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喜欢的人离开皇居,飞鸟没有去送。

  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信奉神、相信神会给他铺垫好一切,就像他从小便知自己注定是上天指定的皇帝。他是神钦点的血脉,他若是求神不应,还有谁会应呢?

  他跪在神龛前祈祷。

  “吾乃神的后裔,神遗落人间的神脉。神乃万物之上者,永拥护吾、永庇佑吾、永关照吾……”

  他念完约定俗成的咒文,换上更恳切的语气,“求神帮助我,让他回到我身边来,或者我能一直在他身边吧。他叫小林清泉,是关东江户生人,是现任的奥医师……”

  四周暗了下来,有虚影从金色神像里走出,像半透明的水母,在空中飘荡一会,缓缓降落在飞鸟的掌心里。

  “小林!”飞鸟看着和林清泉一模一样的虚影小人,差一点激动得哭出来。

  “别哭啊。”虚影小人拭他眼角的泪珠,“我想你,所以又回来了。”

  飞鸟抹着眼泪,情难自制亲亲小人的脸蛋,又用自己的脸颊和他贴贴,“你又变小了,样子更可爱了。小得我可以一只手包住,再也逃不走了……”

  “我再也不会走的,我会留在皇居陪着你,做你的专属御医。”虚影小人告诉他。

  “可是……你不是已经任职幕府,再也不会回来了吗?”

  “之前我告诉过你的,我说的话和做的事,有时会和真正的心情相反。你难道忘记了?”虚影小人很开心的样子,“我一点都不想离开你!但是迫于压力和癔症,我做出了相反的行为……所以,我只能通过癔症来找你了。”

  “我知道了!你有癔症,我也有癔症,我们是通过癔症交流的!”飞鸟又一次大悟,“只有在这里我们不会被打扰,只有在这里我们才能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只有这里才是你我的乐园。啊,得癔症真是一件好事啊。”

  “嗯。”虚影小人点头,“我离开皇居……你,可以原谅我嘛?”

  “我永远不会责怪小林的!小林这么可爱怎么会有错?都是幕府和大恶的错,是他们两个胁迫你走的。生病的小林被胁迫已经很可怜了,我怎么忍心再责怪你?”飞鸟心疼道,“幸好我们还有癔症,我还能在这里见到你。”

  “是啊,这里是我们的极乐净土。”虚影小人在他的掌心蹦来跳去,“绝对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我们有这个地方,不然真不知还能不能再看见你了。你一定要守口如瓶啊!”

  “我一个字都不会说的。”飞鸟认真得对天发誓,“这是我和小林的秘密,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他从贴身衣服里摸出一条黑色布料,邀功似的亮给小人,“小林你看,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从你袖子上撕掉的布,我一直都珍藏着,差人好好保养。这是你给我的礼物啊。”

  虚影小人很惊喜,“飞鸟,你对我真好,我也会对你好的……我可以亲亲你吗?”

  这是比天还大的喜事。飞鸟激动得语无伦次,“当然!当然可以!”

  虚影中林清泉的面容有朦胧美,离自己越来越近,可爱的小手像羽毛搭上自己的鼻尖和人中。他心动不已,闭上眼睛,静静等待小林的亲吻。

  可突然而至的拍掌声打破一切。癔症的黑暗褪去,世界重新明亮。

  映入视野的是侍官惊吓的脸,“殿下,我见您自说自话的……是不是又犯癔症了?”

  “胡说八道!”飞鸟想起方才和小林的嘱咐,矢口否认,“什么癔症,我绝对不可能有这种东西。你别信口雌黄了!”

  连失父皇和最爱的小林御医,侍官对主子担心不已,从飞鸟祈祷前就守在外头听动静。

  隔着模糊的纸门,他看见飞鸟捧着手掌,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他吓坏了,推门而入。

  “殿下……”他看飞鸟面色潮红,吐着热气,怎么看都像是生病的人。

  侍官很是着急,“您稍等,我去找日暮御医给您医病。”

  “你不准去!”飞鸟慌了,“不准去不准去不准去!”

  绝对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一旦癔症暴露,小林就再也找不到我了。

  情急之下力气也大起来,他从神龛中搬出沉重的神像,朝侍官的头便砸了过去。

  从搬神像到侍官倒地,不过是眨眼的功夫。

  探了探侍官的鼻息还有点气。他不放心,对着侍官的脸又砸几下。

  等侍官彻底没气了,他才停手。

  *

  异香扑鼻的玄武山,林清泉三人爬了两千多个台阶,终于来到玄武医馆。

  上次见到玄武医馆,这里就已经冷清荒无,高高在上,曲高和寡地将世间隔绝在外。

  这一次情况更甚。

  一个人影都没有,鸟倒是多了不少。山上山下两个温度,白霜般的寒雾沾湿衣襟。寒冰结晶于鸟居和医馆招牌,宛如困于琥珀中的虫子。

  林清泉又冷又累。他身边的两人却都呼吸平稳、健步如飞。

  “我身体好像大不如前了。”他累得直喘,陷入自我怀疑,“精力还不如花无这小孩呢。”

  明日花无闻言扶了他的手,“哥哥很累的话,只管扶着我就好了。”

  这话在黑木莲那里听着格外刺耳。

  刺骨的山风荡动,从青绿的草地飘出无声无息的花粉。他皱了皱鼻子,明显有些不舒服,“律令草居然还长花了。”

  律令草的花很小,是浅紫的,一朵花上就两三瓣花瓣,在里面是稀疏的鹅黄色花蕊。不仔细看的话,根本就看不出来。

  从衰败的医馆走出来个人,急忙冲这边说:“别碰律令草!有毒!”

