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裴沐之面无表情, 并未说什么。
当初父尊身陨,六魔君反叛,决定斩草除根, 荡平血狱时, 是无邪尔想尽办法,破开禁制救他出来。
那时他并不知道,为什么无邪尔会突然冒出来,并且愿意救他。
可当他询问时,无邪尔总是笑的一脸天真:“我就是为你而生的呀!阿裴, 我会保护你, 帮你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听完这番话, 他心里有不解,有怀疑。
这世上真会有只想付出不求回报之人么?这种人只会是圣人。
但事实证明, 无邪尔不是圣人。
救他出血狱时,无邪尔亲手砍杀了上百只魔物, 堆砌成山,累在脚下,让他踩在其他魔物的尸骨上, 一步一步的爬上血狱的岸。
鲜血溅了无邪尔一身,他的神情却轻松无比,仿佛不论灭杀多少生灵, 他的心中也不会背负任何罪孽。
那一刻的无邪尔,让裴沐之以为他们是一样的人。
同样有魔性, 同样的残忍嗜杀, 视人命如草芥。
既然无邪尔说过, 他会帮自己得到想要的一切, 那他想要的, 必然也是自己想要的。
所以他从不曾怀疑过他。
直到今日,夙颜“登门造访”,伤了濮怀瑾后,他才真正开始考虑,无邪尔未达目的不择手段得到的这些,是否真的是他想要的。
无邪尔见裴沐之没打断,以为他愿意听,赶忙慌张的解释道:“是这样的,我去见了仑息之后,为他献计,用洪流谷的混沌之气说动了他们伏击天堑,可须栎太狡猾,他要我证明我值得信任,都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我不想功亏一篑,权衡利弊后,才供出了你的藏身之所博取信任。”
说到这,他又连忙补上一句:“但是,但是我知晓须栎觊觎你的神格,定不会让夙颜取你性命,我……”
“好了不必再说了。”裴沐之不耐烦的打断。
无邪尔一怔,转而激动的质问道:“阿裴,小不忍则乱大谋,关键的时候就必须要有人牺牲!这些话你都忘了么?”
裴沐之皱眉,将怀里的人往胸前靠了靠,似是怕无邪尔音调拔高把人吵醒。
无邪尔没顾及太多,继续问道:“现在你安然无恙,除了他,还有谁受伤了?掖奕?黛瞳?还是那个小家伙?”
说到这儿,他语气中带了些嘲讽:“你连自己的性命都没那么在意,莫非你要告诉我,你在意他们的性命?”
“对!”裴沐之猛地抬起头,目光阴鸷:“我是在意他的性命,如何?”
回答的斩钉截铁,让无邪尔都愣了愣:“……掖奕?可当时仑息围剿时,我逃出去找他前来相助,不也是你授意的吗?既然决定要利用他,哪儿来那么多悲悯之心!”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裴沐之的表情,没有丝毫波动。
“我知道了,”无邪尔目光凌厉,死死盯着裴沐之怀里的人:“我知道了你是在为了谁责怪我。”
说罢,他伸出手指向濮怀瑾,厉声道:“是不是因为他?”
裴沐之没有回答,可柔和的神情已经给出了答案。
无邪尔愈发不能理解,嗤笑道:“奇怪,为了报仇,为了夺回属于你的位置,你谁都能利用,谁都能伤害,他凭什么例外?”
眼见他气势强劲,咄咄逼人,颇有得不到结果誓不罢休的样子,裴沐之叹了口气:“我只是觉得,不必牵连无辜之人。”
无邪尔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无辜?你说谁无辜,他吗?阿裴,你对此人了解多少,又岂知他接近你没有旁的目的?”
