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的海水令人瞬间清醒。
尹深后知后觉地记起自己一身的伤，海水里的盐分差点要了他的命，身体疼到麻木，他感觉自己被人捞了起来，然后又交给了另外的人。
“先带他上岸。”
是李陵舟的声音。
尹深呛了几口水，咳嗽着重新睁开眼睛时，他发现自己已经坐在岸边了，一抬头看见了胥阙和岚花雪，两人保持着统一的神情和动作，看着尹深摇着头啧啧说道：“真惨啊。”
“李陵舟呢？”尹深问道。
胥阙道：“哦，他说，去抓鱼。或许是要给你补补身子？”
尹深差点笑场，此鱼非彼鱼，他可真不愿意用这条鱼补身子。
“哎，老大在那儿呢！”岚花雪欢快地说道：“还真有条鱼，嚯，还有颗蛋！”
“啥？”胥阙扯着脖子看。
李陵舟很快拎着两个东西上岸来，扔给胥阙，道：“先带回岛上。”
又看着尹深，思量片刻，又对胥阙说道：“然后你们在岛上等我。”
尹深刚想说让他先去处理正事，别管自己，李陵舟就像施展了读心术，先一步说道：“别说话，先去处理伤口。”
渡口没有医院，尹深也自认为都是外伤用不着兴师动众，不过是在海水里泡了下，伤口上像是撒了层盐似的疼。所以比起医院，他更需要的是能冲个淡水澡。
最终他们找了家就近的条件不错的客栈。尹深拒绝掉李陵舟满怀善意地要帮他洗澡的要求，淋浴的温水打在身上，依旧是疼的，他感觉自己在出冷汗，而冷汗随即又被水花冲刷掉。
他隐约听见开关门的声音，应该是李陵舟离开了一下。
尹深也没敢洗太久，把表层的那一层海水还全都冲掉之后便出来，这时李陵舟推门进来，他看了眼尹深，问道：“还好么？”
尹深点点头，说道：“你去哪里了？”
李陵舟抬了抬手上的袋子，坐到尹深旁边，抓着他的手将他拉起来一些，然后拉下他浴袍，眼神瞬间冷了下去。
其实尹深看见自己身体的时候也吓了一跳，没想到那些虫子下口这么狠，他觉得自己不像是被昆虫围攻过，更像是被鲨鱼群啃过。
李陵舟微凉的指尖轻抚着他手臂上完好的皮肤，压下一口气，然后从袋子里拿出刚买的碘酒和棉签，帮他处理伤口。
尹深看着李陵舟手上不停地忙活，越忙脸色越不好看，他都害怕李陵舟随时要夺门而出找心脏算账。
“其实伤口都不深吧？”尹深说道：“你涂完了药的地方，凉凉的，已经不疼了。”
李陵舟看他一眼，说道：“你急什么？”
“什么？”
“为什么不先自保？”原来是李陵舟开始兴师问罪了：“二十几个孩子，你才用了不到一个小时，就找全了，你急些什么？如果……”
尹深明白他的意思，故而只是挠挠头，说道：“我知道啦，是我对自己的实力估算不清，我以为没问题的，哎……轻点轻点……”
尹深试图转移话题：“这些伤口看上去还是挺有碍观瞻的，你说如果万一留疤了，会不会很丑？”
李陵舟手上动作一顿，随后说道：“在我眼里，没有区别，都是你。”
顿了顿，又道：“什么样子都是你，我都喜欢。”
猝不及防听了一耳朵情话，尹深耳朵有些热，微微转了下头，身体上被碘酒点过的感觉更加清晰了。
一下一下，伤口已经完全不疼了，却像是被虫子爬过似的痒。
扔掉一根沾血的棉签，李陵舟去扯尹深的腰带。
“哎——干什么？”尹深抓住他的手。
“腿，让我看看，”李陵舟说道：“又不是没看过过，你害羞什么？”
坦诚归坦诚，也不影响他不好意思啊。尹深心里说道，还是牢牢抓着腰带，说道：“主要是我下身没被咬啊。”
“你说了不算，我看下。”
“不用……了吧？”
“快点，不然我撕睡袍了。”
