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青余心里还有些疑问, 这次不是为了消融魔气,也不是为了配合被那缕邪气控制的他,祈宴又是为什么愿意呢?
不管为什么, 他一定要好好发挥, 好叫这人念念不忘, 舍不得离开他。
这般想着,他便又散了香气, 仍困在帷幔之内的结界里,让香气越发浓烈,叫里面的人没有思量的余地, 也没有分心的空隙。
他的肩上又落了一些小小的金珠,他将金珠摩挲在各处, 仗着在帷幔之内有结界,院子的结界也还没有消,不介意出些声音, 也不止于低低浅语。
几次之后他还是不肯挥散香气,眼前人便拿出了本事,终究还是叫他先求了饶。
翌日午后两人才起,陆青余一开口,但觉嗓子沙哑, 纵然已是魔体, 竟也有喊哑的时候。
祈宴将这两件喜服,床上的话本, 用过的杯盏, 全都装进储物袋中, 问身边人:“还有什么要带走的?”
两人走到楼下, 陆青余到自己房间的窗前, 将那一朵绢花拿在手中:“就这个。”
人在花后轻笑,祈宴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他们走出院门后,祈宴将那牌匾上的黑纱挥掉,一时间院落四周流光尽散,红色大门多了几分斑驳,路过的行人往这边看,挠挠头,只觉好像有什么不同,又说不上来。
以后,这方院落,会有很多人来人往,可能这牌匾会被换掉,也可能在更久的以后。
它会被翻修,说不定会倒塌,会被拆掉,但它也会见证这期间的岁月更迭,江山兴亡。
路过容姻斋,两人停了一下,看小莲正送客户出来,见到他们,热情地招待了一番。
离上次祈宴来,已又是几年,这几年,小莲把容姻斋盘下来了,如今自己是掌柜。
祈宴给她一个小小的金山,她不收:“我不缺钱。”
“只做纪念。”祈宴笑道,“不会砸你。”
对方便收了:“我也永远不会让它变大。”
两人与她叙了许久后离开,自喧嚣街上走过。
微风吹来,一时满城飞絮。
这一回他们去人界没带上孩子,回去后牧归不干了,非要他们陪着又去人界玩了一两个月。
他们便又来了人界,逛了许多的地方,在京师看见那里每一个闹市上都有个同样招牌的大酒楼,招牌名为「万小圆」。
他们就近进了一家吃顿饭,味道很不错,提出想见东家,店中掌柜说东家日理万机,不大有空见客。
他们就没再叨扰,祈宴拿出一个小金疙瘩,递给那掌柜:“你把这个交给他,跟他说,故人遥相祝。”
那掌柜替东家谢过:“我一定会转告。”
这两个月牧归一直在身边,两人没什么单独相处的机会,陆青余其实一直想问,在衔羽宗祈宴为什么还会与他肌肤相亲,可当着孩子不好说。
而他们这段时间人界游玩,多数也是同床共枕的,可中间总是夹个孩子。
玩得差不多了,他很奇怪地有些力不从心,有时候牧归飞檐走壁的,他想去追又觉得累,再之后几天,精神恹恹,越发不想动。
在客栈里,他挑着一个肉丸,夹起来几回也没放到嘴里,祈宴看在眼里:“不合胃口吗?”
“不是,这菜很好吃,昨日都还好,但今天确实不是很想吃。”
“那就不吃,你想吃什么,咱们重新点。”
这一桌子大鱼大肉他是真的吃不下去,也就不客气了,道:“想喝酸梅汤。”
“那还不简单。”祈宴立刻换菜,要了酸梅汤,也又要了一些酸萝卜甜辣藕丁等开胃菜。
陆青余喝了一口酸梅汤,但觉舒服一些,可也不再喝不下去第二口,拿着勺子不好意思说,低头在汤里搅来搅去,就是不往嘴里送。
在将那汤搅成旋涡时,祈宴将他的碗推了推:“不想喝就别勉强。”
“我……”
“你是不是不舒服,待会儿我叫个郎中来看看吧。”
“不用了,人界郎中不一定能看出什么,兴许是许久没来人界了,反而有点不适应。”他压了一下心口,扼制住翻江倒海的恶心之感。
“那咱们就回去吧?”
