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醒、成魔,意味着不用再被宿主累赘,不仅能自由活动,还能获得强大的力量。

  因此,没有魔胎不想觉醒。

  鱼卵表面肉眼可见地抽出筋骨和血管,丝丝缕缕盘绞在一起,最外层裹上一层脂肪和皮肤。又短又淡的眉毛从新生的脸皮里戳出,两只滴溜溜的眼睛也长好。

  这个以宿主的鲜血为食的东西,终于在吃掉宿主后,长成了一个人。

  男性,身高一米五,长得是弯腰驼背、又瘦又小。走在街上可以说是丑人的地步。

  林清泉看见它的肝脾肺肾正常运作,和人完全没有分别,甚至比一般人还要健康。

  左右心房架起,心动脉交串其中,强健的心肌一层层包起,推动着血液流动。

  心脏,是魔最后一个长成的器官组织。

  “嘿嘿。”魔低低笑了几声,但不会说话,也就只会笑了。

  它是个哑巴。

  “魔化成人形了,尽管是不健全的人。”老僧说,“一个月了。托你的福,我可算等到了这一刻。”

  “你一直在等它觉醒?”林清泉警觉起来,“你什么目的?”

  老僧摘掉了斗笠,露出清瘦高挺的脸庞,骨节明显的手指一指,分毫不差,正指向那魔的左胸口。

  “我要拿下它的心脏。”

  林清泉一惊:“心脏?”

  老僧淡淡一瞥,“魔胎本来没有五脏六腑,但觉醒之时会长出心脏。这颗心脏是宝物,是万能的药材,药效能治百病,是比黄金还珍贵的材料。”

  “魔的心脏竟有这等功效?”

  老僧点点头,“魔的心脏乃是天药。不论是什么病,任何病入膏肓、行将就木的病人,只要吃下魔的心脏就会康复如初,整个身体宛如新生。没想到吧,魔是来自地狱的夜叉修罗,但它的心脏却是药师佛的赠礼呢。”

  林清泉操起菜刀就扑过去,“剖了它!这活我熟。”

  “等等!”老僧想拽人却没拽住。他因年纪大而见多识广,但属实没见过这么勇的。

  林清泉跳上去,跨坐在魔身上,利用身高和力量的优势几下制住哇哇乱叫的魔,手起刀落,扒开脂肪层切断主血管,快速分离出心脏。

  ——这感觉,让他模模糊糊回想起,前世的他有相似的解剖经历,一双染满了血的胶皮医用手套浮现在脑海。

  他将这些乱七八糟的记忆驱逐出去,捧起血淋淋的心脏,热乎乎的,各色血管盘亘在心肌中,强大的肌肉功能让心脏还在怦怦直跳,十分鲜活。

  不对劲。

  已经剖出的心脏,不可能依旧强劲地跳动。

  嘭一声,心脏消失,变成一颗橘红的鲑鱼籽。

  那魔望见林清泉呆住的模样,嘶哑地笑两声。

  这两下笑充满了嘲讽。

  很快,魔空缺的左心口又重新长出一颗心脏,和被剖出的那颗一模一样,瓣膜和血管位置都丝毫不差。

  血液重新输送,大开的胸膛又长好。魔缓缓站立起身,复原如初,连一道疤都没有留下。

  很难不感慨魔强大的自愈力。

  开膛剖腹,所造成的伤害仿佛只是拔了根头发。

  “你要记住,你看到的魔的心脏,都不是心脏。”

  老僧跟上前来,“魔是强自愈的生物。除了心脏外,你伤它任何一处,哪怕再重,它都能快速自愈。除非拿掉它的心脏,它才会死。”

  他看一眼林清泉手里的鲑鱼籽,说道:“你剖出的不是它的心脏,只是看起来像心脏的拟态。心脏是魔的软肋,是决定它生死的命脉,必须好好保护。为此,魔不会把心脏留在左胸腔这种众人皆知的地方,而是把拟态成别的样子。”

  “拟态成别的样子……”林清泉悟了,“就是说,它浑身上下任何一处,都有可能是心脏的拟态,包括它的头发丝和指甲。”

  “嗯。”老僧沉重地点了点头。

  林清泉迟疑起来,手里的菜刀还在滴血,“那这,这怎么找心脏?”

