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步履不停的「谢霖」突然停下了脚步, 回头看她, 微微一笑:“没用的, 省点力吧。”

  褚锦绣:“……”

  她悄悄行动却被发现,不免被噎住,同时心想,此人果然至少是个归一境——低于这个境界,没可能发现她神识的行动。

  她凝神想了想,试探道:“世间能阻拦我神识的存在不多。”

  “大约是吧。”「谢霖」叹了口气,“若是从前你说起这句话, 我怕是要发笑, 然而……”他又叹口气, 不再往下说了。

  褚锦绣皱了下眉——这话蹊跷,往前……哪怕是谢如衣飞升那会儿,世间的归一境亦是寥寥无几, 她的话若值得发笑, 得是在什么时候?

  这位……活了多少年了?要知道,一般秘境中残留的执念,存在时间亦不过几百年, 可是……

  一时间, 褚锦绣脑子里思绪纷飞, 疑惑更深。

  掌门师兄知道禁地中还有如此大能存在吗?云念尘呢?谢如衣呢?

  “那我不探了。”褚锦绣轻点了一下头,“我们还要走多远?”

  「谢霖」没有直接回答, 只温和道:“在该到达的时候, 就会到了。”说完继续迈步。

  褚锦绣只好跟上。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 前方才终于出现了某种东西,看不太清。褚锦绣不由加快了脚步,走近之后,才发现前方是个精致的石棺。

  这石棺四周刻满繁复的花纹,一眼看过去,目光就被牢牢吸引,好像那些简单的线条中包含深意。向来越是吸引人的东西越可能出现危险,褚锦绣心中警觉,强行拉开了自己的视线。

  那应该是某种阵法所用的符文,但褚锦绣自认见多识广,却并未见过此种符箓。

  “这种符箓已经失传了。”像是感应到她心中所想,「谢霖」突然叹息一声。

  褚锦绣看了他一眼,见他目光直直落在石棺上,不由问道:“没有什么不妥吗?”

  “若心中没有恶念,就无妨。”

  「谢霖」说着,收回了视线,转向褚锦绣的方向笑笑:“这石棺里有东西,你不要碰,记得让他亲手打开。”

  “什么——”褚锦绣一怔,还未等她反应过来,眼前的「谢霖」已是向前一扑。

  褚锦绣忙接住他的身体,翻过来一看,人竟已晕过去了。此地灵气流动不畅,她无法探知谢霖的身体状况,不过见谢霖呼吸平稳,暂且放下了半颗心,用手轻拍他的脸:“谢霖?谢霖?醒醒。”

  谢霖只觉得自己做了一场很长的梦。

  以往他也总做梦,但从没有像现在这么长过,迷迷糊糊睁开眼,一时竟不知今夕何夕。

  不过很快,他就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唤他,“谢霖?醒醒。”

  “锦绣?”他下意识地喊出了对方的名字。

  褚锦绣一怔。她何其聪慧一个人,立刻从那微妙的语气变化中听出了区别:“师兄?谢如衣?”

  “我不知道……”谢霖捂着头,慢慢撑着坐起来,“我头好痛……”

  他的大脑就像被亿万根针扎了一样。当然,对于修士而言,这样的痛苦也不过是修行路途中的沧海一粟,不值一提。他揉了会儿自己的脑袋,稍稍缓过来了些,便抬头看向四周:“这是……刚刚怎么回事?”

  “那片湖,地裂开了,我俩掉了下来。”褚锦绣言简意赅,“有个东西上了你的身,同我说,待你醒来,要你亲手去开那座石棺。”

  “嗯?”谢霖顺着她的话音,偏头望过去。

  现在的他,周身气息比从前的「谢霖」要更温和,确实跟谢如衣更像一些,不过少了几分谢如衣身上潜藏的顽皮。褚锦绣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也没弄懂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她可以确定,谢霖身上的确出现了变化。

  正想着,忽然听谢霖「咦」了一声:“结守印?”

  褚锦绣:“嗯?”

  “突然出现在我脑子里的名字,似乎是种守护符箓。”谢霖说着,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向石棺走去。「结守印」在他的直觉里是一种不必防备的东西——至少出现在这里的不必防备,因此没想太多,伸手便去推那棺材盖。

  褚锦绣:“小……”

  「心」字还没说出口,棺材盖已经被谢霖推出了老大一条缝,什么也没冒出来。她顿了顿,将后面的话吞了回去,小心靠近,跟谢霖一起探头往里看。

  谢霖「咦」了一声。

  有守护符箓在石棺上,本以为里面会是一具保存完好的远古尸体,然而不是,里面只平放着一朵花。

  花茎细长,花冠介于漏斗形和钟形之间,其色莹白,在黑暗中,似乎散发着某种不甚明显的幽微蓝光。

  “为什么是花?”褚锦绣不理解,这朵花萦绕着微弱的灵气,跟街头随手采摘的没有半点不同,非要说哪里特别,大概只能是她没见过这个品种了。

  不过自从进入禁地以来,一路所见多是她没见过的生灵,倒也不显得这朵花有多特别。

  “这花……”谢霖皱了皱眉,好像陷入了某种思绪,“这好像不是花。”

  “嗯?”

