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快上来。
隔得远远的, 陆满的耳朵都能捕捉到陆蛮在走廊里发出的喧闹声。
瞧把他憋的,放出来跟脱缰野马似的……陆满在心里叹了口气。
被怪物撞破的玻璃残渣和砖瓦碎片散落一地,陆满穿过幽深长廊, 在这片迷宫一样的基地里打转,一点点朝着内核深处逼近。
他走着走着,从旁边的拐角处忽然蹿出来一只巨大的猴子怪, 陆满停下脚步, 偏过头打量着那只怪物。
那只怪物也披了一张人脸, 跟之前的怪物一样,手里拖拽着具看不起面目、四肢扭曲的尸体。
它似乎意识到周围有陌生生物的存在,望向陆满的方向, 眼珠猩红浑浊没有焦点。
怪物缓缓走了过来,站定在陆满身前, 俯身凑了过来鼻翼翁动,似乎在仔细闻嗅他身上的气味。陆满无动于衷地站在那里, 任由怪物腥臭鼻息喷洒在脸颊上。
尽管这只怪物的视觉嗅觉看起来并不灵敏,为以防万一, 陆满来的路上依然往身上抹了点怪物血以掩盖人的味道。
怪物摇头晃脑了一阵, 似乎被眼前这个带着股怪味的「猴子」给迷惑住了, 好一会才终于挪开脑袋,又拖着手上的尸体朝某个方向行进过去。
“小艾,离6点还有多久?”
“报告主人,还剩二十分钟。”
陆满于是也神色自然地跟了上去。
一路上, 周围影子在黑暗中纷纷耸动,越来越多的怪物加入了进来, 它们有的体型健壮、披着人脸, 有的又身材矮小瘦弱、猴脸稚嫩。
陆满放眼望去, 六七只怪物手上都拎着各式各样血肉模糊的尸体,有怪尸有人尸。
这样一群高矮不一的怪物组成了支浩浩荡荡的队伍,目标一致地朝那个地方走去。
陆满脑海中下意识闪过之前在青苗村时,狩猎队的人带着猎物满载而归的情形。
只有陆满双手空空行走在怪群中,像是没带礼物、不请自来的无礼客人一样。
额……他空手来是不是不好啊?
陆满垂眸思忖片刻,瞄着旁边的几只怪物,开始考虑自己要不要当场搞个「礼物」出来。
在黑暗中摸索前行了没几分钟,怪物们纷纷停下脚步,陆满便明白他此行已经抵达了目的地。
眼前的整个房间都下沉在地面水平线之下几米深。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更类似于将荒野上的一部分原模原样地搬到了这里。
透过厚厚的玻璃,陆满能看到底下荒草丛生、沙砾粗糙,中间似乎还有个小山堆一样的东西。
但迫于视线被旁边种的三两棵树阻碍,再加上其他怪物又开始挪动起来,陆满便收回了视线。
加固玻璃有处破了个大洞,它们一个接着一个,井然有序地从破洞中鱼贯而入。陆满更是有种脊背发毛的感觉——这不像是怪物,更像是有着初级智力和集体意识的生物。
陆满也混在怪群中往下跳,脚底接触地面的触感非常奇怪,他低头,才发现自己正落在了一堆家具器皿的残骸上。
怪不得四周像遭了贼一样狼藉一片,桌椅全数消失影踪。原来是被他们推到这里,堆成了方便进出的小山。
这里或许就是极光组织对怪物做驯化实验的地方。
除了和陆满一起进来的几只怪物外,前方不远处还围着十几只怪物。
有一点陆满感到奇怪。他之前在林遥的实验记录本中看到,实验对象最多只到6号……可眼前所有大大小小的怪物,不算之前死掉的,加起来也有至少二十只了。
这多出来的这么些怪物,都是从哪来的?
陆满从家具废墟上走了下去,刚落地,鞋就微微沉陷进地里。
这里的土壤湿度很高,像是刚落了场大雨,被水浸泡过的土地短时间内还无法恢复干燥。
越往前走,土就越软,脚缓缓落地都能陷进去一个脚印。
陆满甚至看到旁边有怪物半只脚都陷进松软泥土中,对方却浑然不知。
它们都面朝着同一个方向,似乎是注视着什么,陆满的眼神顺着它们昂着脑袋的方向望去,发现了之前在玻璃窗外看到的不知名「小山堆」。
直到陆满透过怪物与怪物之间的间隙,看见了核心深处的那个「东西」时,他才隐约明白过来答案。
从山顶呼出了腥臭的浊气,山包随着节奏时起时伏。定睛一看,那才不是什么「小山」,而是一只体型极为庞大的怪物。
怪物忽然在原地翻滚起来,卷起阵阵烟尘,它长大嘴,仰起脖子似乎是要发出惨叫,可所有痛苦的嘶吼都被压抑在喉咙里。
另外一只体型相对较小的怪物,它正站在大怪物旁边,手里举着撕碎的尸块凑近对方嘴边,似乎是想喂它。陆满认出来这是自己之前用雾气附身的那只怪物。
其他怪物见状,也纷纷模仿着他的行为,将尸体撕扯成碎片,朝大怪物的方向抛了过去。
大怪物停下来吞噬了些尸块后,便又继续原地打滚。
它们……这是在干什么?
