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林清泉如约来到上焦馆。
镜阿祢所燃的玄武灯正亮,玄武祭的花火炸裂在头顶上方。
在清漆绿瓦的屋檐下面,他看见金装加身的镜善治在朝自己招手。
“进来。”远远的,林清泉瞧见他的口型。
进了上焦馆。这里本该玄武医师扎堆、治病问诊最热闹的地方,但因为镜阿祢变成魔胎一事,已经被称为“不详之地”;再加上身怀魔胎的草间灰寄居在此,人们便不敢上玄武山看病。一时清冷得门可罗雀,连病床什么的都撤掉了。
一进门,镜善治就递了一块纸包的小东西给林清泉。
展开纸包,里面是小小一盒软糯的焦黄色软糖,有轻微的酒香。
“金平糖,皇室赐给我的进贡品。你尝尝吧。”镜善治说,“吃糖,是我收徒仪式的第一步。”
这是穿越后,林清泉第一次吃正规的砂糖。
在江户,砂糖是稀罕物,更何况以砂糖制成的金平糖。如此珍贵的食物只会出现在上流阶层里,只有幕府、大名和公家才能享用。
林清泉将盒子里的糖吃光。镜善治看着他把糖吃掉,神情意味不明,突然来了句:“你知道,糖在魔力复苏的现在,有什么作用吗?”
林清泉如实地表示不知道。
“砂糖,可以短暂地抑制高灵性魔胎的离体。”
镜善治目光深远,“魔力复苏以后,幕府和皇室的御医们多次联手,期望从离体、觉醒等方面寻求治魔之法,以解救苍生于魔难。高灵性魔胎的宿主服下砂糖后,在未来的一两天内,即便遇到危险,魔胎也不会离体,这是我和朱雀山的日暮偶然发现的成果。可砂糖珍贵难得,再加上能抑制的时间太短,所以无法大规模的推行。”
林清泉霍然想到叛空。
当时,他从叛空的包裹里搜出过大量的糖,还奇怪叛空为什么要随身携带这个。
镜善治老神在在,让林清泉对着药师佛的像磕头,还拿着甘露瓶和杨柳枝往他头上撒水。
一系列流程走完,医侍送过来一件黑缎金丝边的和服。
这黑和服,跟草间灰常穿的那件一模一样。
林清泉平时在草间灰身上领略过几眼。但此时近距离的观察和触摸,泛着珠光的衣料像流水从手指划过,真实感受到和普通的服装不是一个级别。
“把和服收下。我的嫡传生都要穿这个。”镜善治多看了林清泉一眼,“你是唯一一个从黄和服直升到黑和服的,连草间都穿过两年的青和服呢。”
他转身伏案,边写边说道:“不想问我点什么吗?你已经是我的嫡传生,不必和老师见外。”
林清泉沉默一会,还是问了:“阁下为什么这么快就决定收下我?”
“你错了。我之所以收你为嫡传,并非是因为草间,而是因为阿祢。”
镜善治头也不抬,“阿祢屡次在信中提起你,说你医术过人,行医时如有鬼神之手,凡所见者无不感叹。虽为区区黄衣考生,却吸引众多病人专程来瞧病,比青衣的玄武医师还要风光。”
林清泉皱了眉,“镜大人真这么说?”
镜善治声色淡淡,“我会骗你不成?”
看他云淡风轻的神色,似乎确实言之凿凿。
林清泉想了想,又说:“那么敢问,除了这些,镜大人在信件里还提到了什么,有没有奇怪和可疑的地方?就比如,与什么人做了交易……”
镜善治很是不满,“你这是在打探我们父子的通信吗?!”
