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铃魔已死,不仅小魔自杀,连那些尚未觉醒的魔胎也衰堕了。
这是一场集体的为父殉葬。
林清泉把其中一颗小的心脏给了车夫。
车夫吃下魔的心脏,粘连的器官组织奇迹般地分离。腐烂的部分自我清除,缺失的也都重新长出,健康程度比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斋藤小姐对自己毫无征兆的流产悲痛欲绝。
她想拥有一个孩子。但从她□□流出的魔胎形状怪异,明明只有两个月,却个头异常的大,长出了小小的双手双脚,像知了那样蜷缩着。
流产的魔胎有一张咧到耳朵根的嘴巴,里面是尖尖的牙齿外翻出来。样子和第一次离体的目目倒是有点像。
它是自愿和身为母亲的宿主脱离的。
林清泉将流产的魔胎用冰块保鲜,特意在斋藤小姐醒来后给她看。
斋藤小姐尖叫一声,吓得把脸埋进车夫的肩膀窝。
武士都住一种叫做屋敷的豪宅。
斋藤家的屋敷更是华美,刷着清漆的瓦片像龙鳞一般陈列,上等的木地板被七月流火的余温烘烤出草木的清味,掺杂着从富人专有的洗衣房飘来皂角味,穿透过修剪得体的盆栽景植和竹筒滴水的石盘,占据了每一处空间。
就是在这样的空间里,斋藤小姐设宴招待了林清泉和目目。
“愿意把第二颗魔的心脏卖给我吗?”
坐在主位的斋藤小姐端起酒杯,豪爽地喝光,她的背后即是彩色浮世绘的门墙,映照得她脸色粉嫩,一点看不出小产后虚弱的样子,“我可以出十个大判金,买下你手里的第二颗魔的心脏。”
林清泉品一口清酒,笑着推诿:“不卖。”
斋藤小姐挑起眉毛,画在前额的两颗黑点动了一动,勾着嘴角说道:“我查过了,玄武山有个叫小林家的医师,虽还未入镜门,但医术了得,能把刀子使得出神入化,有神之一刀的美誉。你已经有如此起死回生的双手,还会想占据这一颗心脏吗?”
林清泉放下酒杯,说道:“那颗心脏,我自有我的用途。”
小姐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倒也云淡风轻,“不卖就算了。有很多退役的士兵为了赚钱,会受贵族和富人的雇佣去猎取魔的心脏。你不给,我也会雇佣这些人替我猎取到。”
林清泉神色微变,“照你这么说,在人面前,魔的处境反而变成弱势了。”
他下意识望向目目,而目目早已窥看他许久。四目相对之际,林清泉立刻收回视线。
小姐张开染黑齿的嘴巴,笑道:“那是当然。这世上,哪还有比人更有能力的生命呢!要我说,魔力复苏反而是药师佛对人世间的赏赐呢。由魔胎制成的肉丸和觉醒之魔的心脏,其效果和功力,真是百千万劫难遭遇。”
林清泉微微皱起了眉头,“你说错了。对于你这样的名流巨富是佛。但对底层百姓来说,还是恶鬼。”
斋藤小姐笑得嘴张更大了,“什么鬼不鬼的……小林家可真是不会和女孩子聊天呢。”
她垂下眼睛,再抬眼时已经将视线移向了目目。涂满白|粉的脸蛋显得肉嘟嘟的,半点阴影都没有,一开口就是尊贵的黑齿,“可以和我说说你身边这位能人吗?为什么他总是不说话?比你还不会聊天……”
“他是我的护卫。”林清泉忽略余光中目目炙热的眼光,“在主子面前,护卫都是不能说话的。”
小姐啧啧两声,“他长得比画里的人还好看,连耳朵的轮廓都长得很漂亮。魔的心脏你不卖,那就把这位下人卖身给我吧。至于价钱,这雪白的皮肤和让人仰望的身高……你看,五个大判金怎么样?”
