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霖被他粘液般的眼神看得浑身不适,但空气却重得他动弹不得。

  这很不正常, 他想, 一个「黑市」中的店铺幕后老板不是凡人他可以理解, 但不念咒不画符就能让他感受到如此的压迫感……这位甚至不是低阶修士。

  就算这些日子一直跟云念尘在一起,谢霖也不会以为高阶修士是什么满街跑的常见玩意儿,所以他何时得罪了这样的人?

  无论如何,得想办法动起来,然后从这里出去。

  谢霖下意识地运起功法抵抗无处不在的压迫感,一边不动声色地跟对方试探:“刚刚在街上, 一直盯着我的人是你?”

  对方似乎有些意外:“还挺聪明。”

  “那……”谢霖想了想,“你是谁?”

  “好问题。”对方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 像是思索了片刻, 但没找到什么何时的形容词,于是道,“你觉得呢?”

  他怎么知道?他一个遵纪守法好青年。

  谢霖不抱希望地捞出唯一一个恶意备选:“方铭修?你的伤这就好了吗?”

  上回劈中他的可是连云念尘都觉得深不可测的天雷, 不至于恢复得这么快吧?

  闻言, 对方露出了嫌恶的表情:“那种废物,怎可与我相提并论?”

  “果然不是吗……”谢霖晃了下脑袋,“那我可猜不出来了, 我这个人, 没事又不爱跟人结仇。”

  这话不说还好, 一说,对方就开始笑。

  他笑得十分张狂, 仿佛谢霖讲了个全天下最好笑的笑话, 搞得谢霖都莫名其妙了起来:“我说错什么了吗?”他是真不爱跟人结仇, 一向与人为善的。

  对方摇了摇头:“「他」的孩子,怎么会与人结仇,又不像我——”

  “快逃快逃快逃——”

  从他说第一个字开始,谢霖就感觉到了一阵异动,死气沉沉的封闭空间内突然挤进了一丝生机,紧接着,许久不曾听到的童稚声便如气泡般挤满了谢霖的大脑。

  “快逃。”

  “这个东西,很危险。”

  空间像是被撕开了一道微小的裂口,一股力量在将谢霖往裂口处推。

  那是许多微小生机的集合体,谢霖能感觉到,是那些温和无害的灵,于是他选择了顺从,但——

  “等等,”谢霖喊着,“至少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你会知道的。”

  “等你想起来。”

  他被那股力道推了出去。

  ——“想起来吧!”

  谢霖浑身一震,人已身处店中。

  云念尘恰好转回身来看他:“怎么?”

  “我……”

  谢霖有些茫然地眨了下眼,猛地回头,却只看见那掌柜还跟在后面,一脸赔笑地询问:“客官是改主意了?”

  谢霖皱了下眉,那些灵的声音犹在耳畔,四周却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连带方才那个空间,那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那种令人喘不过气的压抑感,都像是一场久违的幻觉。

  “你们老板究竟是什么人?”谢霖问。

  掌柜先是一愣,而后又尴尬笑道:“客官说笑了,小的一个拿灵石干活的散修,哪能打听东家的事?”

  意思就是不知道了。

  谢霖还在思考,冷不丁后头伸过来一只手。云念尘拦了他一下:“怎么了?”

  谢霖回神,摇了下头:“没事……我们走吧。”

  他反客为主,隔着衣袖拉住了云念尘的小臂,将人往外拉,直往来时的方向走。

  云念尘反扣住他的手:“不逛了?”

  谢霖走得很急:“嗯……出去再说。”

  直到回到客栈,谢霖紧绷的精神才松懈下来,他坐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凉水,一口一口地喝着:“你刚才……没发现什么异样么?”

  “没有。”云念尘站在他旁边,垂眸静静看着他,“在等你说。”

  “但其实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谢霖又喝了口水,在脑内缓慢复盘,“我突然被拉进了一个奇怪的空间……”

  随后那个奇怪的店老板出现,再然后是……那些莫名其妙的话。

  对方说他是「他」的孩子,而那些灵说……「等你想起来」。

  无论是作为孤儿被捡到的记忆,又或者是这些年断断续续看见的属于「谢如衣」的记忆里,似乎都没有相关内容。

  所以说,究竟是发生了什么误会,还是有什么连他都不知道的内容?

  “唔。”

  头忽然裂开一样的疼,谢霖整个人一晃,手肘重重地撑在桌面上。

  手中杯盏滑落,「咣」的一声,剩下一点冰凉的水洒在了身上。

  云念尘倏地上前,单手扣住他肩膀,未曾开口,一道灵力已经打入谢霖体内:“谢——”

  熟悉的名字将要脱口而出,却又生生止住,他停顿片刻,改口道:“谢霖?谢霖?”

  没有回应。

  谢霖的气息很混乱,但云念尘遭心魔反噬多时,并不敢帮他运气,只能堪堪以灵力定住对方气海,再多的就不能够了,思来想去,竟也只剩下唤他名字这一件事可做。

  大抵世上最绝望的事就是眼看那人深陷困境,自己却束手无策。

  谢霖的情况并没有好转,就像当年他也没能阻止谢如衣消失一样。

  ·

  “这糟老头,飞升前也不把话讲清楚,现在我要怎么办啊?”