“不。我认为这件事没有表面看起来这么简单。镜大人变成魔胎,应该和一个人有密不可分的关系。”林清泉说,“或许他变为魔胎,正是拜那个人所赐。”
镜善治写字的手猛地一停,眼眶红了,变得悲痛欲绝,“别……别提了。我一点都不想听这件事情,哪怕一个字。”
他咽下喉咙里的酸痛,强作镇定,只是声音有些颤抖,“佛说有轮回,人本质是不死的。所谓的死亡只是换了一个身体再继续生活,那么生与死不过是一种唬人的假象。阿祢就是如此,他只是换了个身体,和他最喜欢的草间一起生活罢了。”
他顿了顿,样子很坚毅,说出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他还是我唯一的儿子,我还是宠爱他的父亲。其实什么都没有变……”
镜善治整理好表情。末了,他将写好的纸拎起来,满纸的娟秀字体,“这是致皇室的推荐函,我已为你写好。”
林清泉去接,那张纸却像白色幽影似的撤掉了。
“小林家,开心吗?”镜善治那双黑黝黝的眼睛透过推荐函的上边看来,和镜阿祢的极其相似。
父子至亲的血缘,让他这一刻仿佛镜阿祢附体,就像他的儿子重新现世一般。林清泉有毛骨悚然的感觉。
“你开心吗?”镜善治再一次问。
林清泉微微点了头。镜善治把推荐函给了他,不咸不淡地说:“开心就好。阿祢在给我的最近一封信中,也说自己非常开心。”
林清泉锁紧眉头,“他为什么非常开心?”
镜善治虚晃瞅他一眼,淡淡一笑,就像刻意守护什么秘密,不作回答。
他恢复正襟危坐的姿势,用老师的语气叮嘱道:“拿着你的推荐函去宫城,在桔梗门前会有一个医官接应你。那名医官是我的心腹之人,他会找轿子载你进入皇室的偏殿。一般不出两天,皇帝便会传你去面圣。到那时,能不能入他的眼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林清泉细微地察觉到端倪,“您不同我一起返回皇室吗?”
镜善治笑了两声,“我向皇室请了长假。我要留在医馆制药。”
“是为了研究律令草的剂量吗?”
“恰恰相反。律令草并不重要,我已交由手下研制。”
镜善治眼神幽暗,“我想制的,是能促进魔胎觉醒的药。这个世上既然存在像律令草这样能流堕魔胎的药,自然也存在能加固魔胎、促进觉醒的药。”
一时间林清泉泛起冷意,难以相信这天下之大不韪的话会从救苦救难的医师口中说出,还是像镜善治这样最顶尖的医师。
促进魔胎的药物,在江户是反人类的存在,绝对会被列入违禁药品。
但考虑到他身为一个父亲,想要让镜阿祢觉醒而重临于世,哪怕是魔身也没关系……
这份心情居然也是可以理解的。
镜善治知道自己出言不妥,看林清泉一眼,问道:“怎么?你想阻止老师吗?”
林清泉说道:“镜大人是与您血脉相连的亲生子。就算我强力阻止,您也不会打算放手吧。”
镜善治怔了一下,脸色一变,“你和阿祢确实有点相似。”
随即他甩了甩压皱的袖子,又变得若无其事,背过身冷峻地说:“你走吧。你我的师生缘分大概就只此一晚。或许,我们此生不复相见了。”
林清泉收好推荐函,不再说话,对着他的背影行了一个规规矩矩的礼。
*
从上焦馆下来走在山间,无需提灯笼照亮山路,因为玄武祭的花火还在燃放,五光十色像是从黑墨里过滤出的油彩,滴滴哒哒散落到世界各处,将黑夜照得如同白昼。
距离山脚越来越近,山下的人声像煮沸的浓汤蒸腾上来。
林清泉联想到运动会上的欢呼声。
前世的某天,他在高温烈日下比赛射击。打完最后一枪时全场沸腾,叫喊声像开水般迸溅得到处都是。
他那时在移动靶和静止靶上都得了前所未有的高分,震惊四座。
在领奖台上,给他颁奖的是投资方财阀的儿子,和他年龄相仿却比他高半头。
这个出身豪门的同龄人,在把奖牌挂到他脖子上后,主动提出要跟他握手。结果握手的那一刻,冷不丁抓住,翻过来,抚摸了下他指肚上因长期练习而磨出来的茧子。
可当时的林清泉只觉得这人有病。
嘭地,江户的花火燃得更加密集了。
林清泉站在变幻诡谲的光色中,冷暖色调在他脸庞上不停跳跃。
从山下慢慢走上来一个人,脚步颠三倒四,晃晃悠悠像个没有自主意识的丧尸。
林清泉低低唤一声:“西瓜。”
隔得老远,他一眼就认出他来。自从上次两人不欢而散,他约有四五日没见过西瓜了。
林清泉来自于一个黑暗腐败、物质至上的时代,现在又处于一个信奉绝对精神、恨不得杀身成仁的极端背景。
他从一极步入另一个极,深悟无常,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是不可失去的。所以本以为自己对伙伴这类东西早已波澜不惊。
但实际再见面时,竟有一些恍若隔世的感慨。
某些东西他本以为不值一提,可在潜意识里早已为此付出了筹码。
西瓜提着酒壶,摇着软塌塌的身体凑过来,张口就是浓烈的酒气,“我啊……一辈子最不会忘记的东西就是:海龟。嘿你知道嘛?我最讨厌的动物,就是海龟……”
林清泉重重拍了拍他的脸,“你喝了多少?”
