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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秋天格外的漫长且格外的萧瑟。
江煦在前几天拆了石膏,只是走路仍然需要拄着拐杖,用了近半年的拐杖,他早就习惯了,有时候还能支着一条腿,用拐杖去打银杏树上的果子,然后捡起来给小刘闻。
银杏的果子有些臭,闻的小刘想吐,江煦总觉得他是装的,明明没什么味道,小刘说他一定是没有嗅觉的奇怪物种。
江煦不相信,又骗艾正青来闻,艾正青的反应比小刘还要来得大,据说那天的中午饭都没吃下去。
江煦觉得这两人故意的,那玩意根本一点儿味道都没有,那不然他回去给季淮闻的时候,季淮怎么一点儿表情都没有。
季淮已经在病床上躺了六个月,还是没有醒,他脑袋上的纱布已经拆了,也用不上呼吸机了,看上去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帅气,英俊半分不减。
江煦现在每天都待在二院,小刘给他找了两床干净的被子,他就在地上打地铺睡觉,这样夜里就不会是季淮一个人。
今年的秋天来得有些早,一场秋雨后,城市大降温,行人纷纷穿上了长袖,大概是受过伤,江煦觉得自己的身体比以前怕冷,别人只穿一件长袖时,他已经穿上了外套。
今天又在下雨,不过是绵密的小雨,地上满是飘落的银杏叶,混着雨水黏在地上,被来来往往的行人踩的破碎。
江煦站在二院的大门前,等着艾正青来接他,今天,他要去看一位许久不见的朋友。
江煦一手拄拐杖,另一手插在兜里。这风也不知是从哪个方向吹来的,将他的刘海吹得乱七八糟,雨水飘进来沾在了他的发丝上。
他站在的位置较偏,但还是瞩目,引起了很多小姑娘的视线,毕竟快三十的男人比二十出头的男生更有独特的韵味。
艾正青撑着伞大步走来,秋天不冷,但下雨的秋天却有刺骨的冷,他收拢了伞后搓了搓泛红的手指头。
他看着江煦,说:“什么时候走?”
“现在就走吧,傍晚太冷了。”
艾正青又重新撑开伞,向江煦那多倾斜了些,两个男人共撑一把伞实在不够。
“你怎么不多带把伞?”江煦说。
“你不是拄拐么?那不得我帮你撑。”说着,艾正青又往他那偏了偏伞沿,防止风把雨吹进来,但这对两个高个子的男人来说无济于事。
“我是腿走不了路,不是手废了。”
“下次,下次带两把伞,这次就先凑合下吧。”艾正青不敢与他对峙,一是他说不过江煦,二是他尊重江煦,莫名会把江煦当作一个长辈来看,虽然这个长辈只比他大了一岁。
两人乘坐出租车一路往南去,到了城南最大的墓地,政府特意允许,为灾难死去的人们提供免费的墓地,只不过需要经过家人的同意,毕竟不是葬在家乡。
绕过一排排的墓碑,江煦寻到了那块他要找的,上面的黑白照片里印着一个男生的吟吟笑容,眼睛如同清澈的小溪。
江煦买了一束向日葵放在他的碑前,这一幕不禁让人想起潇潇在雪天里也是放了一捧向日葵在她丈夫的碑前,那时候的江煦根本不能切确的明白与体会潇潇的情感,而今日他明白了。
窥光世界里,火海中一别,谁也不知道那是最后一面。
‘很久很久以前’,这个词有点土,但是很久很久以前,他们就认识了,江煦仔细回忆了一番,好像还在穿纸尿裤的时候他们就认识了。
小时候的江煦个头长得慢,加上性格比不上其他小孩活泼,常常被人欺负,陶衍却是替他出头的那个,没想到长大后,江煦是个打架能手,陶衍倒是变成他屁股后头的那个。
想到这,江煦没忍住笑了。
多少年了?他们的友谊超过多少年了?江煦居然从来没算过,头一回算,原来有二十八年了。
江煦是一个不会表达的人,但在他心里,陶衍已经不再是朋友,而是家人。
雨愈下愈大,打在伞面上噼啪响,湿了江煦半个肩膀,最后他一句话都没说,只是为陶衍擦去照片上的水痕。
两人顶着大雨离开了,碑前的向日葵却没被大雨摧残的败落,反而愈发耀眼。
夜里凉,江煦把病房里的灯关了,在一片漆黑中,他钻进了季淮的被窝里,两人共盖一张衾被,江煦握紧他的手,像是在为他传递热量。
江煦从没想过季淮到底会不会醒来这个问题,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有时候是个胆小鬼,总是出于害怕而逃避这些事情,难以做到直面。
医生说,季淮的昏迷并非是不可逆的,说明他会醒来的,只是时间长短未知,也许他第二天就醒来了,也许二十年后才醒,但无所谓,江煦会等他,
秋天的存在就像一个旅行者,它的停留时间总是很短暂。寒流过境,冬天来了。
小刘隔两三天就会来看江煦,顺便带江煦下楼走走晒个太阳,他的腿太久没碰地,有些使不上力气,走路时常常需要单腿蹦着走,看上去有些滑稽,小刘想笑又不敢。
江煦坐在医院后面公园的石椅上,这里几乎都是住院的病人下来散步的,坐在江煦对面的大爷分他一瓣橘子,问:“小子,会下象棋吗?”