“可我对你也了解不多。”
裴沐之冷冷一答,无邪尔顿时哑口无言。
最后,只得叹息一声:“罢了,阿裴,总之你多提防些,不论谁说的话都不可全信。”
因为担心裴沐之的安危,他才悄悄赶来,如今时辰差不多,若再滞留,难免要引起仑息的怀疑。
离开前,无邪尔最后回头,对裴沐之道:“阿裴,我会向你证明,我不会背叛你,也只有我不会背叛你。”
待无邪尔离开之后,裴沐之叹了口气,低声对怀中人道:“既然醒着,就别再装睡了。”
濮怀瑾应声睁眼,从他怀里直起身,淡淡道:“我没装睡,只是在调理内息。”
濮怀瑾没有骗人,夙颜的细羽逆针确实狠劲毒辣,若不取出,普通人活活被疼死是必然的,即便取出,疼痛也不能一时半会儿消除。
只是很巧,在他调息时,无邪尔来了,他很清醒,所以二人的对话,他一字不落全听了。
其实听他们方才的谈话,濮怀瑾也颇为感慨。
无邪尔语气之所以那么肯定,是因为现在,他确实不会伤裴沐之性命。
至少在师兄将其作为恶裂分离出来之前,都不会。
师兄抽出的这一脉,承的是本属于他的情劫,而情劫的对象便是裴沐之,所以现在的无邪尔,虽心狠手辣,但对裴沐之也的确有情。
想到此处,濮怀瑾垂眸。
所以来到回忆里,裴沐之会一开始就对自己有非分之想,大概也跟情劫有关。
见濮怀瑾半晌不说话,裴沐之歪头道:“在想什么?”
濮怀瑾闻言,抬眸说:“没什么,只是在想,既然他已经成功说服仑息,仙魔一战在所难免,此地也不宜久留。”
裴沐之点头:“确实,况且你身上有伤,魔界浊气太重,的确不适合调养。”
听罢,濮怀瑾眉峰轻挑。
或许他是华清仙尊,这种程度的伤,只要疼痛过后便能自愈?
但是濮怀瑾还是很配合地默认。
毕竟现在在裴沐之回忆里的,真正的华清仙尊,还是曾经那个清冷无情,一心只有除魔卫道的自己。
所谓正邪不两立,没必要暴露还是别暴露的好。
最后,裴沐之提出去人界。
仙魔开战,妖鬼两界即便想趁火打劫,也该在仙魔两界中挑一个动手,绝对没理由有这么好的机会,反而去骚扰人界。
所以,现在暂时可以确定,人界是最安全的。
濮怀瑾也没有反对,但在这之前,他本打算去找掖奕一家,将毓棠接回自己身边,却被裴沐之阻拦。
“别那么心急嘛,将小家伙放掖奕那儿养几天也没事。”
可掖奕一家现在也在东躲西藏,濮怀瑾还是不放心。
裴沐之又劝慰道:“没事的,相信我,掖奕一家绝对不会亏待他。”
濮怀瑾仍在犹豫。
这时裴沐之心里有些不悦,说出的话也酸溜溜的:“再说,这小家伙又不是只有父尊,让他爹爹来照顾啊,干嘛事事都非得你来?”
……
濮怀瑾莫名的瞥了他一眼。
心里暗道,他爹爹可不就是你。
在裴沐之极力劝说之下,濮怀瑾无奈同意了先将毓棠放在黛瞳那养个几天,想来仑息要除去的目标是裴沐之,毓棠不在他身边,也能少些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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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来人界,都只是路过,顺便随手铲除一些作乱的妖魔。
稍微待的旧一些,便是在云水箐养胎的时候,感受了一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田园生活。
这次濮怀瑾同裴沐之一起来了人界的皇城。
比之其他几界,颇具特色,街道喧闹,人山人海,雕梁画栋,行人皆身着锦衣华服,神色倨傲,不是达官显贵,就是家财万贯的富庶人家。
只不过他们发现,不论商铺酒楼,还是民屋小巷,都挂满了摆白绸,这于房屋的富丽格格不入。
而正道中间让出一条极宽广的道路,百姓皆立于两旁,哀哭声不绝于耳,从路中间经过的队伍浩浩荡荡,两边队列执幡,漫天白色纸钱。
裴沐之和濮怀瑾立于人群之后。
见前面的大娘哭的伤心欲绝,濮怀瑾询问后才得知,现在的人皇刚在几日前驾崩,今日出殡,举国同悲。
原来是人皇过世了。
濮怀瑾只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驾崩的人皇现在恐怕已经准备入轮回,再世为人了。
这么想着,他抬头一看,却在道路的另一边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身着鲜红艳丽的长袍,头上顶着白色斗笠,轻纱遮住脸庞,看不清模样。
一阵风拂过,轻轻将白纱拂起,露出那人的下半边脸,恰巧见着一滴泪水顺着下颚滑落。
虽然只见半张脸,也可看出斗笠之下的人生了一张如何倾国倾城的面庞。
那人似乎也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愣了片刻,便以极快的速度转身,消失在人群之中。
看着对方离开的身影,裴沐之出声道:“你也看出,他并非凡人了吧。”
濮怀瑾缓缓挪开视线。
那还用说。
方才那身穿红袍,头带白斗笠的男子,不正是寅煌。
见送葬的队伍从经过,前面的几人才敢小声嘀咕谈论起来。
“陛下年纪轻轻,身子又一向康健,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一人压低声音回答:“你还不知道?据说陛下身边那祸乱朝纲的妖妃,是狐狸变的,专吸人的阳气。”
“啊,那还了得!”另一人惊呼:“可是那位从陛下还是太子时,就跟在陛下身边的男宠?”
