地荡开。
鲜血顺着水流从端泽面前飘过。
“档案里写得很清楚。”端泽声音镇定。
“我进行的“亚当”实验属于特级机密，只能和我同一级别的研究者交流。”
“付行之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你到底是谁？”
眼前这名“付行之”不过是一个虚假的投影，而他的一言一行都是幕后者的试探。而端泽也在试探，他认下了i71造出来的一堆人鱼，为了就是诱出对方的身份。
知其来路，便可知其去处，即可知其......弱点。
端泽手中忽地一松，原本死气沉沉如条死鱼的i71，背对着他头也不回地蹿出老远。
他面前的“付行之”紧握的枪口似乎有一瞬的颤抖，而在下一秒，他动作流畅地摘下了面罩。那一瞬间的情绪像是端泽的错觉。
面罩底下的面孔是银白的头发，和拥有蓝宝石般的色彩的眼睛。兀的声音懒洋洋地隔着水波传来，“真是谨慎啊，还非得让我露出真面目。”
“说起来，我很好奇。”兀勾了勾手指，有一条人鱼顺着水流被卷到了他的身边，人鱼瞪大了眼睛，奋力甩动尾巴，却不能移动分毫。那张和端泽如出一辙的脸满是惊恐和困惑。
直到被兀钳住了下巴，抬起来，仔细打量。“你究竟还在等待什么呢？让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地面对这种超凡的力量，这可不是研究者该做的事。”
“那些老古板对我们的忌惮不无道理，越是意识到这份力量的惊人之处，我们越会选择成为它。”
“......我只会使用得到验证的药剂，这是我创造这些克隆体的原因。”端泽声音冷冷，收拢了空掉的手心，克制着没有回头。水流折射的光线在他们之间涌动。“我不打算成为失去理智的疯子。”
“好吧。”兀耸了耸肩。他没带那只黏人的白猫，这使得他过分特异的外貌少了点生活气的掩饰，让人不由自主地心弦紧绷，甚至害怕他下一步动作是捏碎那条人鱼的下颔骨，亦或是撕开人鱼的脖颈，大口地吞咽对方的鲜血。
兀只是简单地放开了手。
人鱼猛地一甩尾巴，蹿到了端泽身边。它期期艾艾地把端泽的手放到了自己的头顶，像是向他讨要安慰。
端泽脸上漠然，任由这条人鱼撒娇似地蹭了蹭。手下传来了毛线般的粗糙触感，这个精神世界实在是做得敷衍，端泽心里不由得想，幸好它不是用别的什么来替代人鱼在水中飘荡的长发。
“研究员是普通人，你的实验体也是无能力者。”兀毫不掩饰地打量着端泽，乃至打量着周围的世界，破碎的玻璃，数十只将其团团包围的克隆体人鱼，乃至更远的地方——
啧，都是些简单粗暴的线条，他还以为这世界的第二层能有什么奇异之处，原来不过是在原先世界上的叠加，看来这精神世界幕后者的能力也不过如此。
兀装作不甚在意地提起他的目的，“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1922年的......拉默海沟。”
他果然问了。端泽都在配合对方的猜想，让他误以为自己仍旧陷在精神世界中，误以为这些i71幻想出来的人鱼确实是自己的研究成果，这样他就可以借助对方的误解，不断地在精神世界为自己增加砝码。
只要世界的设计者认为真，那么这里存在的一切皆为真。
端泽微微地挑起了嘴角。“这里是一切的发源地，是菲尔特公司建立的T病毒研究所。也是我诞生的地方。” 他一字一句道，“我的父母，朋友都在这里。”
模糊的简单线条变得更加深刻了一些，勾勒出一个巨大的蛋形建筑，光滑的，与海洋格格不入的玻璃上，莹莹地透着人造灯的光芒。有模糊的身影在灯光中晃动。
“他们都是第一批改造者，拥有最强的能力，可以轻而易举造成人类的噩梦。”
“......不过，他们都还认得我，还保留着人类的情感。”随着最后一句话的落下，那些模糊的身影仿佛被赋予了某种生机，变得越发鲜明。
最后一句话落下的同时，一种教人发自内心恐惧的气息也顺着在场者的脊背爬了上来，像是有无数的虫豸在血肉里涌动，啃噬着神经的末端。身体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跳动，在抽搐，仿佛下一秒就会扭曲炸裂。
端泽正对的兀的脸上，流露出了堪称惊恐的神色。
端泽也不知道在自己的暗示下，这个世界创造出了什么。他特意补上了“保留人类的情感”这样的补丁，就是为了避免这未知的生物会反过来对自己造成威胁。
只是他心里隐隐有着不安，这份不安在i71不知为何赌气离开后，又在此刻上升到了顶端。他隐约觉得自己忽视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端泽慢慢地转过了身，面向背后的未知。
*
如果你只是一个普通的克隆体，那你什么都无法独占占有。
你所期待的亲密和接触，会被他随意地分给其他人。
i71愤怒地抽身离开，却在下一刻眼睁睁地见着另一只丑恶的人鱼恬不知耻地占据了自己的位置。
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一直在朝着他最讨厌的方向发展着，最恐惧的方向发展着。
i71像是被定身了一般钉在原地，指骨绷紧，在令人恐惧的压力下，一点一点地将头扭向了恐惧的源头。
果然，呵。i71的脊背挺得笔直，哪怕在这个时候他也绝不想弯，绝不想有一点点的示弱和屈服，就像是悲壮又勉力维持最后的自尊的主角......或是配角。记忆里的那些被端泽讲述过的故事，虽然被打碎得仅剩片段，仍让他隐隐产生了这般的联想。
呵，他在心里又这样冷笑了一次。i71舔了舔嘴角，上面犹带着一点香甜的血腥气。
那就决斗吧。
这就是我们这些生物的宿命，只有唯一的、最后的胜者，才拥有享受战利品的权力。
i71的指尖透着一点寒光，毫不犹豫地朝着那几乎要将骨骼压碎的恐惧冲去。与此同时，那些游荡在四周的人鱼喉咙内发出尖利的嚎叫，厮杀，血腥肆无忌惮地开始在这片海洋降临。
*
当端泽终于看清对方的面孔的时候，他意识到了兀面上的惊恐为何而来，也意识到了自己隐隐的担忧是什么。
这个精神世界里，能够造成影响并生成造物的，并不只有端泽一人，还有那个根本没有过所谓的父母朋友的i71。
在这个克隆体有限的认知里，他们都是端泽的实验体、克隆体。长得和端泽一样的面孔。
海洋深处电闪雷鸣，蛛丝般的电网上跳动着苍白的火焰，海水在高温下蒸腾成了雾气又骤然凝结成了冰锥，只能在这场激烈又奇诡的战斗中隐约窥见人鱼海藻般飘荡的长发。
这些能力的余波避开了端泽，毫不留情地朝兀所在的方向倾轧。端泽还未来得及开口解释，就见兀的身影消失在了原地，面上那份惊愕未减半分。
他大概会以为......我是个自体繁殖的生物。端泽面无表情地想着。惨白的闪电下，那些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父母朋友更显得鬼气森森。
闪电越来越急，冰霜越来越猛，火焰吞噬着一切，这粗糙得近乎简陋的精神世界开始剧烈地摇晃，终于不堪重负地破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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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终于可以安心写小说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嗝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