林清泉当即放下碗筷,“不卖。”
“十个呢?”斋藤小姐扇了下宽阔的衣袖,姿态傲慢地说,“普天之下,没有人会出十个大判金去买一个下人吧。”
目目紧抿起嘴唇,眼角稍稍上挑,那对黑如宝珠的眼瞳就从剑尖般的眼角望过来,有一丝莫名的乞求。
它是真的惊慌了。
林清泉看也不看它一眼,只是说:“不卖。”
斋藤小姐好奇地问:“那你想要什么条件,才肯把他卖给我呢?”
林清泉压低眉锋,脸色也黑下来,“就是不卖,除非我死。”
斋藤小姐被惊吓到的模样,“只是一个下人而已,小林家不至于以死相逼吧。”
这顿饭丰盛至极,落日红的鲑鱼片码成一排,一入口就有汤汁渗出来的松软鸡蛋烧,以及刷着味噌酱后烧烤而成的田乐豆腐;连米饭都是为了防治脚气病而掺有七种杂粮的五谷饭,要知道在江户大米是和鱼一样珍贵的东西。
林清泉转移话题道:“说起下人……你的车夫呢?经过这一番跌宕,你们以后要怎么相处?”
小姐莞尔一笑,“他呀……他配不上我。就算我和他有超越主仆的关系,但他仍没有资格做斋藤家的赘婿,只能一辈子都做我的车夫了。”
*
用完晚宴,林清泉和目目从屋敷的大门走出。此时已经天黑。
凉白凄清的月光下,被照得反光的青石板路上有一驾马车,车夫就坐在马屁股后的车板上,无聊地甩着鞭子。
他看见两人,便站起身来,拿鞭子指了指车厢,“是我家小姐委托我送你们回玄武山的。请上来吧。”
江户的马车空间很小,堪堪坐下两个人。林清泉紧挨目目坐着。
车夫一边赶马,一边装作漫不经心问道:“小姐……在宴会上吃得多吗?胃口好吗?”
“你大可以自己去问她。”林清泉说。
车夫苦笑说:“我已认清自己的身份,没事的时候不会主动去找小姐,更不敢向她提问。”
林清泉瞧了一下他的背影,“你们共同经历了这么多,也算同度过生死。现在安定下来,怎么反而连话都不跟她说?”
车夫挥着鞭子哈哈大笑。夜里温度很低,冷清的月光下他的笑声像白霜一样接连冒出,孤零零的,和白马奔跑时候的嘶嘶声交融在一起,就仿佛他整个人马上都要化身为犬马了。
他向后方斜一眼,“恕我直言,您根本不懂什么叫喜欢。”
*
从关东到玄武山日夜兼程,又花了十天时间。
林清泉心里不大好受。
时间用掉的太多了。
此次一行,是为了帮断了右臂的草间灰采集魔的心脏。但前前后后加起来,这趟外出耗费了二十多天的时间,远超他的预料。
玄武山大雾弥漫。
在林清泉踏上第一个台阶时,目目自觉地变回眼睛。
它越来越趋于觉醒,能够离体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这是它六次离体中,持续时间最长的一次。
不出意外的话,等它下次再出来时,就是吃掉宿主以觉醒的魔了。
玄武山雾气缭绕,湿湿冷冷的雾气攀附上人的四肢和躯干,体感黏湿。林清泉爬了两千多个台阶,一身凉汗接头衣料外的雾气,更加不舒服,就像是黏腻的章鱼脚在身上攀爬。
今天的玄武山明显冷清。
他走了一路却没看见一个人。
以往,奇形怪状的人带着奇形怪状的病痛来到此地,热闹非凡。金钱在这里如流水般地花掉,换来身体的病愈,此地是众生共业所感。
人最珍惜的身体,才是人最大的讨债鬼。
林清泉一边走在这被视为生的希望的医疗圣地,一边无比深重地感受到自己大限将至。
目目已经离体六次。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清泉!我说……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西瓜正巧在往山下眺望,看见林清泉还在不紧不慢地上着台阶,急得蹦蹦跳跳从通铺下来,脸色焦黄,“我每天都在等你。你为什么连信都不寄一封?我快急死了!”