“对对对,是他。”
旁边的人听见,也伸过脑袋来凑热闹:“听说这妖妃厉害着呢,请了为道行极高的真人进宫才将他降住,他还打伤了不少奉命捉拿他的禁军呢。”
“这么厉害!”
“可不是,”一人叹了口气道:“不过再历害也被抓住了,吊在刑架上执行火刑,还是陛下在场监刑,亲自拉弓引剑,射断捆住那妖怪的绳子,看着那妖怪掉入熊熊烈火中,被烧的灰飞烟灭。”
另一人迷惑:“可妖妃已除,为何陛下还没挨过去呢?”
旁边的人故作高深:“这你就不懂了吧,这妖怪会吸收人的阳气,再加之生的妩媚绝艳,陛下受其诱惑,又不加以节制,日复一日身子亏空,可不就没挨过去。”
众人一听,都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叹气摇头,便又谈起有可能继任的新君了。
他们的闲谈全被濮怀瑾听入耳中,却也只是神色淡淡,并无异常。
记得当日在沉珠宫,自己在陈轩手掌心留下的道印。
解铃还须系铃人,寅煌和他之间的纠葛,还需他们自己解开,否则便只能这样一世又一世的纠缠下去。
裴沐之见濮怀瑾又在出神,不禁靠近他些,低声抱怨道:“怎么感觉你今日心不在焉的?”
濮怀瑾回神,轻声道:“没有。”
说罢就要转身,可刚好身后有人走过,差点与他撞上,还好裴沐之眼疾手快,握住他的手腕,一把将人往回拉了拉。
“还说没有心不在焉。”
裴沐之沉声,却猛的发现自己抓住的手腕很凉,随即将手往前挪了挪,抚上他的手背,也很凉。
裴沐之很自觉的抬起另一只手,将濮怀瑾的手包裹进温暖的掌心里,放到胸前轻轻的揉搓。
“手怎么这么凉?”
濮怀瑾没回答,任由他将自己的手捂在掌心。
来到人界这几日,他也并不能完全放松。
之前因一时心软,阻止了夙颜取走裴沐之的瞳珠,可要唤醒神格就必须要把他逼入绝境,濮怀瑾总觉得心里难安,不知道自己此举是对是错。
再加上距离魔界伏击仙堑的日子越来越近。
虽然现在他只是身在裴沐之的回忆里,但仙门之中带领众弟子迎敌的,是裴沐之回忆里的他,一十三洲的华清仙尊。
或许虽然是不同时期,但到底是同一个人,从今天一早起濮怀瑾就感到心悸,浑身皆是寒意。
如今人界正逢盛夏,裴沐之也不明白濮怀瑾的手为什么会这么凉。
“冷么?”裴沐之问道。
濮怀瑾摇摇头:“不冷。”
可他的手分明很冷。
裴沐之无奈,一段时间相处下来,他发现眼前之人很要强,什么事情都喜欢自己扛,受伤也一声不吭。
他想到了主意,拉起濮怀瑾的手:“走,我想个办法让你暖暖身子。”
裴沐之带着他到了一家酒馆,酒旗迎风招展,甘醇的酒香四溢,在整个街道回荡。
寻了个外边的坐处,落座后,裴沐之让店家上了两坛酒,随后斟了一碗,推到濮怀瑾面前。
“喏。”
濮怀瑾犹豫片刻,缓缓端起,先是垂眸盯着碗中清酿看了半晌,又拿进些嗅了嗅,之后才浅浅抿了一口。
裴沐之瞧他认真又略显谨慎的模样,笑着问道:“怎么,之前没喝过酒?”