  这人围着口布,穿着相当眼熟的黄和服。尽管瘦了不少,但冲这声音,以及神态举止,都像极了一位旧人。

  是多日不见的西瓜。

  西瓜愣了很久,存疑地开口:“我说,清泉……小林清泉?我没看错吧。是你吗?”

  重逢旧人。林清泉喉头一紧,被什么击中,过往中老旧尘封的往事如今像打磨一样熠熠发光,“是我。西瓜,我回来了。”

  “你变了好多,我都没认出来你。”西瓜扯掉遮着嘴的口布,显得比林清泉还要激动,“天哪,你和我印象里的你完全不一样了。”

  “是因为我的衣服变了吧。”

  “不止于此。你变柔和了,像玄武山的雾。以前你脾气不好,说话装得再怎么平和有礼都像带刺。”西瓜说,“可现在不了,你现在是真正的柔和,和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简直变了个人。还记得那时我弄脏你的床单,你就要杀我呐。”

  林清泉垂眸,对那些往事一笑而过。

  他把在皇居的经历大致说了说,把黑木莲和明日花无推到前面做介绍。

  西瓜一眼就认出这位潇洒俊逸的男人正是有过几面之缘的目目。但在看到明日花无时,脸色变了,瞳孔因为受惊而缩了缩。

  “这孩子……”他停在这,脸色变得惊恐,“好生眼熟。”

  “他做过明日花的侍童。你见过明日花,对他有印象吗?”

  “不是,不是这个。是一种……像前世记忆那样的熟悉。”西瓜想不起来,挠了挠后脑勺,“嗨,这段时间总做梦,似乎梦到前世了,都是些零零碎碎的片段,也不成体统。”

  “前世?”一想到三世轮回都是和目目有点关系,林清泉产生了点兴趣,“有点意思啊。你都梦见什么了?说说看。说不定我们目目还能帮你解读呢。”

  “哎,这不好说啊。只是梦见我周围全是水,我前面站着个男人,然后突然有个拿枪的女人过来了,砰一声巨响,那男人倒下,我周围的水全变红了。”西瓜想了想说,“总之乱七八糟,不值一提。”

  林清泉问道:“你告诉我,这漫山遍野的律令草是从何而来?为什么遍地都是魔?”

  “律令草是镜善治差人种植的。”西瓜苦涩地讲,“至于满地的魔……唉,说来话长,不如我带你去见一些人吧。你看见他们自然就明白了。”

  路上气氛莫名的凝重。西瓜低着头走在前面,林清泉三人紧跟其后。

  西瓜没头没脑问一嘴,“清泉,既然你被幕府聘用了,今后便是关东的贵族了。我听说关东的贵族们都要养宠物,你有想养的吗?”

  “水母。”林清泉不假思索,“想养一缸水母。”

  “噢?养水母做宠物很稀奇呐。”西瓜感叹,“一般人爱养猫狗鸟鱼,你为什么喜欢水母呢?”

  “图它们漂亮干净,没有声音,在灯光下的样子很美又轻盈。在水里游像大雁刮空,什么都不留下。你不用在它们身上投入情绪,它们就会给你很好的体验,就算死了也不打扰人。水母是不像生命的生命,它们非常……”林清泉试图找出一个形容词,“空。”

  “是啊!很空,是真的很空啊。”西瓜哈哈大笑,“我也想当一只水母。”

  四个人来到后山。此处是山面的背阴,路面的冰更厚实,宛如遁入极寒之地。

  冰封的温度中有隐隐作动的臭气。

  山壁上有个铁门,西瓜用腰上的钥匙打开门。

  门开了,不是拉开的,是里面的东西顶开的。

  冻成棍子的尸体哗啦啦倒下来,男女老少死状各异,从衣着看贫富贵贱都有,但无一例外都遭受过重伤、或者是有明显的病灶。

  这些伤病的人命多么不值钱,像用过的一次性筷子,散落在地。

  在开门前,林清泉就已看到山体里寒冰地狱般的场景。当拥挤的尸体咣咣砸地,他震惊得完全不知该作何语,“……尸体是哪里来的?”

  “还记得镜阿祢发放过的镜花券吗?持镜花券来看病的人,都被镜善治强制关了起来。”西瓜说,“有的人病得不重,他就重伤他们。”

  林清泉头皮发紧,“他是想让这些人都染上魔胎吧。”

  为了儿子,镜善治要制出加速觉醒的药,因而需要怀有魔胎的宿主作试验对象。

  如果宿主不够,那就创造宿主。

  “没错。”西瓜说,“可不是所有伤病之人都能染上魔胎。一些人不堪伤病死了,尸体便存放在这里。”

  “那些成功染上魔胎的宿主去哪儿了?”