西瓜不耐烦地推开他的手,叫了声:“你谁啊?”
他眯着眼睛回望,顿时酒醒大半,“哎我说……居然是清泉啊!你不会还在怀疑我吧。交易什么的,真不是我干的啊!我们相处这么久了,要是想害你,早就动手了……”
林清泉朝他摆了摆手,“算了,不说这事。”
他闻到西瓜身上有股花香。
花香是玫瑰气味,十分新鲜,像成堆成堆的玫瑰花被碾成花泥,所烘发出来的。
“你去哪了?身上怎么这么香?”
西瓜嘿嘿笑得像个痴汉,“你太孤寡了,成天都是在山上,不知道山下的玄武祭来了个什么样的神仙人物。”
“谁来了?”
“关西第一花魁,明日花小姐,美得就像天人一般。我今晚有幸与她痛饮了几杯,她的美貌果真名不虚传。”西瓜笑得很憨,“明日小姐尤爱鲜花,非鲜花铺就的地不走,非鲜花泡制的水不浴,枕头被子里每天更换新鲜的花瓣,但凡入住一个新地方都要事先特意熏香。还有她的发髻,每过一时就要更换一朵新花饰。据说她口中常含花瓣泥搓成的丸子,以保证说话时有清新的花香。凡所住处,无一不是花香四溢……”
林清泉戒备起来,“对花这么疯魔,她不会就是魔吧。”
“不可能。明日小姐早在魔力复苏之前就是知名的太夫,遍撒鲜花的习惯也是早早就有的。”西瓜痴笑着说,“况且,如果她是魔那多好啊。死在她的界里可是死得其所啊!”
林清泉没听他说完,扭头就走。
西瓜忙拦住他,“我说,你不想逛逛玄武祭吗?人间绝色的明日小姐可就在这山脚下……”
“我要回去睡觉。”林清泉说,“明天天不亮时我就要起床赶路,不能陪你逛窑子了。等下次吧。”
“咦,你明天起这么早,要干什么?”
“自然是有我该干的事要干。”
西瓜很是不满。
微醺的他撅起了嘴,于是从嘴里说出的话也因沾了酒气而变得大胆了:“连要做什么都不告诉我,看来你仍不信任我嘛!可你信不信……如果有一天,当你满腹悲凉、生身性命不得安稳时,只有身为空的西瓜我愿意帮你,哪怕以命换命也在所不惜。那个时候,你会不会后悔曾经以这个态度对待我……真想看你那时候的表情啊!”
林清泉往后看了他一眼,“那就等我真正沦落至此时,再看便是。”
他转身要下山,西瓜一把薅住他的手腕,“喂!我说,别走这么急嘛!”
他先是挠了挠头皮,紧接着从胸襟前掏出一张折叠方正的白绢布。
“这是从大阪寄过来的信,写给你的。我路过信所时看见了,就顺手帮你取了回来……老实说,要不是为了给你送信,我今晚就会和明日小姐一起过夜了。”
白绢布的质地柔顺丝亮,林清泉看着十分眼熟。
这是春日大社的白绢布。
展开绢布,上面就短短两行小字:
【大变遇小变,变上加变;然变与未变,并无差也】
【祸与福无差,佛魔无差;且醒与未醒,亦无差也】
林清泉险些两眼一黑。
神主想表达什么意思?
