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宴走出房间, 那院中灯影斑驳,喧嚣之声由远及近,几个师弟刚好吃完饭回来, 还没走过来就道:“宗主, 我们给你和师兄带了菜, 你们尝尝……”
他们说着话走近,脚步猛地一顿,「咚」的一声,丢掉了手中食盒,话语颤抖:“这……这怎么回事?”
祈宴擦了下嘴角血迹:“我不是人。”
“宗主你干嘛骂自己啊, 到底怎么回事啊弄成这样……”
“我是妖。”他淡淡道。
声音飒然而止。
他闭了闭眼,身形在几人面前陡然消散, 化为一道流光,自小院划向夜空。
几人惊了又惊,追那流光走了几步, 追不上只好顿住脚,在这寂静院中互看。
那么一个人,就突然不见了。
“真的不是人?”
他们又立刻想起什么,连忙冲进师兄的房间。
陆青余还瘫坐在地,双目失神, 屋内又添了几盏灯, 地上的血迹让进来的人触目惊心,他们围过来, 好像问了很多问题, 陆青余一个字也没听见。
过了一会儿, 他趔趄起身, 步履蹒跚地往外走。
几人不敢叫他, 默默地跟在他身后,看他走出院子,渐渐地加快了脚步,再之后跑了起来,拼命地跑,跑进闹市,撞倒了赶路人,冲进那闹市中的客栈,一把拉住忙活的小二:“带我见见他,求求你。”
这小二是人类,茫然地看他:“客官你怎么了?”
蛇掌柜连忙走上来:“你去忙,我来招待这位客人。”
小二用力拽开自己的袖子。
他连忙又拉住蛇掌柜:“求求你让我见见他。”
“尊主已经回妖族了。”
“妖族?”陆青余没有剑了,他去不了修界,“你能不能送我去,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可不可以?”
“哎。”蛇掌柜摇头,“我没有本领带一个凡人过去。”
他的手垂落,眼前不见天日,只有昏暗一片,跌跌撞撞往外走,冲到路边,撞到门槛,在这天旋地转中摇摇晃晃地抬眼,冲进对面客栈。
他被那高高的门槛绊倒,凌侧将他扶起,惊道:“少主?”
他拉住身边人:“带我去修界,求求你。”
凌侧惭愧:“属下没有这个能力。”
“护法呢,他呢,他可以吗?”
“阿青。”青顺从楼上下来,见状,连忙快走几步搀住他,“阿青你怎么了?”
陆青余一把拉住他,从怀中掏出一锦盒塞到他手里:“带我去修界,耳坠给你,你还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青顺微愣,眼中欣喜,把那耳坠收入袖中,又露一抹担忧:“阿青你到底怎么了,还好吧?”
陆青余只重复:“带我去修界。”
“好吧,可是……”
“我什么都答应你。”
“你真的答应?”青顺眼珠一转,“阿青,我要你回归魔族。”
“好。”
“你不是很厌恶这个身份吗?”
“好。”陆青余加重语气,“现在可以带我去修界了吗?”
青顺疑惑着点点头,于他眼前扬起一阵风。
陆青余再睁眼,看到那些浮荡的清气。
“妖族怎么走?”他的声音微颤。
青顺指了个方向:“你要去找妖尊?”
“是。”陆青余往那个方向跑,身边的景与物全都不在眼中。
青顺没跟上去,这感情之事他并不想掺和。
修界多数可御风,可陆青余只有一双腿,一步一步走,天光明了又暗,暗了又明,不知走了多少天,才走到妖族入口。
霞光如虹,芳草连天,他走进霓虹之中,一道如烟如雾的光袭至面前,又将他逼退几许,他仰头看那山门之上悬挂一茶白的花,花心清澈如镜,一颗金珠镶嵌其中,在雾气中凝聚一行字:“非我族类,不得入内。”
他的脸色惨白,又要往前冲,花心再聚烟雾将他逼退,他口中溢出了血,不愿退,再冲上去,再摔回来。
如此无数次,那山门入口动也没动一下。
他筋疲力尽,遍体鳞伤,天光又暗,再明,他的嗓子也喊哑了,无人来应。
他伏在在这山门前久久等候,昏昏沉沉,不知又过几个朝暮,炊烟四起,日暮余辉,周围有行人缓缓归家。
凡人之躯不能在修界呆太久,他被修界的力量推了出来,送到人界,回到了春溪城。
他在街上走着,立刻被人拉住:“师兄,师兄终于找到你了,你去哪儿了啊?”
