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他的是一片诡谲的寂静。
楚卧云顿在原地,在渗人的僵局里慢慢调整呼吸。
后背上厚厚地出了层汗,额头与脸颊上已经是一片潮湿,他不敢去楷,随意的一个小幅度动作,脊骨上的缠绕的藤蔓就会反射性地抽回,一击致命。
砍又砍不断,动又不能动,背上是一个随时会伸出獠牙的未知数。
一股细细的麻痒在耳根冒出来,像一排蚂蚁顺着皮肤纹理缓缓地爬。
不怎么疼痛,但是折磨人。
直到那股麻痒蔓延到了下颌,摇摇欲坠像悬在头顶的闸刀。
一滴汗水正正地向下头的藤蔓滴坠。
还在半空中时,楚卧云认命地阖上眼。
及时地,一只秀气苍白的手接住了折磨人已久的汗津。
然后,那只手两指合拢直指那藤蔓,指端输送出一股烟雾状的灵流。受其影响,楚卧云身体里的长条藤蔓居然渐渐放松、软化、收缩,抽回,直到离开他的身体,整个过程居然无端温柔,仿佛小心地避免对他造成二次伤害。
可即使再小心翼翼地抽出埋入人体的匕首,伤者还是会承受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
楚卧云唇齿微张,喉咙里发出磕磕的轻响,白眼翻得瞳仁几乎全部不见。他感到背上越来越沉,几乎要把他压垮,整个人汗如雨下。
恍惚中看到带着猩红血液的绿藤发疯地抖动,抽打空气发出呼呼响声,接着在空中诡异地扭曲,收缩,像浸水后收缩的毛毯,最后聚成一团,那一团黑乎乎的植物组织呈现出了左右对称的轮廓。
一张人脸!
刁俊杰和另一名弟子已经吓得毛骨悚然。鸡皮疙瘩在楚卧云的头皮上以水波形延伸。
藤蔓继续收缩,逐渐在下巴下组成脖子、躯干和四肢。而且那张黝黑粗糙的脸还在细化,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连眼睫是根根分明的,栩栩如生仿佛要活过来。而其余十来条藤蔓好像恐惧天敌的威慑,颤抖着回归河水。转为平静。
太过惊世骇俗!即使魔物妖物会随着修为的提升而改变状态,但是物种的界限绝不会被打破。动物永远是动物,植物永远是植物,若吸收土壤养分的藤树长出了动物的腿,以植物为食的物种势必会灭绝,生物链的平衡将陷入混乱,冥冥中维持着整个世界的秩序不容许崩塌。
还未从惊骇中回神,楚卧云背后之人主动跳落在地,于此同时,一股异香攫取了他的神识。
稍一分辨,便知那股香味来自背后。
刁俊杰两人同样闻到了那香味,嘴里嘟囔着“好、好香”白眼一翻,两腿一蹬,昏得人事不醒。
“师尊还死撑着为何呢?”绵绵情意的女声划过楚卧云耳畔。还是那只手,从背后绕过他的脖子,轻柔地点在他为了保持清醒神志而咬破的下唇上。不浅不深伤口,竟然在那根手指两下抚弄后完全愈合,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宋灵星缓缓地转了过来,来到捂着腹部,狼狈佝偻着,却尚未倒地的楚卧云面前。腰杆挺直,步履盈盈。
即使有衣饰的遮挡,眼前的女子身躯几近透明,经脉与骨骼呈现出清晰的脉络,整个人圣洁又空灵。周身散发的烟雾状的灵力,有如生命原质源源不绝汇入她身后张狂的藤条,安抚、控制、直至同化了这片河里的魔界物种。
满头的发丝呈现黑色与紫色交叠的深紫,眼底的猩红与周身的圣洁形成了鲜明的两个极端。
她波澜不惊的眼里,藏着酝酿的千年的风暴。
楚卧云凝视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略有自嘲。她一碰便能将我唇上的伤痕抹消,凭借此等恐怖的生命力,哪还有什么背后的鞭伤。
喘息之时不可避免地吸入异香,楚卧云颤颤巍巍地把破霭塞进嘴里,用烟草与药味刺激脆弱的神经。
他撑着沉重的眼皮低语:“难为你藏了这么久,喋血仙巫。”
传闻喋血仙巫觉醒后,身怀异香,清芬逼人,紫发血瞳,容貌惊天。那张藤蔓脸便是她用独特的秘法改变了魔物的种族血统造出来的怪物。
昳丽万端的一张脸上,低垂的眉尾结着挂不住的寒霜,她冷道:“能将我逼到这一步,不愧为师尊您。”
楚卧云被一股挫败感打击得体无完肤,亲自收入门下悉心教导的两个徒弟,一个是龙族后裔,这个一早知道他身份有准备所以还好,一个是喋血仙巫,身怀绝技在自己身边潜伏已久……他待弟子向来拿出赤/裸/裸的一颗真心,却是都喂了狗。
“我早该想到的……”楚卧云慢吞吞地挪到一颗树旁撑着,“为、为什么你放着古埠城和乌影沙漠不去,千方百计要引我到这片森林,为什么白毛幽州蛇总是预判我的移动方位。哼……你说白毛幽州蛇怕水,我这个做师父的怎么不知道?你将我们送到水里,引出食脊蔓。不……不是引出来,是操纵食脊蔓杀死其他人,是你杀死了我的弟子!”