林清泉冷静地说:“快带我去找草间灰。”
“唉,你知不知道草间灰他……”
“他死了?”
西瓜扫一眼四周,放低声音偷偷摸摸地说,“死倒不至于。但他的伤口久不痊愈,甚至化出了脓血,怎么用药都没有用。前段时间已经转入重病署了,往生就是这几天的事。”
林清泉听了,松口气笑道:“我还以为死了呢。只要还留口气就行,走吧。”
西瓜却没着急迈步,眼睛躲躲闪闪,如同警醒的耗子在四面张望,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林清泉看他脸色不对,问道:“你怎么回事?”
“我担心你的安全。”西瓜指了下周遭,“你没发觉,玄武山没了什么东西吗?”
被裹在浓烈阴霾中的山体,好像是夏天里散发出白汽的冰棍。山间极其宁静,有水雾折射的彩光出现在衰败的树峰间。头顶飘过几声啊啊的乌鸦叫,显得冷寂,余音困在山里出不去了,像极了瓮中之鳖。
“没人。”林清泉说,“山上一个病人都没有。”
西瓜长叹一声,“你走了这么久不知道……草间大人日益衰弱,但比他更衰弱的人是镜阿祢。镜阿祢整日整夜守在草间大人的病榻前,情况看起来比病人还差,还变得敏感易怒。有个医侍在给草间大人喂汤药时,汤水不小心洒到脖子里。他当即就暴跳如雷,砍掉了医侍的手……”
林清泉眉心一紧,“镜阿祢已经变成这样了吗?”
“是啊。可能是眼睁睁看着草间大人步入病危却无能为力,无法承受就变成这样了吧。”西瓜说,“草间大人清醒时,他还正常一些。可自从草间大人病情恶化、转入重病署后,镜阿祢就不准许任何人再靠近他了。连资深的玄武医师要见草间大人,都会被他吼走。那样子就像……就像护食的狗一样,完全不似人的举动。”
林清泉想了一下,问道:“不过,这和山上没病人又有什么关系?”
“因为镜阿祢实行全山封闭,不再接待任何病人。他的原话说,既然灰君已经不行了,那就让天底下所有病人给灰君陪葬,连重病署里弥留之际的病人们都赶走了。”西瓜摇头,“他真的离疯不远了。或者说,他已经疯了。”
林清泉拿出装有魔的心脏的金盒,“不用管他。快去重病署。”
“唉。重病署的正门不让人进了。”西瓜小声说,“只有从后头围墙下的狗门才能进……你别着急,换身耐脏又紧身的衣服,我带你钻狗门。”
“我不走狗门。我就走正门。”林清泉道,“我是去救人的,又不是去偷人的。”
*
重病署本住满了无力回天的病人,如今却只有草间灰一个人在住,甚至连隔壁专供给死人念咒念佛的往生堂都被镜阿祢给拆了。
正门挂着把比人的手掌还大的锁。雾气让能见度极低,锁面有一层水汽。
林清泉把大锁在手里颠了颠,就撕开随身携带的竹扇,抽出扇骨,从其中掰掉一小根细细的竹木。
他就用这根细细的东西,伸进锁孔里转动几下,咔哒一声锁就被撬开了。
西瓜瞪大了眼睛,“你还会这一手?你可真行啊。”
撬锁这一技能是从前世自带的,林清泉没做解释。他把锁链一圈一圈盘起来,踢到一边。
大门刚刚打开,一根箭就从浓重的迷雾中飞出,擦着脸颊飞过,皮肤划破,一道血液飞入到浓雾里。
“我等你好久了,林清泉。”
有黑影现身在白茫茫的雾霭中,慢慢走近。
听声音是镜阿祢本人,他的脚步踩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发出水声,随着他越来越近,轮廓也越发清晰,他的黑色蓑衣饱蘸水露,斗笠缓缓抬起,露出他尖锐的眼睛。