他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眼下三个月的大限之日就要到来,这应该是神主在这个节骨眼测出的神谕。
他将短短两行字看了无数遍,试图破译。
但他不仅没破译出什么东西,还快不认识变和差这两个字了。
*
回到通铺,林清泉没有睡觉。他换了衣服,趁夜收拾好行囊,找了马车出发。
虽同在京都,但玄武山在京都的最北端。从玄武山到皇宫赶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天色大亮才堪堪赶到桔梗门。
在江户,财富和枪杆都掌握在幕府将军手里。皇室没有实际的权力,更多是作为一种象征而存在着。
尽管如此,幕府还是尽最大可能地给皇室保足了脸面,将宫城维护得很不错。青绿瓦顶和茶褐色铜柱支撑起亭台楼阁般的建筑,洁白的大片墙壁在阳光下十分刺眼,外绕一圈绿幽幽的护城河,郁郁葱葱的植物像绿色的云朵簇拥在城墙底下。
跨过护城河的一瞬间,林清泉感觉到目目变得有些不安分。
但他想到自己吃了糖,目目今天应当是不会离体了。
至少今天,他是安全的。
下了马车,桔梗门前站着个银灰衣服的人,拱着手站立,双手掌着一张如同木牌的东西,头顶罩着又高又尖的帽子,典型的公家医官的打扮。
从略微皱褶的脸庞看来,他有些年龄了,但比镜善治要年轻。
林清泉走到他跟前,“敢问……”
医官直接说道:“欢迎小林家。我是镜大人的专用医侍,应他的命令在此接应你。”
林清泉打量医官几遍,在袖口里捏紧尚未交出的推荐函,“你怎么认出我的?”
“你的衣服。”医官端端正正地站立,拿手指了下林清泉黑缎金丝边的和服,“这套黑和服乃是给嫡传弟子的特制。我服侍镜大人身侧有十五年了,是他的心腹,可等级仍是青衣,无资格穿黑色。这么些年来,我亲眼见到的穿过这黑和服的人,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镜大人的嫡传生,除了草间大人和我,还有谁?”
医官一本正经回答道:“名字不便透露。但可以告诉你的是,他们是最高明的医师,要么在幕府做大奥的典药头,要么去了水户藩或尾张藩做德川御三家的藩医,有的还被授予相当于僧侣位阶的法印。”
林清泉静静听他讲,却不说话,忽然将鼻子凑近医官的衣领,像小狗一样用力地努了努。
“律令草。”他撤回脑袋,意味深长地说,“你身上有律令草的味道。”
医官很明显地哽了一下,但这点惊讶转瞬即逝,又是平淡的样子,“这是自然。镜大人对我委以重任,将研制流胎药一事交予我。倘若真的成功,便是在幕府面前为镜门争取荣誉。”
林清泉笑道:“那么你研制得如何了?”
“这与你无关。”医官淡淡地甩他一眼,“如今律令草已由镜大人指派给我,是属于我的成果。关于它的一切不能随意泄露,我很抱歉。”
林清泉挑了挑眉,摇起手中的竹扇扇风,没再说什么。
医官一个挥手,有两人扛着轿子上来。
不似中国古代雕龙画凤的四人抬轿,流苏篷盖、帷幔丝帐等一应俱全。江户的轿子很小很小,又简陋得甚至不能称得上是轿子,因为它就像一个小箱子系挂在扁担上,由前后两人肩挑即可。人得缩着身体跪坐在里面,几乎没有活动空间。
医官掀开轿帘子,打了个手势,“请上来吧。”
林清泉跪坐在里面,卷起的细密竹帘就在他的眉骨上方。
他抬手去解竹帘,袖口被陡然攥住,接着医官的脸像伸长的蛇头那般伸进来,问他道:“你开心吗?小林家。”
彷如套娃的问题让林清泉愣了愣。
就因为镜阿祢在信中提过自己非常开心,所以这两人也要问他开不开心?
这一个两个的不会都是镜阿祢派过来的阴兵吧!