  他端起菜刀,像打量医学实验里待宰的畜生,道:“要不,我把它一点点解剖了吧,活体解剖,先从剥皮开始,再敲掉骨头。这么慢慢剖下去,总能剖到心脏吧。”

  他深思熟虑,更加确定了这个想法,朝魔走近一步,“我来剖,你帮忙按它的脚。”

  “阿弥陀佛。”老僧听不下去了,“你别再说了。你已经激怒它了。”

  魔变得狂躁,嗷嗷乱叫着。

  它从顶门放出鲑鱼籽色的暗光,亦橘亦红的;接着它像是被分子化了,从头发到脚底开始分解,化成一颗颗橙红的鲑鱼籽;每颗鲑鱼籽光滑软弹,大小和平时吃的并无二致。

  林清泉退了几步,“它在干嘛?”

  老僧久久不语,以一种很复杂的眼神望他一眼,反问道:“大家都知道魔会吃人。那你知道,魔是怎么吃人的么?”

  没等林清泉回答,他就兀自说:“魔通过化界来吃人。”

  界。

  林清泉脑中闪过一道白光,囫囵扫过意识,带出一点残存的记忆。

  这个字他在叛空的口中听到过。

  老僧执着锡杖,说话时脸上的深沉分毫不减,“你惹怒了它,导致它提前化界。我是一条老命,倒是无所谓生死……”

  他指了指仍呆在酒屋里的人。这些人不逃跑就是想留下看热闹,甚至还有人从屋外进来,专门来围观。

  “可其他人就惨了。”老僧道。

  数不清的鲑鱼籽一边疯狂分裂,一边奔走。从门窗缝中泄出,像爬山虎一样将整间居酒屋包围住了。

  厚厚一层鲑鱼籽像三尺积雪,积在酒屋外面,因为不断分裂还在加厚。

  在挂满纸灯笼的封闭空间,每个人的脸映成幽幽暗红,像冲洗照片的暗室,气氛一时相当诡谲。

  “它化界了。”老僧有一丝紧迫。

  “这外面一层鲑鱼籽,就是界?”林清泉问。

  “界其实就是魔的本体,化界就是指魔化回本体。魔平时都是人形,只有在攻击或吃人时会化界。但凡掉进界的人,都将成为它的盘中餐。”

  林清泉清点了下,困在界里的人差不多有二三十号人。

  酒屋滋滋响动。纸门冒出火苗,迅速焦化变成黑炭,彷如剥落的油漆一样簌簌掉落,露出包在最外面的鲑鱼籽。

  鱼籽有强腐蚀性。

  而且看这炭化效率,堪比浓硫酸。

  在腐蚀掉酒屋后,界以缓慢的速度继续往中心坍缩。

  躲在边缘的一个人首先遭遇冲击。

  界从他的脚往身上扫,嘎吱嘎吱骨头断裂,还有皮肤烧灼的糊味。他连惨叫都没几声就化成了脓血、融入到杀死他的鲑鱼籽中,和加害他的东西合而为一。

  这个人林清泉认出来了。

  正是那位切鱼生的厨师。

  界里顿时炸开了锅。所有人抱头鼠窜,疯了似的往界的中心跑,企图能死得慢一些。

  这是魔吃人的方式。

  它在用这种方式把人囊括进身体里。

  眼看着界越缩越小,林清泉严肃道:“怎么对付它?”

  “怎么对付都没用的。凡是入界的人,相当于已经进入魔的身体,已经成了它的食物,不可能打败魔。”

  “那入界的要是魔胎呢?”

  老僧疑惑的瞧他一眼。

  他们两人都蛮有定力,在原地不动,被狂奔的人群被撞来撞去,周围混乱人声鼎沸,哭喊和尖叫声充斥在逼仄且不断缩减的空间,光怪陆离,整个界就像一锅熬烂沸腾的粥。

  “你又想干什么?”老僧问。

  林清泉没说话,只做了个深深的呼吸,表情多多少少有点视死如归。

  “绿点……”他喃喃道,“应该不会死吧。”

  他迎着袭来的界,正面直冲上去。

  老僧的劝阻、逆行的人流、界里的嘈杂……他都充耳不闻了。

  脑袋里只有那个预示他能逃生的绿点,还有神主的一句话:高灵性魔胎在遇到危机时,会短暂地离体,保护宿主。

  赌一次。

  看看那魔胎会不会出来。

  也看看神主的盘到底准不准。

  眼部传来剧痛,连带着震动,那股比三叉神经痛还猛烈的疼痛出现在眼睛,然后如刀割般割向整颗脑袋。

  林清泉痛得差点晕死过去。神志不清时冒出个不着调的念头:生二胎一点也不比生头胎轻松。

  脚下一软,他感到自己趴到一个软软的东西上面。

  那种熟悉的湿湿滑滑的瘤皮触感又回来了,趴在上面感觉肉嘟嘟的,有淡淡的血腥味。虽布满凹凹凸凸的结节和疙瘩,但脊椎挺得笔直,八风吹不动的站姿,直挺挺的像个英雄一样,在他命悬一线的时候挡在身前。

  关键时刻,他的眼睛第二次离体了。

  这一刻林清泉热血上头。

  他看不见,但并不影响视野中闪过无数星光;好像夜空上密密麻麻的繁星统统掉落,噼里啪啦全砸在他眼前。

  这太他妈的燃了!