江煦嚼橘子的动作停下,合着这大爷给他橘子是有所意图,江煦直说:“不会。”
“不会我教你。”
江煦咂舌,这橘子不酸,他伸手:“再分我一瓣我就答应。”
“……”大爷也没想到江煦这么土匪,“行。”
江煦学东西快,规则什么的他一听就记下了,那些什么战略方法多下几回他就掌握了,不过大爷也不差,好歹也下了大半辈子的棋了,找个对手不容易。
聪明人还是喜欢和聪明人玩。
等小刘去找他的时候,江煦正拎着满满一袋橘子等他了。
“江哥,你哪来的橘子?”
“哦,和一个大爷下棋赢的。”他这话只说对了一半,这是大爷作为邀他下次再来下棋的定金。
“厉害啊,江哥,公园里的大爷大妈可各个都是高手。”
“也就那样。”他自夸着,还从容不迫的剥了橘子吃。
“江哥,据说住院部二楼休息室有电视可以看,你要是觉得无聊可以去看看。”小刘说。
江煦从不知道那有电视可以看,估计是最近安排的,刚好手里多了袋消食的东西,他抬步往二楼走。
刚进去他就后悔了,这里头全是老头老太太,闹哄哄的像一锅刚盛出来的热粥,算了,闹腾点好,闹腾着就表示大家都富有着鲜活的生命力。
电视也没什么人看,休息室一点也不像个休息室,倒像是聚会的场所。
江煦一个人看完了电影频道播出的电影,他切台,一闪而过娱乐台,他多停留了一会儿。因为屏幕上刚好是李子尧接受媒体采访的片段。
大明星果然是大明星,刚出院没多久就开始复工了,李子尧额头上有一块去不掉的疤,但这并不影响他的颜值,他现在留了长发,看上去有几分的斯文败类。
过不了多久,江煦也要继续工作了,只是他现在身上什么都没有,不过没关系,他本身绝大多数的时间都是跟着剧组跑。他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季淮。
“哥哥。”有个小男孩跑过来。
江煦看他一眼,觉得眼熟:“怎么了?”
“你能送我几个橘子吗?我也想吃。”他说。
这小孩要人东西怎么这么直白,江煦也不好拒绝,反正他吃腻了,把这剩下的半袋都给他了。
小男孩道过谢后转身要走,江煦叫住他:“你妈妈呢?”
“哥哥,你是不是忘记了,我妈妈已经死了。”
江煦心咯噔一下,他突然想起来了,在初次进入窥光世界里时,有一个母亲为了保护她的孩子,用自己寿命换他平安。
江煦想说些什么,小男孩已经跑远了,他寻了半天才在休息室的门口寻到他身影。
“大哥,你托我办的事我已经办到了。”
“这小弟有前途,是个好苗子。”
“……”江煦看着前方的四个人,‘高矮胖瘦’组不愧是傻人有傻福。
“哟,这不是江哥嘛!您要不要尝尝,这橘子可甜了。”刀疤男有些恭敬的递上剥好的橘子。
小男孩忙提醒道:“大哥,这橘子就是我从这哥哥手里骗来的。”
“……”刀疤男有些尴尬。
江煦有些无奈:“别带坏小孩子。”
“您放心,我们只是逗逗他而已,这孩子他父母都……我们带着他玩玩,他也就不会太难过。”刀疤男说。
还挺有爱心。
“橘子你们吃吧,我先走了。”江煦抻了个懒腰,有些困。
“您慢走。”
不禁感叹,时光蹉跎,每当江煦遇见熟人时,他都会想季淮,因为故人都在,唯他还在沉睡。
江煦为季淮擦拭干净身子后,就坐在床侧盯着他瞧,江煦经常这样,他不说话,有时候摸一摸他脸有时候亲一亲嘴唇,身体的直接触碰胜过一切想要表达的言语。
他好想他,很想很想,无时无刻都在想,发了疯的想。
冬日里的艳阳高照,却并未驱赶半分寒气,内里依旧是冷的。
科技发达,经过导演的同意,江煦可以远程办公,也可以线上开会与演员一起讨论剧情,算是解决了江煦最大的担忧。
小刘给他找了台电脑,他就在季淮床头办公,打字时按的键盘啪啪响,他甚至希望能够吵醒季淮。
今年的冬天只下了两场雪,第一场初雪下在半夜,江煦早晨起来时外头的雪早就化干净了,像没下过一样。第二场雪下在傍晚,江煦拿着塑料瓶盛了点雪回来放在季淮床头,算是让他悄无声息的看了一场雪。
过年的时候艾正青、李子尧和小刘都跑来看江煦,三人都是特意推了家里的局来陪他的,结果三个人找了张矮桌和塑料小板凳,在季淮的病房里煮火锅吃,香气弥漫整个房间,但是并没有把季淮给馋醒。
时间总是飞快前进,灾难中死去的人们的尸体有的被亲人认领走了,而没人认领的被集体火化埋葬,政府为他们建了一座碑,上面密密麻麻的刻满了遇害者名字。
受灾害摧残过后的城市,正着手开始重新建立建筑,不过再也恢复不到从前的模样了。