“呃……”尹深最后还是红着一张脸接受了一通教育。因为李陵舟在他大腿后侧发现了两厘米的一道伤口，尹深欲哭无泪，这伤口极浅，如果再稍微晚一点发现，怕是就已经自己愈合了。
“睡一会儿。”擦完了药，李陵舟小心地抱着他，说道。
“你之前跟胥阙说，要回岛上？”尹深问道：“那是哪里？是你的公司的名字？”
“只是个暂住的地方而已。”李陵舟说。
“那我能去看看吗？”尹深已经困了，他迷迷糊糊地问道。
李陵舟却沉默了一会儿，他轻拍着尹深，片刻后，才说道：“可以。我会想办法带你去的。”
人类禁止上岛。李陵舟是清楚的，他就曾问过岛上最渊博的一位老者，但依旧没有办法。
渡口是唯一的交界地带。就像鬼怪不能去往现实，现实里的人类也不能涉足第二世界的深处。
“会有办法的……”李陵舟却说。
但尹深睡得很安逸，他又做了那个梦，高高的斑驳城墙，满地的尸首……
而梦境居然延伸了一秒，在猎猎作响的风里，他看见城门上晃晃荡荡地挂着一个人。
一个干瘪的人，被勒着脖子，悬挂在那里。
十几年来，噩梦第一次延长，梦里的尹深有所感应，也很想去看清那边的景象。但才一尝试，弦便断了，他从梦里醒了过来。
尹深睁开双眼，他困惑了。
曾经无数次做同样的梦，他也曾去查阅过梦境相关的书，还跟学心理的朋友聊过，最终得出的结论是，这个场景只是尹深无意间看到过的，比如电影小说里，在某种刺激之下，潜意识将这段影像调出来投进了梦里。
虽然不常见，但终归还是可以归因于现代人压力大之类的解释。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建立在梦境不断重演的前提下，而现在，这个梦他居然在发展。
尹深甚至好奇心熊熊燃烧起来，他居然很想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
——这是座什么城？为何满地尸首？城门上吊死的是谁？
——他……又是谁？是没能守护住无辜平民的城主？还是……那个施暴者？
这些是他从前从未想过的，尹深忽然感觉心脏里空荡荡的好像缺了一块，而缺失掉的这一块会是在梦里吗……
他又合上眼睛，翻身嗅了嗅李陵舟的味道，他睡了很久，屋子里黑得看不清人，他朝着李陵舟挪了挪，满意地透过他颈线看着窗外阴沉沉的月亮。
身上的小伤口已经开始痒了，他反倒彻底清醒过来。
更主要的是，他看见一条手腕粗细的蛇一般的东西，在明净的窗上滑行。
尹深吓了一跳，但他心想，他们又没有在第二世界里，这儿是渡口，没有心脏，没有来路不明的危险。他想，或许只是哪只半夜路过的鬼怪，在他们窗上落了下脚。
或者是树枝的倒影。
他以前在山下小镇里住的时候，曾看见过，树枝的影子落在窗上，窗下有车子驶过，移动的车灯使得树影也跟着移动起来了。
然而下一秒，那蛇一般的东西居然将他们的窗子挤开一道小缝，探进来一只尾巴尖尖。
非请擅入，这就……过分了吧？
或许尹深的反应很直接，李陵舟默契地有所感应，黑暗里他什么都没问，他甚至都没看那边，尹深感觉他搭着的李陵舟手腕的位置在发热，下一秒，李陵舟一跃而起，一个明晃晃的东西从他手上飞出去，随着“叮”地一声，将不请自来的那截尾巴钉在了墙上。
蛇本身却挣断逃脱了。
尹深都没看清李陵舟是怎么行动的，太快了，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
他急忙去开灯，灯亮的同时李陵舟从墙上拔下一把长剑，墙上的东西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李陵舟只看了一眼，对尹深说：“在这儿等我。”