他也想回去,可念及答应牧归要去的几个地方还没去完,不愿孩子有遗憾,又不想一个人先回修界。
祈宴思量了一下,让他在客栈休息:“我带牧归去玩,今日把那些地方逛完,明儿咱们就回。”他把人扶到床上,叮嘱了店掌柜好生照看着,带牧归急急出了门。
人界客栈并非只有人类,各族都喜欢往人界跑,人类天生带有吸引各族的灵气,即便如今修界灵气充足,这里也是各族都爱来游玩的地方。
陆青余在楼上睡觉,感受到一些非人类的气息,他睁了一下眼,没有理会。
不一会儿,却忽听楼下嘈杂起来,又有桌椅乱砸,孩童哭啼之声,他睡不下去,推门倚在栏杆往下看,见一着道袍的少年正举剑抵住一黑衣人,那黑衣人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
“闲杂人等速速退散。”那道长神色凛然,“此物非人,小心为他所伤。”
道长是人类修者,而他对面的黑衣人,陆青余眯眼看了看,黑衣下为白骨,应是鬼族,白骨泛红光,为厉鬼。
这道长必然不是那厉鬼对手,陆青余身体不适,不想插手,但看这一身灰蓝道袍倍觉亲切,又想多观望一下。
此时店掌柜出来劝阻:“这位小道长,我看这黑衣小哥老老实实的,没做什么啊,你是不是看错了?”
“尔等凡眼不辨邪物。”道长将那黑衣人兜帽一挑,“你们看好了!”
众人连忙后退,屏吸凝神。
黑帽之下,一张苍白俊美的脸瑟瑟有泪光,那是个十分好看的男子,他捏着衣服:“我只是想吃个饭,这位道长为何要对我刀剑相向?”
周围人也纷纷指责:“是啊,这小哥不是个活生生的人吗,最烦你们这些满口仁义道德的什么修者道士,没个正经事干,打着斩妖除魔匡扶正义的口号,天天找人麻烦,你们不知道,上个月陈家新娶的夫人就是被一个道士斩了的,那夫人多美啊,为人又和善。”
“那是我师父斩的。”这少年听此话反以为荣,“陈家夫人明明是邪物所化,表面装得和善,其实暗中欲害陈家数口人,你们不要只看到表面,如若我们去得晚一些,陈家人如今都已经要命归黄土了。”
“话不都是你说的。”
“我说的是实话。”少年以剑指面前黑衣人,不肯放他走,黑衣人轻声求饶,其他人继续指指点点,而这道长坚决不让路。
周围有小孩被剑气吓哭,孩童父母又对着少年一阵怒骂,少年只若未闻,那黑衣人听见小孩哭,视线扫过来,不经意舔了舔嘴唇。
一闪而过的动作被楼上人捕捉,陆青余看到这黑衣人身上诸多婴儿怨灵,是个吞食孩童的恶鬼。
可惜装得一副无辜形态,一群人都在替他说话,指责对面道士,那道士不动摇,但陆青余看得出,他也没本领对付这恶鬼。
他缓缓抬手,指间一勾,忽而风过,吹动黑衣人衣摆。
森森白骨自衣下露出,周围人一下子乱了套,慌乱惊叫着往外跑,跑不出去的就往那道长身后躲:“他真是邪物啊。”
少年冷嗤:“说了你们又不信!”
“信了信了,道长快制服他!”
