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on”
陆满将蟹钳卡在瓶口, 微微使劲,总算将木塞都拔了出来。丢弃在一旁的木塞没了瓶壁的挤压,整个塞子体积又膨胀了数倍。
他举起里面瓶子, 与视线平齐,认真地凝视着里面晶莹的血珠,仔细观察, 血珠的颜色并不统一, 一侧偏黑一侧偏红, 看起来像是两种血混合在一起,形成明显的分层。
陆满将那滴血倒在手心中,和陆慢对视一眼。
“我红你黑?”
陆慢点了点头, 伸出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颜色偏暗的那侧,将沾染的血珠放在嘴里轻抿。
“什么感觉?”陆满面带好奇地观察着他。
“热。”陆慢脸颊微微涨红。
看来偏黑那侧是某种怪物血液, 陆慢摄入怪血后外表并没有发生变化,估计是量太少的缘故。
陆满沾了沾红色那侧, 放入口中,淡淡的血腥味在整个口腔中蔓延开来。
眼前的陆慢望着陆满, 向来像没睡醒般愣愣的脸上难得露出了惊慌的表情。
“怎么了?”陆满困惑地歪了歪头, 伸手触摸自己的脸, 鼻梁、嘴唇、双眼,该有的器官一个没少,那陆慢怎么一脸诧异说不出话的样子?
陆满走到崖边,看着水里自己的倒影。
水面并不平静, 水波晃动倒映出来的影子也显得支离破碎,但陆满还是从中拼凑出自己的模样。
他也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颤抖着手细细抚摸着自己的脸颊, 这时才感受到细节上的不同——脸颊皮质松弛、颧骨高耸、抬头纹和眼角细纹给人的触感都格外明显。
水面上, 倒映出来的并非介于青涩和成熟之间的少年面容,而是一位步入中年略显瘦削沧桑的大叔脸庞。
“陆叔?”
陆满面带迷茫地喃喃自语。
怎么回事?他怎么忽然变成了陆叔的样子?
愣愣地对着波光摇曳的水面照了没过一会,陆川的脸缓缓淡去,陆满的脸又浮了上来。
“这或许是猴子怪给主人带来的能力?”在小艾的提醒下,陆满总算回过神来。
原来猴子怪的换脸能力,并不用吃掉一个人,只需要来一点对方的血或肉吗?
陆满回想起之前在极光基地里看到的怪物脸上几乎浑然天成的人面,脑海中闪过一个想法——或许摄入量的大小能决定换脸的时间?
像怪物们那样将人吞噬殆尽,那张脸便永久性镶嵌在它们身上。而像陆满这样单纯抿一滴血,只能维持短短两分钟。
这么说来,这个瓶子确实是陆叔身上携带的。或许是他在收集怪物血液时,无意中将自己的血也混在里面。又或者,他受伤了。
难道说,陆叔被那只巨大的鱼吞进了肚子里面?
陆满将瓶子递还给陆慢,朝他说到:“小慢,你在岸上呆着,等我给你的信号。”
陆慢乖乖点头,在陆满即将转身离去时出言问他:“你去哪?”
陆满站在岸边,侧过头,乌黑睫毛似鸦羽般投下阵阵阴影。
眉宇间隐隐压抑着的阴郁一掠而过,陆满眨了眨眼,露出一个宽慰性质的微笑。
“我到怪物肚子里看看,你在这里等一下,顺利的话我很快就回来。”
他纵身跳了下去,落入水中时连水花也没溅起。
“要快去、快回。”在陆满消失于水面之下后,陆慢的叮嘱才迟迟响起。
陆满又化作了章鱼,浑身呈流线型,姿势优美而迅速地划开水流。他在水中左顾右盼,寻觅着之前惊鸿一瞥的那个白腹黑斑的怪鱼,一边散发出超声波定位,一边还启动了许久没派上用场的热源感应系统。
很快,他就定位到对应的目标,那只体形庞大格外显眼的鱼,正在远处长大嘴猛地吸入一大口水,除了一些相对体型较小的怪鱼怪虾之外,沉积在渊底的淤泥污垢、人类骸骨、衣服碎片、随身物品、枪械零件等也一并被它吸了进去。
“你说这只怪物会喜欢吃章鱼吗?”
“报告主人,这只怪物应该是须鲸的变种。正常情况下须鲸的食道只能容纳小鱼小虾,但异变后的鲸怪食道应该扩大了,像您这样子美味可口的章鱼,怪物应该很喜欢吃。”
陆满闻言,摩拳擦掌就要自投罗网。
可还没等他靠近,便从怪鲸口里喷出来一股泥水。
原来它并没有把所有东西都一股脑吞下去,而是在选择性地往外面吐。原本各类垃圾和石块,进去时还好好的,出来后则被磨成泥沙般的碎屑,随着水一块排出体外。
这怪物的嘴里是长了个石磨吗?