然后开窗追了出去。
他们只是二楼，尹深看着李陵舟消失在夜色里，墙上被李陵舟戳了一个洞，退房的时候怕是押金要没了——尹深首先想着。
他捋了下乱糟糟的头发，重新打量起地上的那截东西。
原来那根本不是什么蛇尾，而是一截树藤，带着点幽幽的蓝色，感觉像是有毒的样子。下面一滩汁水，也是蓝幽幽的，凑近了还能闻到隐约的酒精味。
“你不会是走错门了吧？”尹深小声说道：“喝多了啊？看看，无妄之灾吧？”
他想把李陵舟叫回来，毕竟只是一棵醉酒进错了窗的小树藤而已，倒也不必兴师动众地去追。然而他趴在窗户上看了半晌，也找不着李陵舟去了哪里。
而与此同时，地上那截被本体舍弃了的、看上去已经没有生命力的小藤蔓，竟从蓝幽幽的创口处冒了一颗芽，喘息之间，嫩芽疯长，等尹深发现的时候，一转身，背后是一棵比他还要高的树藤在张牙舞爪。
更浓郁的酒精味散发出来，尹深退到窗边，默默地给他让出了一条离开的路。然而事与愿违，这根藤条似乎在打量他。
滑腻腻的东西缠上了尹深的小腿，他低头，果然是他想得简单，或许这树藤根本就是冲着他们来的。
李陵舟追了一段，从他看见树藤的那一刻起，就想到了一个人，是个曾经被他放逐的人。
李陵舟紧蹙着眉头，这个人，已经被永久限制进入渡口了，为什么还会出现在这里？
东十三岛一定出事了。
但树藤狡猾，带着李陵舟不远不近地绕圈子，李陵舟放不下客栈里的尹深，他眼神一凝，将面具戴上，骤然加快了追逐的速度。
随着他手腕再次一亮，树藤回头看的功夫，就已经被李陵舟彻底拦住了去路。
长剑的速度极快，两道寒光一闪，几根树藤便掉在地上。
他毫不手软地将树藤的主干刺了个对穿，沉声质问道：“你来找死？”
树藤开始颤动，紧接着隐约显现出一个男人的模样，这人全身的皮肤都蓝幽幽的，嘴唇苍白的不像话，腹部插着剑，正汩汩流出蓝色的血。
他看上去很痛苦，却没有说话，等到李陵舟狠狠地将剑又刺入一寸，他才皱起眉头，张口说道：“我们的王回来了，我……我来迎接一下，有……有什么不好吗？”
李陵舟嫌弃地冷笑道：“半夜偷偷摸摸地来，我倒是没见过这种迎接方式的，东十三岛的做事风格到底是别致。谁让你来的，青藤？”
对方有些惊讶：“你……你还记得我，原来你还记得我啊……咳咳……”
李陵舟莫名有些烦躁，他开始觉得追出来跟他耗费时间是一件错误的决定。
然而青藤却十分坦然地说道：“你既然连我都记得，那也一定记得他呀，就是他让我来的，至于目的……你猜？”
青藤脸上浮现出一种诡异的笑。
李陵舟看得更烦，他的剑下移，将青藤剖开更多，对方哀嚎一声，那藤蔓的每一寸，都布满了他自己的神经。
而李陵舟却忽然想到了什么，他看着青藤模糊的身形，感觉不对劲。
“你分走了一半身体？”
李陵舟说道，忽然狠狠地吸了口气，东十三岛遥远，青藤不可能把身体放在那边。他想到了客栈里枯死的一截藤蔓。
多年未打交道，这个人还是一如既往地令人厌烦。
李陵舟的剑在铮鸣，青藤认命地一躺，说道：“你尽管杀我，反正我……早已经带着你的那位新客人走啦，别担心，我老大想见见他，不会抢你的心上人……呃……”
蓝幽幽的血溅得极高，李陵舟没有在跟他多费一句话。
他心急如焚地返回客栈，房间的窗子大开着，而里面空空如也。
李陵舟咬牙一掌拍碎了窗。
居然被这种人摆了一道。他拿着剑，指节泛白，眼里杀意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