“你刚才叫我什么?”林清泉神色异样,“你叫我……林清泉。”
“林清泉?!”西瓜原地起跳。
镜阿祢揭露了本名,有大雾的水汽流转于眉目之间,显得颇为朦胧。他相貌算得上年少轻柔,但柔中带着阴险,像一条游动轻灵的雌性的蛇。
林清泉感到极不安全,转身面对西瓜说:“你走,立刻走。”
西瓜想反驳,可看见他郑重的眼神,又吞吞吐吐地变怂。末了,他咕哝几句,就不情不愿地退出了。
镜阿祢的双手在胸前比划几下,原来是拿出了一只火折子,点燃,冒起的火光像一团流动的油,攀附上他明显瘦削很多的尖下巴。
这点火光闪烁在他左胸口的前面,就像是他在捧着自己的心脏。
“林清泉,很久没人这么叫你了吧。”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个名字?”林清泉严肃地问。
镜阿祢咯咯笑着:“有人告诉我的。”
“谁?”林清泉警铃大作,“谁告诉你的?”
镜阿祢只是笑笑。
他抬起头,灰暗的眼珠子望向同样灰暗的天空,相映成趣。
“这些时日,我眼睁睁看见灰君日渐衰微,却无能为力。我每天看着日出日落,云聚云散,等啊等啊,等啊等啊,等着你这个家伙什么时候才能拿着魔的心脏入山来。我等得几天几夜不睡觉不吃饭,眼花缭乱,嗓子哑得没法说话。我看着他从一朵水灵饱满的玫瑰花变成枯萎生蛆的烂泥,从极乐净土的代表沦落到地狱里腐烂发臭的尸水……林清泉,你知道这是什么感受吗?感受就是,信仰在粉碎,我的法身慧命被你杀死了。”
“托你的福。是你让我见识到最珍视之物被毁的过程。”
林清泉道:“我手上有魔的心脏。熬成汤水后,用导管给草间大人服下……”
“没用的。无论灰君是否会活下来,我都不会忘记他一步步堕入地狱的过程。”
镜阿祢将燃烧的火折子对准林清泉的脸,语气里有绝望之后的平淡,“林清泉,你不懂爱一个人的感受。怎会理解我的心情呢。”
他上前一步,拦住了林清泉的去路,“我宁愿他死在我手上,也不要他因你的救济而活。”
林清泉看了看他扭曲的五官,怒极反笑,“你这是在杀人。”
“随你怎么想。”镜阿祢耸了耸肩,“告诉你吧,我已经给灰君服下了白无常。”
白无常,是玄武山特产的一种白色药丸。
但凡服下白无常,人会陷入假寐的状态,短暂地容光焕发;但此药有毒性,服下后不出两日就会毒发死亡。
因为药丸是乳白色,又能给人带来回光返照般的死亡,便命名为白无常。
凡是吃白无常的,都是久遭病痛折磨、想要追求“安乐死”的病人。
林清泉看着镜阿祢发灰的眼睛,许久后说道:“你疯了。”
镜阿祢笑道:“你不懂。只有这样的灰君,对我来说才是完整的。”他用手硬是捻灭了燃烧正旺的火折子。
林清泉皱了皱眉,此刻才有空打量起他的全身。
镜阿祢身上的尸斑,竟然通通都不见了。
难道那只尸斑魔死了?
还是说,镜阿祢找到了什么挣脱魔力的办法?
“你的眼睛,又看见什么了?”
镜阿祢虚伪地笑,“你用魔胎所变的眼睛,不仅从脸盘粉碎的重伤中痊愈,还在江户名利双收。并且利用魔胎不得不护主的特质,在绝境中死里逃生。我想……你得来的那些魔的心脏,都是你的魔胎所帮忙的吧。你如此利用它,让它替你捕捉同类的心脏,它觉醒时一定会恨死你的吧?”
