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呲。”鸡蛋落入锅中翻起蛋花。
i71可怜巴巴地盯着锅里的菜，一等菜上桌，就一头扎进了碗里。
端泽解下围裙，坐在了他的对面。“你多久没吃饭了？”
“没……有。”i71含混不清地回道。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进食体验，以至于从实验室逃出后被生生饿了三天。
“好吃吗？”端泽道。
这个词i71没有学过，但他很快领悟到了其中的含义。“好吃。”
端泽看着被煎得奇诡的鸡蛋默然，拿了一杯水递给i71。
i71像发现新大陆一般拼命灌水，“好吃。”
端泽旋开笔，在本子上记着什么，提问道，“相比于这杯水，鸡蛋好吃吗？”
i71已经把盘子吃了个干净，“好吃。”
端泽有些怀疑自己的克隆体是不是味觉失灵。
他换了个方式提问，“为什么好吃？”
i71舔了舔嘴唇，他的眼睛像没有沾过尘埃，很干净，很透彻，透彻得没有颜色，只能倒映出端泽的倒影。
“因为，端泽，喜欢。”端泽喜欢i71说好吃。
端泽的笔顿住了，停了片刻接着写，“为什么要杀掉那些丧尸？”以i71的能力，迟钝的丧尸根本就追不上他，又怎么会造成这样轰动的连环杀“人”案。
“因为，咕噜女人咕噜，喜欢。”i71说的，是端泽的师妹，也是将i71的行踪透露给警方的斯妍娜。
“为什么把拘留所的人放出来？”
“因为，咕噜男人咕噜，喜欢。”这句话显得更加没头没尾，端泽听懂了。
所有的点都练成了线，i71杀丧尸，不是出于泄愤、也不是出于自卫，仅仅是因为被丧尸追杀的斯妍娜希望他这么做。i71放出拘留所的人，也不是故意引起混乱，仅仅是因为同样被拘留的人希望他这么做。
“为什么回来救我？”
端泽不出所料地听见i71说，“因为，端泽，喜欢。”
i71折回来救端泽，是因为他感知到，端泽还不想死，他希望i71这么做。
i71用词用的不准确，端泽教了他近百个表达情绪的用词，他却只用了喜欢这一个词。以至于他每一句话都像是一种不自觉的宠溺。
端泽所以为的，外界所以为的i71的生气不是真的生气，愤怒也不是真的愤怒。他的喜怒哀乐是浮光上的掠影，是众生百相的倒影，是他慷慨给予的安慰、奖赏。
果真是一个失败品。过分的通感能力让i71丧失了一个正常人该有的负面情绪，仇恨、恶意、提防。而非人的身手又进一步阻隔了他的领悟。于是在他身上反倒只剩下了幼稚的同情和怜悯。
端泽停下了手中的笔。“i71，你接下来的任务是，杀了魏重己。”他没有解释为什么，因为他知道i71不需要。
i71只需要一句话——
“我喜欢你这么做。”端泽道。
i71懵懂地点头。
端泽撕开奶糖的包装，放在i71手心里。“这是奖励。”
这个i71所以为的玩具散发着甜腻的诱人气息，他舔了一口，是一种从未体会过的甘甜的美好。
i71的眼睛亮了。
“这才是“好吃”。”端泽的嘴角有一个很浅的弧度。
端泽将一点一点纠正他的认知，也包括他所缺失的仇恨、恶意、提防。
夕阳西下，警局的办公室内。在i71这个令人胆寒的凶案制造者的眼前，魏重己举起了双手示弱。
“冷静一点，i71。你想要什么？”魏重己安抚道，他们警方对这名克隆人知之甚少，对方在想什么，他会怎么做，算不算个正常人，他们全然不清楚。
i71很直白，直白得让邱邺手里的板机差点摁下去，“杀你。”
“我们可以好好谈一谈，这是一个误会，事实上我们本就打算放出端泽和他合作。在现在这个情况下，我们更应该互利共赢。”魏重己镇定道。
然而就在下一秒，冷硬的枪管口抵上了魏重己的太阳穴，邱邺吃痛一声，人已被缴械，枪被抛在了地上。
“端泽，喜欢，我，这么，做。”i71回答了魏重己的问题，他似乎在为另一件事而困惑着，“你们，喜欢，我，不，这么，做。”
i71第一次接收到两种截然相反的意向。夕阳西下，全然占据上风，本该冷酷无情的杀手因为这样一件简单的小事犹豫起来。
魏重己直觉i71的心智不全，急中生智地比划道，“这样，我从窗户跳下去，我自杀，这样就不矛盾了吧！”
“……可以。”本已下按的食指松开，i71的困惑解开，他由衷地对魏重己感叹，“你，好人。”
他当着两人的面收回了枪。“一定，自杀。”i71认真道。
可以要奖励了，i71想。端泽说完成任务才可以回去见他，才可以得到奖励。这确实是一个有难度的任务，但是并没有难倒他，在“好人”的帮助下，他已经完成了。