少年凝眉举剑,黑衣人勾嘴冷笑,黑袍只轻轻一挥,小道长以及身后众人齐齐摔倒,那恶鬼不把这道士看在眼里,被揭露了身份也不走,舔着嘴唇提起啼哭的孩童,尖牙「唰」地一下露出。
“不许碰那孩子。”少年爬起来再扑上去阻挡,然才刚动身,已再次被挥倒。
孩童瑟瑟发抖,看那白骨向自己徐徐逼近。
陆青余轻轻摇头,甩下一道灵决,恶鬼手上顿觉一炙,猛地松开了孩子,环视一周后,抬眼看来。
两相对望须臾,恶鬼一甩衣袍,消散踪影,跑了。
众人也抬头看那楼上出手的人,知这是高人,纷纷投来钦佩目光。
陆青余自楼上飞身而下,把那吓呆的孩子扶起来,看其无事,又在那小道长面前停驻片刻。
小道长想去追恶鬼,他伸手拦住。
对方急道:“不斩草除根,他会危害人间。”
陆青余冷笑看来:“你能制服得了他吗?”
“不能,也得去。”
“为什么?”
“他会危害人间。”
陆青余微一怔,淡淡道:“交给我了,你放心。”
他挥袖离去前,再回头看了一下那少年。
斩妖除魔,匡扶正义。
自己少年时,在未有魔气侵扰之前,也曾梦想执剑守世间。
他没有能坚守下去那条路,但世上,始终会有这一个人,一群人,从未放弃心中的道与义。
他在城郊追上那恶鬼,这恶鬼修为不低,陆青余与他过了几招才将它消灭。
祈宴找到他时,他正坐在树下休息,仅仅是打了几下,就觉得累,这体力越发不行了。
祈宴是先回了客栈,看他不在,又听闻了那里发生的事情,用追踪决找过来的,来了之后看架已经打完,他轻轻抚了一下那垂首而坐的人的头发:“怎么了?”
陆青余抬眼:“累了。”
“累了?”祈宴有点奇怪,但更多的是心疼,“再有这种事叫我来。”
“一只厉鬼而已,不必,我又不是打不过。”
“把你打累了,也不行啊。”他俯身把人抱起来,“最近为什么总是累?”
“我也不知道。”怀中人害羞,“你……”
“我抱你回去。”祈宴携风而起,“咱们还是回修界吧,你不找人界郎中看,那就回去找医修看看。”
“可能就是水土不服,回修界应该就没事了。”两人很快回到客栈,白日该逛的都逛完了。
但今晚这里有个花灯节,牧归想看,他们便没立时回,再多等一晚。
这花灯节就在楼下,祈宴叫牧归自己去看,他得在房里照顾一下阿青,孩子天赋异禀,在人界很难有人伤到他。
不过,到晚上陆青余反而好一点了,有了些胃口,吃了一点东西。
可没吃多久,却突然觉得恶心,又全给吐了出来。
祈宴再坐不住,还是找了郎中来看,人界郎中把了好几回脉,很是为难:“脉象紊乱,怎么感觉不像人啊……”
两人不语,可这郎中什么也没探出来,仓惶跑了。
祈宴还想再找一个,陆青余吐完后又好了,拦住他:“那郎中都被吓跑了,还是算了。”
“那你再吃点东西,不想吃油腻的,就吃点清淡的?”他端着碗一勺勺喂,陆青余总算吃了点,吃完后犯困,没等牧归回来就睡着了。
第二天回到魔族,原该立刻找医修来看,可是进了修界后他就好了,他更印证就是水土不服,懒得麻烦。
祈宴看他的确好了,便由了他的意思,这两天一边带孩子,一边照顾他,看他没事,终于放心。
陆青余身体无恙,就去正殿处理魔族事宜,小金锤陪着牧归玩儿,而祈宴接到了妖族中一件急事。
长盏在灵决里对他道:“几个巨兽想找尊主您挑战。”
有一部分兽类以前把自己修为不济归咎于灵气不够,那时候曾有兽类放话,说如果灵气充沛,他们不一定打不过祈宴,祈宴便也承诺过,欢迎挑战,拭目以待。
如今灵气回归了,有些不安分的兽类就动了心思。
此时阿青和孩子都没事,祈宴便趁这个时候回去了。
山门敞开,白色的花泛起淡淡薄烟,阳光透过林叶,落下斑驳的光点,一圈一圈若霓虹闪烁。
一缕光芒拂过山中草木,金光流转,祈宴落在大殿前,笑看这几只巨兽:“你们是一个个来,还是一起来?”