江煦记忆中的学校、街边的甜品店、一次都没去过但是留下深刻印象的理发店……这些统统都不复存在了。哪怕政府说过会尽力建设成以往的模样,但江煦始终认为那都是陌生的。
冰雪消融,冬天也过去了,石板凳旁的银杏树开始冒绿芽了,下棋的大爷还是爱提一袋橘子来赴约,只有江煦两手空空,脸皮突然变厚了。
“老了,输的越来越多了。”大爷叹一口气,把手里的橘子丢给江煦。
江煦指着大爷新买的苹果说:“我要这个,橘子吃腻了。”
“嘿,你还嫌这嫌那了。”
“我就要一个,多了吃不下,不会这么抠一个苹果都不舍得吧?”江煦激他。
“从来就没人说我抠过,呐,给你个最大的。”大爷抛给他。
江煦单手接下,兴高采烈的拿着大红苹果回去。
他路过一处病房时瞧见大家都会给病人削苹果吃,他好像都没季淮削过。
虽然明知他不会醒,这苹果最后还是会到江煦自己的肚里去,但江煦还是想这么做,这叫仪式感。
他指尖抵着刀片慢慢推,想试着削一个完整的皮下来,结果没控制好力度,削到中间时突然断了,江煦不满的‘啧’一声,剩下的皮就随便削了。
苹果皮落到垃圾桶外,江煦伸手去捡,垂在床侧的手突然动了一下。
江煦的心脏加速跳动,他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他半弯着的身子保持着没动,屏息盯着那手看,然而许久都没再动。原来真的是自己看错了,江煦苦笑一声,继续将落在地上的皮捡起来扔进垃圾桶里。
他抬手准备咬一口苹果,却瞧见床上的人睁着双眼盯着他看。
江煦一顿,手中的苹果没抓稳滚落在地,沾了许多灰,但江煦没管。
“季……淮?”他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心脏再一次猛烈跳动,“是你吗?你……你醒了,是吗?”
昏迷了太久,他的身体暂时无法适应机能的重新运作,张唇却说不出话,但是眨巴的眼睛说明了一切,不作声的滚下一颗泪,里面是许久未见的时光里对你饱含的思念。
“我……我去叫医生……”江煦从来没有这么慌乱过,他一边不想离开季淮,生怕下一秒他又闭上了眼。但必须请医生过来看,这才放心。
下个瞬间,挤进来七八个人,江煦自己也没想到会叫来这么多的人,他们围在季淮的床前讨论不停,却把在场唯一的家属挤在圈外。
江煦非常想和季淮呆一会儿,所以现在安安静静的先不打扰医生,只希望他们能快点检查完。
医生问季淮一句,季淮只需要摇头或点头就好,大家都很有耐心,毕竟季淮的动作幅度并不大。
江煦透过人群的缝隙,能看见季淮的脸,过了这么久,他还是会为他心动,就如此刻,他的心跳声说明了一切。
今天是个晴天,风吹动薄薄的窗帘,荡起一圈圈涟漪,花香味沁人心脾。阳光温暖的打在江煦的肩膀上,从此不再寒冷。
江煦回过头,眼睛正巧对上季淮的视线。
世界变得好安静,季淮朝他微微一笑,唇下的梨涡如此深刻。
他如此勇敢,一个人打碎了黑暗的夜,哪怕遍体鳞伤的冲出深渊,却还是会微笑的站在你面前,并温柔的说:我回来了。
生与死是世间常态,疼与痛让人刻骨铭心,唯有爱永垂不朽。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一些东西还是觉得需要解释一下:
1、这个故事一切事情的来源就是一场大地震,江煦和季淮等玩家都是这场灾难的受害者。窥光世界就是他们昏迷时进入的世界,也算是深层意识的世界?(应该这么说吧)
2、最后一个不算副本的副本‘跑马灯’中都是江煦现实中经历的事,提取了其中八个记忆最深的片段。这是最开始写这篇文时的来源——人在将死前脑子里会轮番上演生前经历的事。
3、很显然,每一个世界都和江煦现实中经历的事有些关系。他一个个关卡通过就意味着现实中的他意志力顽强,用生命与时间是赛跑,最后成功活了下来。
4、窥光世界中的副本打乱了顺序,且和现实中没有太多的逻辑关系。这里是想到了‘梦’这个东西,人做梦时发生的很多事都是没有逻辑和顺序的。
5、每个副本里都有季淮。这里是指江煦人生中的每一个重要片段都有他的参与,就如同徐见霜能和陶衍在每一个副本中遇见是一个道理。
6、不得不承认,这篇文的行文逻辑和文笔都是差劲的,所以我一直觉得比起每天写东西更累的是看书的朋友,需要耐着心一点点追到结尾,我很感谢。
7、其他的好像暂时想不到惹,就祝大家天天开心,身体健康!吃好喝好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