林清泉冷言道:“它恨不恨我,是我和它之间的事。与你无关。”
“怎么能说无关呢?我对你们很好奇啊。”镜阿祢哈哈大笑起来,“那个人跟我说,只要你的眼睛再离体一次就可以觉醒成魔了。到时候,会将你生吞咀嚼,场面血腥如无间地狱,残忍至极!”
一阵寒意逼入骨髓。林清泉没来由地心跳加速,“那个人是谁?他都跟你说了什么?”
“他告诉我,有极少数的魔胎叫‘佛魔胎’,比高灵性魔胎还要高上一级。这种魔胎一般由极聪慧、极有福报的人上人所变,你的眼睛便是如此。”
镜阿祢慢慢道来:“佛魔胎是最特殊的魔胎。觉醒之前,它们善良温和、充满佛性,如佛祖一般;可觉醒后,性子反差极大,变得残忍嗜血,成为魔中之魔。它们的乐子是目睹别人遭受痛苦;而这点乐子,在针对宿主时更甚。它们无比喜欢折磨宿主,乐于将宿主折磨得生不如死后,再吃掉。”
冷汗从后背渗出,连通衣服外的湿雾沾在皮肤上,浑身都不舒服。林清泉嘴唇泛白。
“你会死得很痛苦。可是那个人说了,他期待那一天的到来……”镜阿祢顿了顿,声色殷切,发出恶鬼般的咒语,“因为他更爱不能动的你。”
平生以来,林清泉从未像此刻这般如被雷击。
他拽住了镜阿祢的衣领,声音颤抖地问道:“这个人到底是谁?!”
“我和他做了交易。自然要为他守口如瓶。”镜阿祢脖子被勒出红痕,却依旧笑道,“不过,我为你准备了一个惊喜。想知道是什么惊喜吗?”
林清泉松开他,冷冷地说:“不想知道。”
“不要口是心非。”镜阿祢微笑道,“今夜戌时,请到上焦馆来,我等你。”
*
与镜阿祢做交易的人,是谁?
这人提出“佛魔胎”的新概念,可见对魔的了解甚深;甚至知道目目已经离体了六次。
但最毛骨悚然的,是这人竟然知道林清泉叫林清泉。
回到通铺,林清泉疲惫地扯松领口。
这里就只有西瓜一个人,在黑暗的屋里正掌着烛灯。他看见脸色阴沉的林清泉,一下子就站起来了。
“怎么通铺只有你一个人?”林清泉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其他的考生呢?”
“都被镜阿祢赶回家了,连那位五十八岁的老考生都被逼走了。”西瓜用烛灯引燃另一只烛灯,屋里顿时明亮很多,“我们的考试被迫中断了。玄武山多年以来,期期考试都顺利完成,只有这一期是个特殊情况,想必会载入镜门的历史吧。”
林清泉起了疑心,“那你呢,你为什么没被赶走?”
“镜阿祢点名留下了我,说我和你关系亲近,让我在这里留意你的到来。”西瓜道,“其实,他只是把我当成控制你的把柄罢了。”
林清泉看着他,晃了晃杯子里凉透的茶水,若有所思。
西瓜燃亮满屋子烛灯,“你们谈的怎么样?你见到草间大人了吗?”
“没有。镜阿祢给他吃了白无常,他活不出两日。”林清泉将竹筒杯里的茶水喝光,重重地放下,“草间灰这辈子唯一的不幸,就是被镜阿祢这种病态的人盯上。”
西瓜震惊地说:“他不是最在乎草间大人的嘛。怎么会想杀了他呢。”
“所以,”林清泉转动着空杯子说,“我感觉没这么简单。”
“我们要怎么办?”西瓜想了想,“要不,找个机会控制住镜阿祢,救出草间大人。”
“镜阿祢的打斗水平不在我之下。贸然与他冲突,只会逼眼睛再一次离体。我已经一次机会都不剩了。”林清泉说,“况且,他现在给我一种魔性十足的感觉。之前在玄武祭中他染上了尸斑,扩散得厉害,可如今却全部消失,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
西瓜张大了嘴巴,“这太奇怪了!”