“据小艾猜测,须鲸嘴里用来过滤食物的厚实毛发,可能也产生了某种异变,请主人务必加强体表防护。”
陆满闻言往自己章鱼的柔软皮肤之外再套了一层坚硬的龟壳,这才缓缓游了过去。
怪鲸又开始一轮新的吞吐,它张大嘴巴,陆满几乎能看见它的整个口腔构造,果然如小艾所言,怪鲸的上下两颚都遍布毛发,看起来并不柔软,反而像钢铁般硬邦邦闪着寒光。
随着怪物的大嘴合拢,陆满的世界逐渐陷入黑暗。他能感觉到自己被水流往里面推,坚硬的刚毛在自己身侧挤压,有了龟壳的保护,陆满倒是没太多感觉,他顺利地跟随着一并被吞进来的鱼虾,排着队涌进了鲸鱼狭窄冗长的食道。
从食道抵达胃部的过程很慢,陆满逐渐等得有些失去耐心。
他决定插队,伸出触手拨开眼前死气沉沉的尸骨或是还在苦苦挣扎的小型怪物,一点点往前挤,迫不及待往胃里钻。
没过一会,眼前豁然开朗。
陆满最终成功抵达了食道的出口,他一头栽倒往下坠落,掉进了一个空荡荡的地方。
此时,这个胃囊很干燥,并没有陆满想象中充满带有腐蚀性的黏液。
周围黑暗一片,但陆满的夜视能力很强,周围的一切在他眼前都显得清晰无比。
比起胃,这更像是一个塞满各种垃圾的「大厅」,各种各样的东西堆积成小山——失去水分奄奄一息的普通鱼虾,被吞进怪物肚子里还要你争我斗的螃蟹怪和蜗牛怪,独属于人类的骸骨……陆续还有「新成员」从食道中滑入这个大家庭。
陆满也没太在意为何这里没有胃液,他化身为狼,亮出利爪,在偌大的垃圾堆里面哼哧哼哧刨翻起来。
那边的怪物们还沉浸在互相啃食吞噬之中,死死挡住了陆满翻找的路。
“别打了,以和为贵。”
被阻碍找寻进度的陆满,微笑着举起拳头。
途经之路,本就离死临门一脚的鱼虾纷纷被折腾得就地嗝屁,先前你打我我打你的怪物也达成一致,挤在一起瑟瑟发抖、相拥取暖。
陆满找了一圈,把整个垃圾堆翻得底朝天,连点影子都没见到,他扫视了一圈被他翻得乱糟糟的胃囊,脸上挂着的微笑褪成了面无表情。
忽然,脚下的胃壁猛地颤抖,像是地震了一样,蜗牛缩回壳里从左边滚到右边。
四周的胃壁开始往里收缩,上面不停冒出肉芽对所有食物进行碾磨。随着胃囊挤压,出现了一道新的洞口。
“小艾,你知道那个洞口是通往哪里的吗?”
“一只鲸鱼可能有三四个胃,主人所在的地方是鲸鱼的第一个胃,用来二次碾压磨碎食物的。那边的口子应该是通往第二个——”
小艾话还没说完,陆满便冲锋在前,率先钻进了那个洞口。
身后的一切都在碾压震颤中动荡不安,化为碎屑粉末,跟随在陆满身后往下一个胃进发。
刚踏出洞口,一股诡异的味道扑面而来,陆满下意识地张开翅膀,腾空而起。
果然他的直觉是对的。
跟在他身后的食物碎屑不能像陆满这样刹车,噗通噗通一个个掉进了底下沉积的胃液中,在腐蚀下发出滋滋声响。
半个螃蟹壳飘在水面上,浓稠冒着泡的高腐蚀性胃液里,还悬浮着各式各样被碾碎、即将被融解的食物残渣。
当然,也有一些还活着的生物,就比如说那只蜗牛怪,它在胃液里挣扎着漂动,运气好在腐蚀之前碰到了最近的胃壁,吸附在上面,缓缓将自己从胃酸的束缚中挣脱出来。
这个胃部的高度有限,上方不停有酸性黏液像雨般淅淅沥沥落下。陆满必须飞得小心翼翼,他避开酸液在上方巡视了一圈。
看着底下在第一个胃里就被碾成碎片,在第二个遍布酸液的胃里被融解沉底的各类生物,陆满心底有些发凉。
陆叔不可能被怪物吞到肚子里的。他那么聪明,那么擅长逃跑……
忽然,他眼尖地注意到,在靠近墙壁的一处角落,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闪烁着幽幽光芒。
等陆满稍微凑近些定睛一看,那边……似乎有个人?