  褚锦绣没明白,只看见他表情怔忡地朝那朵花伸出了手。

  花在石棺底,因着两侧的落差,谢霖不得不弯下腰去。

  这是个不太容易的动作,但奇怪的是,谢霖很容易就碰到了那朵花。

  就在他指尖够到花茎的一瞬间,周围陡然亮起,褚锦绣倏地抬头,发现二人又回到了水潭中央那块圆形的落脚地上,震耳欲聋的水声去而复返,仿佛刚刚的一切都是幻梦。

  谢霖终于将花从湖水里捡了起来,那花却不知何时倒了个个儿,花瓣上一点水珠子都没有。

  “镜里花。”谢霖终于说出了这朵花的名字,语气有些感慨,“我把我大半的法力封在一半元神里,思来想去,决定用这朵虚假之花来做结,这样取出来的时候,能提醒自己,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个骗局。”

  花亮了起来,越来越亮,直到成为一颗肉眼无法直视的光球,随后那光顺着谢霖的手一路向上升,逐渐将他整个人包裹。

  熟悉的气息蔓延开,褚锦绣挑了下眉,跃出湖心,反手从纳戒中拔出佩剑,为他护法。

  风大了起来,直下的飞流越发暴躁,水声嘈嘈切切——

  而后尘埃落定。

  光小了下去,站在湖心的,是谢霖,也是谢如衣。

  ……

  片刻后,两人在仙灵幻境中找到了一个无人的山洞。

  洞内有野兽的气息,但看起来有段时间没有生物居住了,二人便厚颜无耻地借用了一下。褚锦绣升起水幕遮挡,自己在水幕外面弄了个火堆,安静地等谢霖把湿衣服换了出来。

  谢霖确实也没想到取回一部分元神的过程中,那瀑布会像疯了一样往他头上浇水,连法术都挡不住。不过话又说回来,不知是不是被水淋了的缘故,这被封印了许久的法力和元神似乎没产生融合问题。

  他撕开褚锦绣的水幕走出去。

  褚锦绣正百无聊赖地看着一只松鼠搬果子,听见动静回头,不由笑出了声:“你的备用衣服只有仙门的弟子服吗?”

  “这件小。”谢霖说着坐下来。

  这么走了一遭,他整个人瘦了一圈,仿佛大病初愈似的,倒多了几分病弱的美感,当然,备用的衣物也就显得特别大了。

  “身体没事吧?”褚锦绣确认了一句。

  谢霖摇摇头。

  “那可以跟我讲讲发生了什么吗?”她想了想,“你先前记忆缺失,应当是元神不全的缘故,现在呢?”

  “想起来了一些,我想想从哪儿开始说。”

  “先说飞升吧。”褚锦绣给他建议。

  “飞升啊……”

  谢霖有种大梦初醒的错觉,连这个词都像是好久没说,出神思索了一会儿才道:“说这件事之前,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飞升和死去,有什么区别?”

  褚锦绣一怔。

  谢霖看了她一眼,笑了:“修仙界一贯的论调,都是飞升高贵,死亡平庸,修士要么在追求长生,要么在追求破境,谁要是在一个境界上困到死都突破不了,是要被取笑的。但其实这二者在我看来……没什么区别,而且我觉得师父也察觉到了,不然他飞升前不会对我说那些似是而非的话。”

  天道是不可提的,逍遥子想提醒徒弟自己的发现,只能那么拐着弯地说。

  褚锦绣自然明白这个道理,闻言蹙眉:“那你现在……”怎么跟我说这些?