楚卧云猛然看向地上昏得很牢靠的刁俊杰两个,双目通红瞪着眼前的“宋灵星”,谨防她再对他们下毒手。
“是我动的手。”她承认得干脆,“若我们能在接天峡谷轻松带走您,也就没有后头的变故。碍事的太多了,我既要阻止您逃走,还得防着身份暴露后有人逃出去通风报信。是您教我的呀,敌众我寡的情况下,要藏匿身份利用环境徐徐图之,您说,弟子这回做得好吗?”
楚卧云被她气得一口血呕了出来,蹲下来撑着地面猛咳,血糊了半张脸,令人心惊。
见他吐得惨,宋灵星仓皇迈上前一步,又顿住,收回腿,秀气的拳头捏紧。
楚卧云胡乱抹了把脸上的血:“你是什么时候顶替灵星跟在本座身边的?七年前她刚进门的时候,还是四年前我在外头游历的时候,或者,在半年前她离开逍遥宗去魔界之后?”
女子嘲讽地勾起嘴角,一张俏脸温柔如水,款步走向楚卧云,说:“师尊啊,我该说您天真呢还是愚蠢呢,有没有一种可能,您的乖徒儿,从始至终都是面前的我啊。”
听到真相,楚卧云自嘲之余反倒安了心。他一个人被从头骗到尾,总好过真的有个乖巧灵动的女娃娃在他门下求学,到头来被喋血仙巫害死。
她曼妙的身材和修长的美腿越来越近,楚卧云半透明的朦胧视野里有无数残影,捂着鼻子抗拒她散发的奇异香味,终是抵抗不了冲顶的眩晕,意识沉入深潭。
……
楚卧云再次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在一处漆黑的大殿,身上盖着薄被,底下铺的是虎皮软垫。
这战俘待遇,比以前好多了。
撑着地面坐起,被冷空气激活了一身鸡皮疙瘩,又躺了回去。
“系统,报告情况。”
系统:【收到请求。当前所处地点:龙族于狼戾山的废弃远古祭坛。当地时间:丑时三刻。带您前来的是重磅人物喋血仙巫——即阁下最小的徒弟——宋灵星。旧人物,新身份,不可等闲视之,前方核能提示,请做好准备!】
宋灵星,喋血仙巫,背弃师门,勾结崖兀。他终于理解龙邪为什么说他要是见到喋血仙巫会伤心了。
罢了罢了,都毁灭吧。
丑时是凌迟两三点,外头天色漆黑一片,大殿里唯一的照明是墙上燃着幽绿色火焰的火炬。
他坐起又躺下的动静碰到墙壁产生回声,凭借声音,他判断这是一处很空旷的殿宇,墙壁上第一圈油绿火烛呈现圆形,符合祭坛的建筑特征。中间还有一个椭圆形的古朴石台,有三四级台阶,幽暗火影勾勒出上面一个长方形物体。
太黑了,看不真切,乍一眼瞧过去,还以为是口棺材呢。
他眨眨眼,又看了一次。
……真是口棺材。
这可真不是个好兆头,他屏住呼吸盯了那棺材一小会儿。害怕下一秒那里头会伸出一只枯瘦的僵尸手。
一种有节奏的酷嗤酷嗤的声传到他耳朵里。既像手指抓挠着稻秆,又像猛兽粗蛮的咀嚼。
……真的有东西。
他尝试动了动身体,发现从头到脚的伤痛,甚至肚子上那个硕大的洞口,竟已完全复原,连顽固未消的“妊娠纹”都无影无踪,精气神也很不错。他并没有瞬间愈合的能力,这么看来宋灵星对他还算不错的,也没有用锁链绳子捆住他的手脚。他咽了口唾沫,爬起来的时候捡起地上一块石头,提着衣摆轻走了几步,绕过那个圆圆的祭坛。他看到火光下,一魔一猫玩闹得正欢。
楚卧云举起来的石头又放了下来。
祭足跟他一样躺在铺了虎皮的砖石地面上,把小母猫举起来,用撅起的嘴皮叼一条嫩滑酥脆的小黄鱼,嘴对嘴地喂赤魇,要好得跟一家人似的。赤魇嗷呜嗷呜地大嚼,好吃得眯起圆眼,霍霍完一条鱼后,小母猫一脚踩上祭足的脸,翻身倒在在虎皮上,美得雪白的小肚皮翻天。
眼下的场景就像是……圣虚子与魔将带着一只宠物假日一起出来郊游,晚上遇到个破祭坛,索性进来打个地铺过夜。
赤魇既然在这里,那峰花姜呢?楚卧云不禁担忧他的安危。这个角度祭足看不到他,而赤魇是可以看到的,楚卧云把自己藏在那副棺材后面,学老鼠叫朝赤魇呲呲两下,那只死猫看到了也不理会他,回了老家就不搭理他这个婆家人了。
轰地一声,火光与响声并起,大殿顶部照明用的大火堆突然着了起来,点亮整座祭坛。
一切都无所遁形,楚卧云转身面对刚进来的人。
祭足抱着猫翻起来,蹲在地上警戒,鱼和猫一个怕光,一个胆小,都对突然到来的不速之客很抗拒。
祭足看清了来人是谁后,嘟起嘴呼一口气,嘟囔道:“原来你这个怪女人,吓死我了!”
宋灵星立在门口,血红瞳孔在紫衣紫发的映衬下像个午夜吸血的恶鬼。她对祭足冷淡命令:“你,给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