  “在我们住过的大通铺,镜善治把他们关在那。”西瓜面露不忍,“那些宿主被分成三批,每一批喂高中低剂量的药。你应该知道,药对人来说都是有毒性的。有人喝了药直接被毒死了;有试药成功的人被觉醒的魔胎吃掉,还有宿主看到血腥场面,受到刺激导致魔胎当场觉醒……总之就是地狱。”

  “就……就没有人逃跑吗?”

  “宿主供养魔胎大耗精血,身体孱弱。镜善治又雇了忍者看管他们,反抗不了。”

  这就是玄武山遍地是魔的原因。林清泉后知后觉,“所以,加速魔胎觉醒的原料,真的让镜善治真的给搞出来了。”

  西瓜点了点头,整肃道:“此原料便是律令草,静善治在山上种满了这种草。”

  林清泉怀疑起来,转身看向他,“不对吧。律令草是流堕魔胎的药。你没编故事骗我?”

  西瓜笑出了声,多少包含无奈和酸涩,“我说清泉呐,之前也是……你为什么不愿信任我呢。若是这律令草反倒流堕魔胎,镜善治为何要种得满山都是?你不信我的善,总该信镜善治的恶吧。”

  律令草可以流堕魔胎,这一点是足以确认的;但照眼前这形势,好像又能加速觉醒。

  两种都说得通但相反的结论冲撞,林清泉快凌乱了。

  “镜善治呢?”他问,“还有草间灰他怎么样了?镜阿祢成魔了吗?”

  “他们在中焦馆的重病署,那里的住处条件是最好的。”西瓜说,“但他们具体怎么样了我也不太清楚。其实半个月前我下山了,今天才化回人形,重新上的山。”

  化回人形。像听到什么惊世骇言,林清泉惊心动魄。面前的西瓜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和以前完全看不出区别。从此他要以全新的眼光看待这个朋友。

  “西瓜,你……”

  “嗯,在你离开的这段时间,我被迫成了魔。”西瓜说道,“我被镜善治重伤,被种上了魔胎,还是镜阿祢一样的高灵性魔胎。镜善治因此把我作为重点对待。后来他强灌我用律令草试熬的药,魔胎似乎是觉醒了,但药有点问题,并不是正常的觉醒……总之我的身体被吃,意识却保留着和魔合二为一了。”

  他掏出胸牌,上面刻有“空”字。

  “我加入空是为了除魔的,没想到我却变成了魔。我不想吃人。”空的胸牌随即变成了心脏,“清泉,我把心脏给你。你怀疑我很久,这下你总该相信我了吧。”

  林清泉捧着他的心,还在震惊中不能平复。

  从初次见面,西瓜是带着善意走向他的。后来目目多次离体,西瓜都出手相助。

  生性多疑的林清泉第一次感受到世界的纯净,“你为什么总是帮助我?我于你从来都没付出过什么,不是吗?”

  西瓜回答:“因为我是空啊。”

  “是空就要帮我吗?”

  “也不全是,我控制不住自己想帮你,我也奇怪为什么。唉算了,非要弄明白有什么意义呢。想帮人和想杀人一样,不一定要有有力的理由。”西瓜的身体随风消散,最后一刻他破碎的脸悬浮在空中,“对了,其实我的名字叫三木,最讨厌海龟,爱吃鱼虾,至少为我立个衣冠冢吧,拜托了。”

  他彻底不见了。

  面对一地人棍尸体,林清泉在寒风中站了很久,姿势僵硬面容肃穆。

  明日花无不禁攀了他的手,两只眼睛像滚动的黑玻璃珠,又亮又灵动。他担心地说:“哥哥,你没事吧?”

  “我没事,我见惯死人了。倒是你,你吓坏了吧?”林清泉说,“你还是个孩子啊。”

  “嗯,我很害怕……”明日花无缩着小小的身躯躲到他身后,全身抖得厉害,好像收到很大惊吓,“我怕魔,也怕死人……”

  “别怕,我们不会让你受伤的。”林清泉拍拍他的小脑袋,下一秒就走近黑木莲,“你一看见西瓜的时候,就知道他其实是魔了,是吗?”

  黑木莲点头,眼神可以说是同情的,“他有魔的气息,但他对你并没有恶意。”

  打开金盒,林清泉心情复杂地把西瓜的心脏放了进去。他刚来玄武山,就收获了两枚魔的心脏,收获不小,但他一点也不开心。

  甚至有空虚的悲伤。

  “律令草居然可以加快魔胎的觉醒……”林清泉头疼了起来,“奇怪得要命。律令草明明是流堕魔胎的,怎么还能反向起作用呢。”

  黑木莲不多言语,从地上采掉一颗律令草。

  律令草香味扑鼻,浅紫色花瓣结霜,都是细细的冰碴。

  他打掉冰碴,手指捻过脆弱的花瓣,花蕊里的花粉溢了出来,被他吸入肺里。

  忽然,他气血翻涌。

  一向身体康健、不可能有伤病的魔,吐出了一口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