  “唔,这里不一样。”谢霖眯眼笑笑,朝山洞外,瀑布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只在这里,可以说一点外面不能说的话。”

  “凡人死去,肉身归于尘土,是回归天地;修士飞升,元神和修为挣脱桎梏,亦是回归天地。”谢霖道,“你真觉得有「上界」存在吗?可我们修行时,越是修为高深,越是将自己和天地融为一体,灵气穿胸过,畅通无阻,这才能随心所欲地调用。”

  他说到这儿,顺手从山洞石壁上折下一枝绿叶,木系灵气从他手中走了一圈,那根折下的枝叶便长长了一截,“像这样。”

  这等木系灵气催生的功夫,褚锦绣理解,但做不来,她性子横冲直撞,灵气也凶狠,她自己的师父,上一代掌峰曾说过她能「放」不能「收」,她原本不信邪,后来倒是认可了,因此用种植灵植来修身养性,但仍做不到谢霖这个地步。

  “既然越和天地同化修为越高,飞升应当延续这个思路才对,当时我推测,修士飞升同死亡只是形式不同,实际上殊途同归。而且有件事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过——有前辈飞升的仙门附近总是更容易发现灵脉。修仙界一直说,这是「前人的庇护,天道的馈赠」,可你觉得,在世间灵气日渐枯竭的现在,那些灵气是哪来的?”

  谢霖边笑边说,褚锦绣却被他的设想恶心得头皮发麻。

  如果修士飞升是回归天地,那灵脉里的灵气……

  谢霖轻咳一声,将她的注意力拉回来:“说来,我本就对长生兴趣不大,但那时候水到渠成,飞升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我就在想,有没有办法逃过飞升。”

  褚锦绣稍稍后仰,一言难尽地看着他:“你还真敢想啊。”

  “想想又不会少块肉。”谢霖冲她眨了眨眼,“你还别说,要不是我异想天开地想了想,我还真没发现,天道——”

  他说到这里,嘴里突然没了声,自己愣了愣,朝外看一眼,停下了。

  “看来说到这份上就不能说了啊。”他摇头,“好吧,说点别的,因为当时我有了别的发现,又实在没时间求证,只好先查阅典籍,策划了一个逃过飞升的方案。我是想,只要我能活下来,来日方长,弄不明白的事总能弄明白的。”

  “你的方案就是切开元神,封存自己的法力?”褚锦绣最疑惑这个,“恕我直言,这听起来很蠢。”

  有法力的时候尚且有人无法抵御天雷,将自己的法力封存,无异于在天雷前送死。

  “封存的法力不算多,是为了保存元神用的,如果不这样做,我不能肯定自己若是活下来,能不能记起前尘往事。”说到这里,谢霖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他抿了下唇,沉吟片刻才说,“我不想忘记之前的事。”

  褚锦绣以为他是想追查自己发现的异样——尽管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没觉得奇怪,仔细想想,将记忆封存在一个只有自己能进入的秘境里,确实是聪明的做法。

  “但前提是你活下来之后,人还在门派里。”褚锦绣说,“当时你消失了,所有人都以为你飞升了。”

  “那确实是个意外。天雷能劈开空间,我没想到扭曲的……”他卡了一下壳,半晌找到了个贴切但很现代化的词语,“力场,直接将我卷走了。”

  “所以这些年你在哪儿?”

  “我在当凡人。”谢霖说完,看见褚锦绣懵逼的表情,忍不住乐,“简单来说,我穿越了。”

  褚锦绣:“……”

  这是谢霖的「简单来说」,不是褚锦绣的,这个世界没有「穿越」的概念,褚锦绣听完更懵了。

  好在修士能开辟一方空间,理解起来比较容易,谢霖想了想,用法力凝出一颗黑球:“假设,天道是一名修士,我们所在的世界,是那名修士开辟的空间。”

  “你的意思是……这世上,不对,应该说……”褚锦绣没想出合适的词,自暴自弃道,“反正就那意思,你是说不止一个世界存在?”

  “对。”谢霖点头,又凝出了第二、第三颗黑球,“有许多小世界存在,而我因为那场飞升的经历,陷入了一种奇怪的循环,我穿越到其他的小世界,像凡人那样出生长大,然后会在某个时间点偶发意外,遭遇死亡。”

  “但我说过了,死亡和飞升一样,亦是一种回归天地的方式。我在其他小世界死去之后,会进入下一个小世界……直至回来之前,我应该去过不止一个小世界。”谢霖将掌心一合,黑球瞬间消失,他拧眉道,“但我不太记得我总共去了几个小世界了,也许还有部分记忆流落在外,这里封存的,毕竟只有我在这个世界的记忆。”

  而且这个世界的记忆也不全。

  谢霖垂下眼,看了看自己的手心,记忆回来了,他自然也记得,另有一部分元神,被他封在了别的地方。

  这是曾经的他,为了自己察觉到的异常部分,所留下的线索。

  至于那个瀑布……

  他又往外看了一眼。

  这是几句话间他往外看的不知道第几眼了,褚锦绣自然注意到了:“那别的呢?”

  “什么别的?”谢霖回神。

  “这里,还有刚刚附身你的存在,说实话,我疑问很多。”褚锦绣说,“还有,你的修为恢复了几成?要不要一起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