“他与一个神秘的人做了交易,我想尸斑的消失应当与这个人有关。只是不清楚他们交易的具体是什么。”林清泉说,“对了,镜阿祢还让我今晚去上焦馆。”
“不好。不要去。”西瓜罕见地严厉起来,“这绝对不是好事。”
“尽管如此,我还是得去。”林清泉认真道,“眼下,玄武山陷入僵局,草间灰也将死不死,就算什么都不做,结果也必然是坏的。说不定,今晚他这一通操作,能给现在的局势带来一个转机。”
西瓜叹了口气,见到他杯子里的茶水没了,拿过来竹筒重新给他满上,脸上又出现了那贱兮兮的表情,“话说,你怎么还叫林清泉啊,很像……很像清国人的名字呐,怪怪的。”
林清泉看了他一眼,“怪怪的是你。我们认识这么久了,你却从不告诉我你的名字。你究竟叫什么?”
西瓜用开玩笑的语气,表情却很认真,“我啊,叫空。你只需记住这个,便够了。”
林清泉笑一声,“你对自己的名字讳莫如深,从不肯透露。再说这些时日,考生和玄武医师都走了,就你和镜阿祢在山上。这让我很难不怀疑……你,不会就是与镜阿祢做交易的人吧。”
西瓜像听到什么不得了的脏东西,一脸幽怨,“清泉,你的心好冷啊。从见面起我对你一直都这么好,你居然怀疑到我的头上?”
他把倒满的茶水推到林清泉手边,林清泉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的脸,没有接过来。
西瓜嗔怪道:“你喝啊!我都给你倒好了。”
“我不喝。”林清泉说,“我不相信有人会对另一个人无缘无故的好。从我们相识到现在,你不计成本帮我隐藏秘密,一心助我成功,无论我去哪都愿意陪伴我,远超一般熟人的程度。你对我确实很好,但这份好并没有动机。换句话说就是……”
他奇怪地问:“凭什么,你凭什么对我好?”
“你说得对,这看似空穴来风。”西瓜大大咧咧道,“空穴当然不可能来风。既然放在这辈子解释不通,所以就是在上辈子欠了你的人情,这辈子来还的吧。”
西瓜倒的水,林清泉最后还是没喝。
*
夜晚,雾气尽散。
林清泉来到上焦馆,发现这里已经聚集起了人群。
而且是很多人。
山门大开,各色服饰的人拥挤在山路间,呜啦乌啦人声鼎沸。
每个人都是喜上眉梢的神色,争相恐后往山上冲撞,手里还拿着类似孔明灯的纸风船。挤在山门处的人群,场面仿佛丧尸围城。
这种程度,令人担心出现踩踏事件。
上焦馆被围得水泄不通。
林清泉从人群里揪住一个,“怎么这么多人聚在这儿?”
“你没听说吗?镜大人海设福利,凡是在今晚戌时来上焦馆放天灯的,能得到一张镜花券。以后用这张镜花券啊,不花钱就能受玄武医师的问诊,相当于一次免费治病呐!”