  界和魔胎硬碰硬,竟然生生被撞出一个有形状的洞。

  破洞的界只是停了一下,接着发狠地加速内缩,将魔胎和躲在魔胎背后的林清泉留在界外。

  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

  界像个重型卡车从身边驶过,离他们越来越远。林清泉惊魂甫定,还在懵圈中感到魔胎抬起一只胳膊,肩胛的位置猛地绷紧,好像抓住了什么东西。

  就是这一瞬间,界的动静消失了。

  魔胎挪着重重的身体转过来,浊重又血腥味的呼气扑在脸上。

  它掰开林清泉的手掌摊平,想要放什么东西。

  林清泉没有拿,而是猝不及防地伸手,触摸它的脸。

  它比自己要矮半头,头骨是畸形的,再往下是两排尖尖的獠牙。指肚划过凹凸不平的皮肤和暴突在表面的青筋,摸到被腐蚀掉大半的皮肉,黏黏的,有焦糊的气味,挂在畸形的骨头外。

  还真是怪兽啊。

  林清泉开口问道:“疼吗?”

  魔胎愣了下。

  它似乎有些慌乱,把东西匆匆塞进他手里,又变回了眼睛。

  林清泉跌坐在地,经过短暂的适应恢复了视力,低头看见手上有一颗鲑鱼籽。

  橘红色的,晶莹剔透,摸起来很软弹,正是界里的一颗。

  嘭一声,鲑鱼籽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颗拳头大小的心脏,从瓣膜到心动脉血管一应俱全,和人的心脏一模一样。

  这才是魔真正的心脏。

  魔有两种形态:一是人形;二是本体,也就是所谓的界。

  但无论是处于何种形态,为了保护自己,魔都会将心脏拟态成别的样子,以混淆视听。

  刚才那只魔,无疑是把心脏拟态成无数鲑鱼籽中的一颗。拟态到这个地步,是根本不可能找到心脏的。

  但他的魔胎却找出来了。

  真是不可思议。

  魔失去心脏,就会迎来死亡。

  组成界的一颗颗鱼籽散开,好像一大捧松开的氢气球飞向血红的火烧云,化为蚊子血般的残影。鱼籽多得遮天蔽日,就像无数血珠倒飞进血口,最后消失在残阳漫天的高空。

  一切各得其所。

  一条身怀鱼卵的大肚鲑鱼出现在被腐蚀得黢黑的石板路上,已经死了。

  老僧拄着锡杖,沿着一地焦黑走来,捡起这条死鱼。

  “它就是刚才的魔。”他说,“就是它变成魔胎,寄生到武士的身上。”

  所以劫难来自于水。就是这?

  水劫应验了。

  林清泉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因为这意味着他真的会在三个月后被自己的眼睛给吃了。

  他看了这鱼好一阵子,说道:“这条鱼不过三指厚度,长度也不过一个手掌。成魔后居然能化成这么厉害的界,真是难以置信。”

  老僧哈哈大笑,“它的界是最低级的,不算厉害。”

  “这还不厉害?”

  “越低级的魔,就长得越恐怖和恶毒,让人退避三舍;而高级的魔,会让人毫无知觉地堕进它的界,再心甘情愿地死在里面。”

  老僧稍作停顿,打量林清泉的眼睛,继续道:“不知你的魔胎以后觉醒,能化出怎样的界呢。”

  林清泉半天憋出一句:“你在咒我死。”

  老僧呵呵两下,还是那副清净淡然的样子,但看向他的目光带上一些悲悯。

  “你听说过须陀洹么?”

  林清泉摇头,“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须陀洹是佛门中的初果位。证得须陀洹果位的人,只要在天上和人间之间往返七次,受七死七生,就能脱离六道轮回的苦,更进一步证得高一阶的阿罗汉果位。”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很相似。高灵性魔胎,在宿主和外界之间往返七次后,不管受不受刺激,在第七次离体时就一定会觉醒成魔。所以说,高灵性魔胎必定会觉醒,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老僧告诫道:“想活长点的话,你万不可再像当时那样以身试险,让魔胎再出来保护你了。”

  林清泉差点脱口而出:那这和刚才界里的人往中心跑、想慢点死有什么区别?不还是得死。

  他干笑了笑,话到嘴边却变了味:“它哪里是保护我。它只是为了自保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