“自然是开心的。”林清泉垂下竹帘。
轿子被一前一后抬起,不紧不慢地走动。
林清泉在狭小又幽暗的空间里扶着脑袋,闭目养神。自从在医官身上闻到律令草的香味后,他的眼睛就隐隐发疼,从眼眶深处传来滚烫的灼烧感。
律令草是魔胎的天生相克之物。哪怕只是闻到一丁点气味,都足以让魔胎感到不适。
林清泉捂住疼痛的眉骨。眼球在眉骨下微微震动,痛感突突跳着冲上头。
他却微笑起来。
这就是律令草的功效吗?果真是奇迹,堪比激素一样微量高效。
要是研制出剂量,做成非处方药的模式流通全国,魔力复苏的时代很快就会中道崩殂吧……
更不用提,隐藏在三神器中的、能抑制觉醒的那个秘法。
律令草,能从根源上扼杀魔胎,具有针对一切魔胎的普适性;
而三神器中的秘法,则更适用于林清泉和草间灰这类特殊人群:这群人需要利用魔胎的特异功能,在扼杀其觉醒的可能性后、坐享魔胎带来的益处——他们最大限度地使用魔胎,还不用承担任何风险,相当于突破人体极限的良性身体改造。
可以预见,一旦三神器中的秘法得到推广,必将改变全人类的命运。
——一部分宿主因为拥有了魔胎,而成为超人类的存在。
林清泉讽刺地笑出声。
依靠吸血而生存的魔胎,终将迎来被反向吸血的时代。
他更有劲头要找出三神器里的秘法了。
轿子终于停了。林清泉掀开竹帘钻出来,跪麻了的腿还有些轻晃。
他立刻察觉到不对劲。
这里绝对不是皇宫。
周围荒无人烟,是一片旷野。
气氛厚重的阴天,气压低,灰黑色的云仿佛骨癌增生的骨刺一样令人头疼。
脚下的地是尘土飞扬的土石地,寒凉的风卷起沙石从不知何处的方位吹过来,就像带有倒刺的舌头舔你一口。
但景物是不可怕的;可怕的是,林清泉一下轿,就被七八个忍者包围了。
忍者们都蒙面,身穿和天上乌云一样的灰黑衣服,似是已经等待他多时。
并非动漫里渲染得那样好,忍者通常是杀手或间谍,从事种种谍报活动,日日夜夜都与黑暗为伍,是见不得光的职业。
林清泉僵了片刻,最终笑了笑,“你们要杀我?”
“不然呢?”医官仍是恭恭敬敬的姿势,“单单请一名忍者就需要耗费三个大判金。我们下了重金,如果只是为了和你在这里闲聊,岂不是成了笑话?”
林清泉沉默半晌,问道:“是镜善治下的指令吗?”
“是。加上两位伪装成轿夫的忍者,共花费了三十个大判金。除了镜大人,谁还有此大财力呢。所以,我们今天势必要取你的项上人头。真是对不起了!”医官面无表情地鞠了个躬,“毕竟……马上就要成为御医,现在应该是你最开心的时刻吧。”
林清泉皱眉道:“我开不开心,是什么重要的事吗?”
“当然很重要。”医官说道,“因为阿祢君就是在最开心的时候突遭横祸,乐极生悲。所以镜大人特意规划:让被阿祢君痛恨的你也经历和他一样的经历。”
他注视着林清泉的眼睛,“这大概就是,告慰阿祢君最好的办法。”
林清泉豁然开朗,不禁摇着头笑道:“原来如此。我就说嘛!镜阿祢是不可能说我什么好话的。怪不得一切都进展得这么顺利……原来收我为嫡传、为我写推荐函是镜大人的规划。不愧是领衔江户的名医,连杀人都要做得如此精准。”
医官从忍者手中接过一只铁制的汤药罐,晃了晃,里面传出汤汤水水碰撞的声音,“喝了这药吧,小林家,你很快可以往生极乐。我向你保证,你会毫无痛苦地往生,会有佛接引你走上莲花台的。”
林清泉的目光透过铁壁,看到沉淀在罐底零零星星的草本,说道:“不过……这不是毒,而是律令草的汤药吧。”
他认真观察了汤药的颜色,“看这色泽,应该还是高浓度的。”
医官的面瘫脸抽了抽,“果然是魔胎变的眼睛啊!看来阿祢君在信中说的句句都是真言。像你这种背负着魔胎的宿主,怎么可能进入皇室呢?你还是死掉为好吧。”
“你也看过镜阿祢的信?”