他若行尸走肉,被几人拥着回到了衔羽宗,一言不发,扑进自己的房中,那屋里的血迹已经被师弟们清理干净了,他蜷缩在地上,轻轻抚摸着地板,好像还能感受到那人的气息。
掌心在地上触碰到一抹冰凉,那是一颗带着金光的,小小的金珠,他身躯不由地剧烈颤抖,将那金珠紧紧攥在手里。
师弟们不知道说什么好,互相使使眼色:“现在怎么劝都没用,不如让他自己先静一静。”
他们关上了门,屋内被隔绝了光亮,昏暗得好像这世间都落入了沉沉深海。
妖族内,长盏已经在床边守了数日,见床上的人终于睁眼,连忙起身:“尊主,现在感觉怎么样?”
祈宴慢慢坐起:“没事了。”
长盏看他面无血色,身上的伤口也还没有完全愈合,焦急道:“属下再叫人去寻灵草……”
“不用了。”祈宴有气无力,“这几日可有什么事?”
“除了听说您受了重伤,大家都无比担忧外,没有大事。”长盏想了一下,“护城河来汇报说,山门入口「镜花水月」有动静,可能有外族想闯进来,但已经被拦住了。”
“想闯妖族的太多了,不用管。”祈宴慢慢下床,走下来时趔趄了一下,身边人连忙搀扶,“尊主您再休息一下吧。”
“不。”他看向身边人,“长盏,我要闭关,再修出仙气。”
长盏大惊:“这不是那么容易修出来的。”
“是,多则几十年,少也得一二十年。”他郑重道,“这些时日妖族就交给你了,处理不了的事再来找我,平时不要随便吵我。”
长盏还想劝他再修养一阵子:“闭关修行耗损灵力,尊主您本身还没恢复……”
“不想等了。”祈宴打断他,挥手布了结界,踏进之际,眼底黯然,顿了一下又回头,“十年后叫我,我还有一事没办。”
长盏只好叩首。
祈宴侧目,对肩上道:“你的任务不是完成了吗,天道该准许你回去的,你走吧。”
小金锤欲言又止:“我……我挺舍不得你的。”
“我出关后就要飞升了,闭关期间也不会跟你说话,你又何必还呆在这里?”
“那你……”
“其他的事不要多言了。”
“好,好吧。”小金锤从他肩上落下,恢复了原本的手臂大小,跳动了几下,仿若行礼。
祈宴问他:“你想要人形吗?”
“不要。”小金锤摆摆锤子头,“我看来是学不会人类感情,感情没有模式的,是我把你带歪了,对不住。”
祈宴笑了笑,向他挥挥手:“你走吧。”
小金锤默默垂眼。
祈宴不再看他,衣袖扬起,踏进结界。
几天后,陆青余推开门,慢慢走进正堂,一言不发地吃饭。
他不说话,师弟们也不多问,肯吃饭就好。
吃完饭他继续回房,关上门,将自己困在黑暗之中。
在仙门七百年,三岁的他,七百年的朝朝暮暮,他每一天都是这样过来的。
父母离世后,仙门称他是陆临仙尊之后,属于仙门,魔族不放,两边继续打,这一次是仙门打赢。
他被带走,可他的灵根没有他父亲那么纯正,仙门怕他越长大越不纯,也怕他结丹时年龄过大,在涤清他的灵根前,封住了他的年岁,让他七百年不成长。
这七百年,他就在一间禅房之中,从没走出过房门。
明明早就习惯了孤独,现在,又为何不习惯了呢?
吃饭的时候,师弟们说,街上与「红尘误我」客栈挨着的那个「黄泉碧落」关门了,说是生意不好。
他们不敢提金玉满堂,宗主的名字已成忌讳,怎么就突然变成妖了,他们好奇死了,可没人敢问。
事实上这几家客栈生意都不太好了。
“最近边境交战,百姓们自顾不暇,还去酒馆客栈那岂不是太奢侈了。”他们道。
他吃过饭又回房。
这日,院子里有些喧嚣,他的眼眸抬了抬。
好像来人了,还有不少人,陆陆续续的,不停地有人恭声喊:“俊华太子。”
芦华然骂了一通,之后大批人声又散了,而他的窗棂被轻轻敲了一下:“师兄,我得走了。”
他打开门,看芦华然站在面前。
边境交战朝堂必动荡,他这个太子不管回去干什么,但总归不能流落在外。
芦华然向他行了一礼:“承蒙师兄相救,大恩不言谢,此一别,定牵念在心,也愿尽快重逢。”
陆青余多日来第一次开口说话:“你一切小心。”
“我会的。”他依依不舍地转身,朝莫全有道,“我来不及跟小莲告别,你告诉她,等我一阵子,我就回来了。”他们心里都知道,此去凶险未知,现在不能带小莲走。
莫全有长叹了一声:“你这一阵子是几天?”
芦华然怔了怔,没有回话。
莫全有伸出三根手指:“我只让她等三个月,三个月你不来,我就不许她再等。”
芦华然沉默了会儿:“好,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