酒水辛辣,顺着喉咙流进胃里,似烈焰在所经之处灼烧,身体真的逐渐暖起来。
濮怀瑾诚实的点点头:“嗯。”
从前修道,为不乱清心,他从不饮酒,这确实是他第一次。
裴沐之啧啧两声,端起手中的酒一饮而尽,接着将碗放下,故作神秘道:“其实这酒除了可以暖身子外,还有其他用处。”
说罢,侧身看向濮怀瑾。
他果然歪歪头,眼神有些迷茫,表示想知道。
一看到濮怀瑾这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裴沐之就莫名有想要欺负他的冲动,他挑眉一笑,挑逗道:“你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本以为就他这清冷的性子,听了自己这番话,怕是扭头就走,好一点就侧过身不理他。
然而,都不是。
濮怀瑾竟真的靠过来,手撑在他的膝上,在他右脸落上轻轻一吻。
柔软,温热,还带来了淡淡的冷香。
裴沐之愣住,随即瞳孔地震,一时间慌的仿佛个未开情窍的毛头小子,连手往哪儿放都不知道了。
让濮怀瑾主动这件事,他从始至终连想都不敢想。
裴沐之感觉耳根子烫的历害,侧身看着旁边的人,解释道:“我,我是逗你的。”
濮怀瑾眨眨眼:“我知道。”
裴沐之一惊:“知道你还……”
话音未落,便看到濮怀瑾的眼皮缓缓垂落,阖上眼眸,失去知觉的往前倒去,还好他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拽起来。
但濮怀瑾好像真昏昏沉沉睡过去了,扶起来也是软弱无力的往他身上倒。
裴沐之只得把人接住,任由他靠在自己肩膀上。
嗅着他身上独特的冷香掺杂着浓烈的酒香味,混合成一种从未闻过的新味道,如冰雪般清冷,又如烈焰般热情。
裴沐之低下头,望着他出神。
白皙的两颊浮上若隐若现的红晕,神情柔和,毫无防备,几缕头发自额角垂下,拂过脸庞,尤其是漂亮的薄唇,在酒水的浸润下,愈显光泽。
看着他的唇,裴沐之情不自禁的低头去靠近,有想要吻上的冲动。
还好在最后一刻停住了,裴沐之猛地清醒过来,直起身子。
自己这是在做什么,上次中了魅魔的魅香就已经趁人之危过一次,竟还想来第二次吗。
真是无耻,下流,卑鄙。
裴沐之在心里痛骂自己,却又不甘心,近在咫尺的美人却碰不得,越想越恼,只得叹了口气,似斥责一般,对身旁早已毫无意识的人喃喃道:“知道自己喝不了,就不要喝。”
话虽这么说,可还是将人拦腰抱起,付了酒钱后,抱着醉的不省人事的濮怀瑾回客栈安顿。
来人界的这些日子,他们住的都是两间客房,各住一间。
将濮怀瑾放倒他房间的床上后,裴沐之还帮他盖上了被子。
睡梦中的人侧了个身。
月亮的清辉洒落在濮怀瑾身上,整个人像被镀上一层柔光,恬静又美好。
裴沐之有些愣,在做了很久的心理斗争后,缓缓半跪下身子,小心翼翼俯身,在濮怀瑾的脸侧落上一吻。
嘴唇刚碰上,脸却猛地烧起来,他连忙起身后退两步,头也不敢回的离开濮怀瑾的房间。
坐在自己的房间内,裴沐之的心仍旧怦怦直跳。
他不停的安慰自己,这不是趁人之危。
方才濮怀瑾醉酒吻了他一下,他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吻回他一下,这样就扯平了。
没错,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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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堑一战,以双方都有损失,谁都没讨到好而告终。
只不过比起仙界,魔界似乎更危险一些。
六位魔君谁都没想到,最终混沌之气没释放出来,反倒损失惨重,元气大伤,没一段时间还恢复不了。
当仑息勃然大怒,要将给自己出谋划策的无邪尔抓来责问一番时,找遍魔界上下都不见人影,才终于发现自己被骗了。
无邪尔在人界找到二人时,裴沐之正陪着濮怀瑾在古玩店看字画。
他的目光掠过濮怀瑾,落在裴沐之身上,神情有些兴奋,好似发现了什么重大的事,忍不住要立即和他分享。
都没来得及告知六魔君折兵损将,目的达到的事情。
“阿裴,你可知此次伏击天堑,我见到了谁?”
裴沐之挑眉:“谁?”
无邪尔愈发激动,眉眼间皆是难以掩藏的喜悦:“我见到了闻名六界的华清仙尊。”
濮怀瑾心跳一顿。
接下来,无邪尔露出一副天真无害的笑容,看向濮怀瑾:“他竟和你身旁这个人,长得一模一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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