  “啊啊啊这玩意儿也没个资料让我查……”

  “那就……要不然……”

  “希望能有用吧。”

  ……

  眼前忽然闪现过许多画面。

  约莫三百年前,瑶光君谢如衣感觉到自己似乎摸到了那道「门」,那颗向来佛系的心,久违地生出一丝焦躁。

  当然,他自知本性顽劣,并没有外面传的那么好,当初他师父飞升,仙门要选新掌门时,谢如衣果断将这个几乎板上钉钉落在他头上、却实在繁琐到不行的差事强行推了出去,所以这时候,他并不是为了天星仙门在发愁。

  他愁他那个脾性更顽劣的师弟自此再没人管,也愁飞升。

  不是怕飞升不了,是怕太顺利。

  逍遥子飞升前几天,曾突然将他叫到塌前,语重心长地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如衣,你啊……你是我最聪明的徒弟。”

  他同逍遥子向来是一对热衷互怼的冤家师徒,所以听到这话,谢如衣第一个念头是他师父今天吃错药了,第二个反应是「临别赠言、良心发现」。

  于是斟酌再三,犹犹豫豫地回了句:“师父,您安心飞升,我会记得想念你的……哦,师弟也会照顾好的,至少在我飞升之前。”

  那时候他已经是归一境大圆满的修为,离飞升就差临门一脚,这话实在实在得很。

  没想到逍遥子既没反驳,也没夸赞,只是用一种复杂的神情看了谢如衣许久,而后问了他一个他事后想了很久的问题。

  “你觉得,飞升是什么?”

  刚开始谢如衣没听太懂,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似有所感,好像渐渐明白了师父当初的意思。

  飞升是什么?

  是永渡极乐,进入仙界?

  若不是,那和死去有什么分别?

  总归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谢如衣隐约觉得,飞升和死去应当是不完全相同的。

  但他一时没想明白,而且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逐渐意识到,他并不想同这世间告别。

  以前逍遥子总说他堪不破,谢如衣不以为意,那段时间,他不得不承认师父是明智的。

  他对尘世有太多留恋,以至于飞升这件事不仅失去了吸引力,甚至变得有些……叫人恐惧起来。

  可修士该如何逃过飞升呢?

  修炼到他这个程度,吐纳天地灵气已成为一种本能,甚至想慢都慢不下来——本来就够摸鱼的了,不能更慢了——为此,谢如衣甚至修改了自己的功法,不惜以内伤为代价,拖慢了身体吸收天地灵气的速度。

  多挤出来的时间,他翻遍了天星仙门的藏书阁,就为了找到一个可能的答案。

  “若我们修炼,是为了在天道面前,提交一个属于自己的答案,那么在这条路的尽头处,天道会给我们怎样的回应?”

  “又如果……我是魔修呢?”

  谢如衣这才想起,千百年来,似乎从未听说过有哪位魔修飞升。

  为什么会有这种差别?

  他隐约觉得,这个问题会告诉他有关飞升的答案。

  于是三月之后,谢如衣下了一趟山。

  ·

  谢霖睁开眼的时候,衣衫上的水痕甚至没有干透。

  耳边是云念尘难得焦躁的声音,他抬起头看过去,奇异的光辉在眼膜上一闪即逝。

  云念尘先是一愣,随后皱了下眉,声音沉下来,仿佛刚刚的焦躁都是幻觉:“谢霖?你怎么了?”

  “突然……有点头痛。”

  谢霖笑了一下,这一笑,让他身上那种特殊的感觉消退了不少。云念尘不觉有异,正待再问,忽然听见谢霖又问:“我想到怎么凑灵石了,什么时候能去拍金石兽角?”

  云念尘又是一怔,很快道:“此事不急,你方才的话还没说完——进入一个奇怪空间,然后呢?”

  “然后我见到了那家店的老板,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开辟空间都要见我,不过没发生什么奇怪的事。”谢霖随口说完,盯着云念尘看,“云……念尘,说起来,我一直觉得修复大阵这事你做得不紧不慢的,是被方铭修拖累了脚步,还是说……”他顿了顿,“你根本没想修?”

  “呃……”云念尘的嘴唇动了动。

  谢霖实在没能听清他说了什么:“什么?”

  “是。”云念尘道,“我是没想修,若不是那大阵是师父和师兄留下的东西,我连看都不想多看一眼。”

  “为什么啊?”

  “修仙界也好,魔界也罢,世人的死活,与我何干?”

  啊,果然呢。

  果然不管过多少年,小云儿还是那个脾性。

  不过这就麻烦了,谢霖心道,方铭修不知道是不是投靠了魔界,总之不想让他们修大阵;偏偏唯一能修的人,还不想修。

  当然,现在——

  谢霖感受着手腕上镯子的热度,默默地想,现在他终于有了几分谢如衣的实感,自己也不太想修那个阵了。

  “再说——”云念尘突然出声。

  谢霖抬起头看他,目光中带着些许茫然:“嗯?”

  “我说过,若不是那些魔修当年伤了师兄,凭师兄的修为,又怎会飞升失败。”

  云念尘的眼神同微凉的月光一道落在谢霖身上,如影随形,不像那个奇怪的店老板那样粘腻,却另有一种不容逃离的贴合。谢霖还记得这些话,当然也记得这些话是在云念尘心魔发作时,以那种癫狂的状态说出来的。

  他心底突然涌起一股微妙的感觉。

  而云念尘的话还在继续:“我自是不会忤逆师兄心意,去追杀那些魔修,但我真的巴不得他们离开魔界,被修仙界那群乌合之众追杀……应该会很精彩的,对吧?”

  其实他这时候的语音语调都有些瘆人,可惜谢霖实在怕不起来。

  他眨了下眼,而后笑了:“但是小师叔,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你师兄他自己……唔,不想飞升呢?”

  云念尘的气息一下子变得十分危险,谢霖合理怀疑,若是换个人坐在这里,或者云念尘的状态能好些,他这会儿都要被那些金光小剑抵住脉门。

  好在谢霖知道怎么给他顺毛:“不然你想,就凭那些魔修,怎么可能影响你师兄飞升?”

  “理是这个理……”

  “若你不信,大可自己去求证一下。”谢霖话锋一转,“我们去魔界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