几兽互看了几眼,先齐齐叩首:“属下不是要争尊主之位,只想证明,兽类一脉没有没落。”
“无妨,成王败寇,你们若是赢了,本尊让位。”
几兽连忙道:“属下万万没有此等想法。”
“先过招。”祈宴折扇一收,向他们揽手,“既然要证明自己,就拿出真本事,谁都不要手下留情。”
大殿之外流光飒起,兽类嘶吼之声震慑山谷,各种灵决渐迷人眼,那些兽类幻化本体,露出尖牙利爪,一张嘴就是肃杀的疾风。
魔族,陆青余回到寝殿后,忽然头晕目眩,扶着桌子站了好一会儿,又觉得胃里不舒服,捂着嘴,想干呕。
前几日不都好了么,怎么又不舒服了。
他喝了一杯水才压制住恶心的感觉,坐下来定了定神,忽而想到什么,猛地一惊。
“该不会,怀……怀孕了吧?”他陡然站起来。
可不是都点了避子香吗?
不,不对,在衔羽宗那次没有点,人界没有避子香,他们也不至于出去一趟还带这个,而且,那时候他们好像都把这事儿给忘了。
算日子,两个多月过去,如果真的是那次怀了,现在是该有反应了。
他慌乱又羞怯,更多的是不安。
这只是猜测,还不能确定,他又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命人请了医修。
医修来过之后,印证了他的猜测,真的怀孕了。
“我给您开一些保胎丹。”医修道。
他神思恍惚,好不容易定了定神,道:“你给我开一些保胎丹,也再……开一点落胎丹。”
医修不解:“您到底是想要还是不想要啊?”
他只道:“你先开就是了。”
医修不好干涉,便按照吩咐将两种丹药都开了,怕他吃错,特地在两个盒子上写得清清楚楚。
待人走后,陆青余独坐在昏暗房间,愣愣出神。
这是他跟祈宴的孩子,是他们同床共枕,肌肤相亲而成的。
他想留,可是,他的思绪昏昏沉沉,无法遏制地想到自己。
他是仙门与魔族结合而生的,两边气息不能相融,他小时候受尽苦难,也导致父母同归于尽,更是连累修界七百年。
祈宴是妖,他是魔,如果他们结合的孩子也是这般,气息不相容,结果会不会是步父母后尘?
他将来跟祈宴,会不会也因为孩子而决裂?
就算他们不会决裂,这孩子生下来会不会也像他小时候那般,被两边的气息折磨?
他将手掌掐出了血,那两个盒子在眼前缠缠绕绕,快要将他扯碎。
他一再告诫自己要平静下来,又想,这不能他自己定,祈宴也是孩子的父亲,应该要让他知道。
他连忙去了琉金殿,一进门,却见大殿无人。
“他走了?”他的神思已无暇细想,连忙冲出去,刚出大殿又觉恶心难受,身子踉跄了一下。
护法凌侧守在殿外,见状连忙扶住他:“尊主怎么了?”
他按着心口,只觉此时支撑不住去妖族,可又怕祈宴要是飞升了,他就再也见不到了,连忙拉住凌侧:“你去妖族传个话,说我怀孕了。”
凌侧一怔,眼眸忽暗:“怀孕了?”
“是,快去。”
身边人却未动,须臾后轻笑了一声:“属下还是先扶尊主去休息吧。”
陆青余但觉异常,陡然抬眼,而本就身体不适,尚未来得及出手,继而颈部一痛,顿时陷入黑暗之中。
再睁开眼时,只见四周漆黑,一间不透光的房间,只有眼前小桌上一点昏黄灯光,他想动动手,发现自己手脚皆被缚,覆了灵决的铁链,四周墙壁也都有灵决浮动,束缚他的人跟随他多年,太了解他的弱点,早就做好了准备,每一道灵决都专门压制他的灵力,他挣了半晌,也没能松开锁链。
灯后走来一人,黑衣几乎要隐入这黑暗之中,他不必细看也知来人:“凌侧,你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