走到窗口的时候，i71的身体顿住了，他低头，看见一点红色从他的胸口晕开。
而在他的身后，邱邺额上冒着冷汗，握着刚拾回的枪大喊，“行动！”
会议室的门在这一刻撞开，早就从监控中发现不对，潜伏在门外的警员一涌而入。
楼上楼下，围剿i71的包围已然成型。
“2021年7月16日下午，嫌疑人端泽侵入溪山市公安局，袭击未果后逃窜。望广大市民注意安全，一旦发现嫌疑人，立即上报公安机关。”
这条新闻每隔三十分钟就在电视上播报一遍，已经持续了整整6个小时。坐在电视机前的老人按掉了电视。
外面的雨很大，天也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找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且以那名杀人犯的能力，就算就此消失无踪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老人支起拐杖，一瘸一拐地去厨房关火。
沙发上，警方追捕的杀手正抿着嘴，用手指挖出嵌在身体里的子弹，每挖出一颗，地上就多了一摊小小的血洼。
最后一枚在胸口，i71的手指插了进去，又停了下来。留着还有用，i71想。
这样血腥的场景换正常人早就晕了过去，老人却只是平静地把碗推到i71面前。
“吃点吧。”
米香扑鼻而来，i71的肚子适时传来咕噜一声。他紧紧地盯着主人脸上的表情，犹豫了半响，才拿起了碗里的汤匙。
老人在他身边唠叨，“你放心，我也有一个像你这样大的儿子。”
“就是年轻人的坏毛病多，挑食，爱熬夜。”上了年纪的人一说起来就有些没完没了，颠三倒四。
等他停下来的时候，i71已经趴在了桌上，阖上了眼，像一只大型的犬科动物。碗里的粥被喝得干干净净。
“但他还是好孩子。”老人总结道，他支起身，摇晃着走进厨房。案板上一把剁骨刀被磨得程亮，老人吃力地提起刀，“而你只是个杀人犯。”
小区楼下，在大雨中苦苦寻找i71未果的警察终于找到i71的踪迹。一道长长的血痕顺着墙壁攀上了7层的高楼。
“找到了！快叫邱队过来！”
i71在做梦。
他很少做梦，准确地说，他在端泽身边的时候从来都没有做过梦。
唯一离开端泽那天，i71在出市的路上跳车而下，在高速马路上奔跑了一夜。
i71梦见自己浸泡在一个巨大的透明玻璃管里，降色的液体慢慢往上涌着，柔软地流过他的肌肤表面。
奇怪的是，他有时身在舱内，有时却又在舱外看着自己。
i71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这是端泽的视角。i71听见端泽在轻轻地对自己说话，他说的话就像在唱歌一样，他说了很多很多。
他很期待着我，i71心底雀跃。他努力地，努力地控制着自己身上的每一寸肌肉，控制着自己的眼睛。
想看看他。
这样的想法填满了i71所有的思绪。
但是不知为何，心里却有另一个声音，别睁开，别睁开眼。
因为端泽，端泽他想——
i71猛地睁眼，就看见那把程亮的剁骨刀当头斩下。
他想杀了我。
……
剁骨刀悬停在了半空。老人这才发现，桌子底下是一滩湿粘的米粥。
i71一口也没有喝掺了安眠药的粥，就在他眼皮底下，将他骗了过去。
主人的刀还想往前，他想剁开i71的头颅，想从他的身上剃下最新鲜的人肉，想继续喂养自己已经失去神智的儿子。
i71撑着下巴看着他，眼底还带着刚睡醒的冷意。
“我不杀人。”他说。
主人的身体克制不了地被往后拽去，他绝望地瞪着i71，是他！绝对是他做的！自己明明，明明已经将房门从外头拴上，而现在那道栓被拉开了———
剁骨刀砸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早已变成了丧尸的儿子终于等来了饱食的机会，大快朵颐。
敏锐的听觉让i71轻易便能听见雨夜里的奔跑声、呼救声、和枪声，而这些声音正一个一个地被咀嚼声和吞咽声所取代。
i71一路上流了很多血，而这成了压倒这片病毒沦陷区的最后一根稻草，饥饿许久的丧尸终于在这刺激下撞破了束缚他们的铁门。
属于生命的声音在慢慢地小下去。
i71轻声道，“我不能杀人。”
“不然，端泽会，不喜欢我。”
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