“我是镜大人至信的心腹,又是阿祢君年幼时的陪护。他刚刚出生时,还是我给他洗澡的呢!看他的信,难道不是情理之中的事么。”
医官将汤药罐交给身旁忍者,面色幽暗地说:“把药给他灌下去。堕掉他的眼睛后,再杀了他。”
林清泉一瞬间便被按倒。后脑重重撞地,头晕眼花,呛出一口铁锈味的血腥来。手脚被按住动弹不得,下颌被掐住强迫张开,很快就有药水灌进喉咙里。
窒息和溺水感袭上来。
有四五个忍者按着他,他们的眼神是长期杀人而练就的冷漠,杀起人来就仿佛在处理一条死鱼。
林清泉的眼睛透过黑压压的忍者,望向黑压压的阴天,乌黑的天地和人化成了又黑又重的砖头块,往他身上砸过来。
这充满恶意的世间,从天到地到人,处处都在叫他死。
律令草微量高效,何况灌的是高浓度的药汤。
林清泉和盲人一样失去光感,有黏稠的黑血从眼睛里流出。他感受到目目在眼眶里疯狂震动,切身感受到它此时此刻非常痛苦。
但他什么都做不了。
魔胎流堕会造成湮灭意识的疼痛,比离体还甚。
林清泉开始时还知道疼,但很快就疼得失去了感知。
我是魔胎的宿主这件事,镜阿祢早就告知镜善治了吧。
而昨晚之所以让我吃糖,是为了在今天抑制魔胎的离体,防止目目在我遇险时离体救我。
原来镜善治说的此生不复相见,是这个意思……
林清泉意识游离,忽然感到从眼眶中滑落出了什么。
有一个新的生命体在化形降生,压住他手脚的忍者被这股力量顶开。
风云大变,黑云像飘扬的旗帜那样翻滚,越压越低,一时之间迅速进入黑夜。
忍者掏出武器准备作战,却突然一个接一个倒地,传出不绝的惨叫。
咔嚓咔嚓,是骨头断裂的声音。
他们全身的关节和骨头自行扭断。有的人锁骨被扭曲九十度后竖着穿进胸腔,有的脊梁骨扭成极端的弯曲度,最终缩得像一个膝盖高的侏儒。
医官七窍流血。一条手臂碎成无数段,像蛇一样盘绞在脖子上,肋骨根根像獠牙一样外翻出身体。
这些人没叫几声,活生生扭成恐怖的姿势,奇形怪状地立于地面。
从黑云之间落下了雨。雨很大很急,仿佛一瓢瓢水浇下来。
林清泉彻底瘫死在半梦半醒之间,衰微地吸气再呼出。
他没了眼睛,空荡荡的眼帘凹陷下去,双唇因为余痛未消还在本能地颤抖。
大雨将脸上的血污悉数冲去,干净的面庞尽显,黑黑的额发打成一条条湿绺,黏粘在没有血色的面颊上。
他躺在激烈跌宕的天与地之间,任人刀俎。
有人踩着一路泥泞走来,蹲下。
它先是摸上他的手指,翻过来,仔细抚摸他冰凉的指肚;再顺着手臂和肩膀往上,触碰到在颈部中跳动的颈动脉,并停留在此地很久;又接着够到他湿冷哆嗦的嘴唇,轻轻揪了揪,像是在玩弄他一样。
但和第一次离体时不同的是,这次的目目并没有长时间触摸他的嘴唇,而是将指尖移动到他深陷下去的眼窝,在眉骨和下眼骨来回打着圈。
然后它就凑了上去,亲吻他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的眼睛。
林清泉瞬间清醒大半。
慌乱之中他企图推开身上的人,却摸到极为柔顺的和服衣料。
这料子他太知道是属于谁的了。乳液的质感,出自天剪裁缝之手的□□。
难道目目……被律令草刺激得觉醒了吗?!
“别碰我!”林清泉应激反应似的用力推抵目目的肩。
但凭他现在的气力根本推不动。
目目压制住他挣扎的手腕,凑得更近了。它的鼻息扑打过来,和暴烈的雨水一起灌入衣领。接着,它把脸深深埋入他的颈窝,使劲嗅闻几口。
极端的倾盆大雨,耳朵里灌进了水。林清泉能听见自己愈发急促的心跳。
还能感觉到,紧紧贴在颈动脉上的,它比雨水还冷的牙齿和舌尖。
林清泉将脸别过去,声音虚弱,“放手。目目,我理解你这个时候会痛苦得失去理智。但你要冷静一点,你一向是最听我话的……”
“可是,”
这是林清泉第一次听见目目开口说话。
他捏住他的下巴,将别过去的脸又抹正,从眉眼到下巴看了好几遍。
“可是,你闻起来真的很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