关于镜花券,林清泉有所耳闻。
对一些固定在玄武医馆看病的贵宾,或者个别位高权重、需要玄武山讨好关系的大名,镜门会对其发放金制的镜花券。
手持镜花券,就能免于排队,由玄武医师上门问诊。
所开药方中所有的配药,都由镜门承包,直到病人病愈为止。
连后续的复诊也不需要病人花一分钱。
因此,镜花券发放的条件极其严格,一年内发不到十张。
而现在,镜阿祢居然不论病人是谁,大量发放珍贵的镜花券。
林清泉绝不认为他能这么好心。
他只是在借镜花券的好处,吸引人们来上焦馆。
“他们挤在一起,好像小时候捅过的蚂蚁窝啊。”
镜阿祢从后方过来,穿着最常规的青和服,阴柔的眉眼间总蓄着一股子险恶的意味。
林清泉以前只觉得他不太聪明、气质中有愚蠢的邪恶;但现在,此刻,他从镜阿祢身上感受到截然不同的气息,更尖锐、更寒冷、更强大的气息。
这种气息不似自然生出,而是强加上去的。
镜阿祢推着木轮椅。轮椅上是陷入死一样假寐的草间灰,盖着厚厚的毛毯,面色红润白里透亮,金边黑绸在天灯的照明下微微光泽。
隔着毛毯也能察觉,他的右肩下是空荡荡的。
即便缺失右臂、人之将死,草间灰还保持着不凡的气度。
林清泉问镜阿祢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镜阿祢只是笑笑,转头,对跟随身边的医侍吩咐道:“燃玄武灯——”
医侍听从命令爬上屋顶,接近屋顶中央的龟蛇雕像,手指捅进大张的蛇嘴触发开关。
在金箔剥离下去后,他点燃了玄武灯。
炮竹声嗖嗖飞上天,炸开在干净的夜幕中。五颜六色的花火无中生有。
新一轮人间盛典,玄武祭要开始了。
“知道我为什么要让这么多人过来吗?因为这个惊喜,不止是给你的,也是给大家的。”
镜阿祢凑到林清泉耳边,低语道:“我要把你是魔胎宿主的秘密公之于众。惊喜吗?”
花火炸裂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
光线如同野兽,将阴险的黑暗吞吃殆尽。火树银花簌簌落下,人们手捧的纸天灯飞向高空,在黑色天幕下就宛如一只只游荡的水母,去捕食一闪而过的饵食。
光线极亮。
于是现在是光天化日、众目睽睽。
“诸位,我之所以燃玄武灯,是因为有件喜讯要说。”镜阿祢背靠上焦馆的正门,正面面对沸涌的人群,双手仍死死把住草间灰所坐的木轮椅。
“自魔力复苏以来,魔胎扰人、成魔食人,实乃世间之大憎。老弱妇孺、精壮青男,无一不被魔力困扰。魔擅于化界,被网罗之人死法各个不同,难以捉摸。”
“魔的根源,乃是魔胎寄生之宿主。在下已经屡次多闻,有心怀大义之人,在染上魔胎后自行了断,着实为英雄。”
镜阿祢瞟一眼林清泉,“可也有宿主,虽知魔胎可怖,却依旧不知收敛;反而利用魔胎的特质,大肆敛财、坐拥名利。恕我直言,此类行为与发人间难财,没有任何区别!”
无数双来自人群的眼睛投射过来,有应和的呼声。
“据我所知,此时此刻,玄武山就有这么一个邪恶的宿主,真是镜门和玄武山的悲哀!万幸的是,我已经找出了此人。这也是我今天要向你们说的,喜讯。”
林清泉的心一下子悬起来。
“这个人他就是……”
镜阿祢的话语半途截断。
因为他消失了。
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在场的人无一不惊。人群在短暂的惊讶后,轰轰烈烈地炸开了锅。
木轮椅上的草间灰仍在假寐,静悄悄的,和周围的人声鼎沸似乎无关。
不对。
林清泉亲眼瞧见,草间灰缺失的右肩下,正在新生出一条新的右臂,从大臂到手指尖无一不在复原。
新生的右臂是花臂,刺满了浮世绘文身,图案是青面獠牙、双眼大瞪的夜叉,夜叉正在抽剑,刺中一条张大嘴的恶龙,恶龙鳞片根根倒立。
和镜阿祢的花臂一模一样。
林清泉反应过来,震惊得有些目眩。
谁能想到,千钧一发之际,镜阿祢会在大庭广众之下,突然变成魔胎。
它化形成了右臂,从此寄生在最爱的草间灰的身上。
并且迟早有一天,以吃掉草间灰而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