那个人上半身露出水面,下半部分则被浸泡在胃液里,正用手死死抠住胃壁以免自己陷得更深。裸露在外面的皮肤光溜溜的没有毛发,身体和脑袋都棱角分明,浑身泛着铁青色金属光泽。陆满还是第一次见到皮肤颜色和长相都如此怪异的人。
那个怪人的头顶上正一下一下闪着微光。光芒的闪烁似乎存在着一定的韵律,陆满已经是第三次见到这种节奏了。
三短,三长,三短。
那是他在向外界发出求助讯号。
陆满犹豫了两秒钟,还是选择飞了过去,他谨慎地隔了一段距离,问到:“你好,能听见我说话吗?”
对方听见声音,光芒暂时中断片刻,紧接着一股怪声响起,陆满之前听到过,有些类似于通讯器发出的紊乱电流声。
“滋…滋……dian……”
“你说什么?”
“电……”对方发出来的声音沙哑得不像样子,陆满侧过耳仔细倾听。
“电什么?”
“我需要……电池……滋……”
电池?陆满知道电池是装进手电筒里的那种一节节的玩意,可这人看起来说话都费劲,要电池用来做什么?
“主人!这是个机器人!”小艾激动地在陆满脑子里大叫,差点没把他吓一跳。
“机器人?”又是个全新的名词,难道是机器和人结合出来的怪物?
也没顾得上满腹疑惑的陆满,小艾在他脑海中念叨着:“看外表像是最老款的家政机器人,在FH70序号还要往前,应该早就被市场淘汰了才对,资料库里也缺少具体性能记载……主人,你帮我问问他,是否能接受生物血液供电或者盐分分解发电?”
“我这里没有电池,你能通过生物血液或盐分分解的方式发电吗?”
“电…滋滋……”
正当陆满以为它没有听见时,它的天灵盖忽然刷的一下翻开了,又是把陆满吓了一跳。
“它脑袋怎么开花了!”
“主人,那里是它的储电区,快过去看看。”
“小艾,你怎么这么笃定它没有攻击性?”
“因为它是机器人,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
陆满的眸光在机器人停留片刻,飞了过去。
等凑近一看,他以为的「天灵盖」实际上是一块铁板。将盖子掀开,里面错综的线路和电池储存区便露了出来。
“你俩……老乡?”
「报告主人,我们虽然不是同一个生产线上的产品,但我们有可能来自同一座城市,照人类的观念,也算是「老乡」吧。」
“哦!它需要07号三环压缩电池,我们这里没有。”
在这方面,陆满就是个一窍不通的乡下小孩,他端详着里面复杂的电线,问到:“那还有其他方法能给它充电吗?”
“报告主人,我看到它的线路里有生物血液供电的接口,顶端连着条透明细线。”
陆满顺着小艾的指示,将那条线揪了出来,顶端的所谓透明细线比头发丝还细小许多,人的肉眼几乎很难看见。要不是陆满眼力特别好,他差点也没找着它。
“大多数机器人缺少能源时会采取的应急措施,就是将纤维埋入皮肤血管中,从流动的血液中获取能量。这也是除了电池之外最原始的一种供能手段。”
“当然,如果纤维端口未经消毒埋入血管中,可能有感染细菌的风险。但主人或许不用担心这个问题。”
“你的意思是我体质好吗?”
“不单单是,因为我已经在您身上试过了。”
陆满诧异地挑了挑眉。
“你插管子到我身体里了?”
直到现在,他才对小艾实际上是科技产物这个事实,有了较为充分的了解。
“主人,我的血液供电纤维比它的要高级,只需要在接触血液绑定之后,靠近皮肤表面、感知体内生物电流即可。”
“你回避了我的问题,实话实说,你到底有没有插过?”
“好吧,最开始没恢复足够能量、为主人提供更好的服务时,插过一点点,就两三天……主人,小艾的纤维当时消毒过的,而且作为新款智能管家也设了自洁功能,小艾很干净、没有细菌!”
“行,那我知道了。”
或许,这个机器人曾经见到过、知道些和陆叔有关的消息,无论如何他都要试试看。
陆满将纤维埋入自己的手臂里,不痛不痒,什么感觉也没有。
“它怎么还没动静?”过了一会,机器人依然像死了似的一动不动,陆满问到。
“生物血液供能速度会比较慢,可能需要再耐心等待几分钟。”
“小艾,你之前说你们或许来自同一座城市,我还没问过你,那是哪里?”
陆满还是第一次清晰意识到,在围城之外,还有其他城市的存在。
“Neon”
“说点我听得懂的。”
“虹都。”
正当他们在脑海中交谈时,眼前机器人头上原本微弱将近熄灭的光芒,霎时明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