怪物们都是充满贪欲的生物,只会为了满足自己口腹之欲而行动,他在荒野上不止一次目睹过,同一族群的怪物,为争夺猎物大打出手的情形。
可在地底下不为他人所知的角落里,在极光搭建起来的环境模拟实验室中,这些怪物们竟然放弃了自己猎取来的食物,将它们主动送给另外一只怪物。
这样的情况闻所未闻、见所未见。陆满有些困惑不解地眯着眼,视线穿过怪物间的缝隙,落在中间的大怪物身上。
他起了想走近些去仔细观察的心思,谨慎而迅速地在怪群中见缝插针,怪物们的注意力全被中央怪物翻滚发出来的动静给吸引了,并没有注意到有一个异类悄然融入了它们的群体之中。
偶尔有一两只怪物感受到周围有气味微妙的风一晃而过,也只是奇怪地晃了晃脑袋,发出几声叽咕,很快又将这点异常抛之脑后。
陆满成功地挤到了最前排的「观景」圣地。
等靠近了,陆满才发现,怪物的肚皮隆起,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一座小山包般撑得又高又大。
在那座「山包」上,无数或红或青的经络似凝固的河流般交错而行,刚硬的毛发如野蛮生长的杂草般四处蔓延。
陆满分辨了好一段时间,才看出来它的脚到底在哪里,像截山脊从隆起的肚皮处往两侧凸出,上面还勒着一截铁链。
铁链禁锢住了怪物的四肢,过于臃肿的肉被铁环勒得满溢充血。
陆满清晰地看见,铁环上刻着大大的「6」字。
这个奇怪的怪物,便是实验记录本中提到的6号实验体。
他们就是被这只6号怪物给骗了?怎么做到的?
它的肚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不安分地乱动,隐约能看见某种突起鼓出肚皮的轮廓。
紧接着,「山包」轰隆隆震动,某种浑浊液体仿佛从拉了阀门泄洪的洞窟中,一下子倾泻而出。6号怪物的身躯明显萎缩了一些。
陆满反应迅速地跳到旁边的一块巨石上,避开了这些不明威力的神秘液体。
其他怪物就没有陆满这么快的反应神经了,前排的怪物身上从头到脚淋满了半透明状粘液,后排的怪物也没能幸免于难,脚浸泡在其中。粘稠的液体在土地上积成水汪,缓慢渗透进土壤之中。
陆满总算明白过来,为什么这周围的土都湿漉漉的。
显然眼下的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随着浑浊液体,还有几个东西被一并冲了出来,有一只甚至刚好冲到陆满面前,在巨石前停留。
陆满盯着那个肉红色的小球,忽然从温暖的肚皮中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它不停地发颤。
陆满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当时他刚来青苗村还没几年,对整个世界和所有事情都处于一个观察与熟悉的过程。
那个时候,有接近半年多的时间里,陆叔没外出狩猎,就呆在家里,承包了家里洗碗拖地大小家务,以及犁地喂鸡各式农活。
而陆婶,她经常坐在院子的躺椅上晒着暖洋洋的太阳,偶尔会起身散散步。
陆满注意到她的视线经常停留在自己的腹部,眸光里闪烁着柔和色彩。
看见陆满在看自己,她笑着招呼陆满过来,轻轻抚摸着他的脑袋,让他将手贴在她隆起的肚皮上。
“这是……”陆满眨了眨眼,懵懂地问到。他的手小心翼翼地贴在上面,不知为何紧张起来,可能是因为那段时间陆婶出门散步时都要伸手护住肚子,陆满能明白,这里面藏着很为他们所珍贵的宝贝。
“小满,你就要做哥哥啦。”陆婶抿唇笑了起来。
“哥哥?”他听过这个词,但陆满依然有些一知半解;
陆婶的肚子一天天隆起,像揣着一尊沉重的山一样,身材从苗条纤细逐渐变得肥胖臃肿。
然后有一天,山塌了,陆婶又变回了之前的模样,只是更为苍白消瘦了。尽管面无血色,但她依然面带眷恋地看着旁边襁褓里裹着的存在。
“小满,过来看看。”陆叔像是对待某种易碎品一般抱着。
陆满走了过去。
“要抱抱看吗?”陆婶笑着问他,声音还有些虚弱。
陆满点点头,小心翼翼地陆叔手上接过了那个襁褓。
那是陆满第一次看见这么脆弱的东西。
很小,感觉还没他的手臂大。脸上红一块紫一块的,头顶的胎毛被羊水打湿了软趴趴地贴着,眼睛还没睁开,小声地打着嗝。
“这是你弟弟,陆小安。”
“小满作为哥哥,要好好照顾弟弟,等你们长大之后,兄弟俩也有个照应。”
他还在襁褓中皱巴巴的弟弟,似乎心有所感地睁开了眼睛。
黑溜溜、水汪汪的眼珠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陆满,下一秒,他张大嘴巴,陆满甚至能看见小孩喉咙里的肉坠子在微微发颤。
“哇——”陆小安爆发出惊天哭声,差点要把房梁给掀开了。
现在,在极光地下研究室,这种熟悉感又席卷而来。
身前这个皱巴巴蜷缩成一团的小肉球,忽然睁开了眼睛。那双猩红晶亮的眼珠,直勾勾看向上方的陆满。
小怪物的脸上带着猴子的轮廓特征。还有一条长长的肉色脐带,连系着它和6号怪物,这才使得它没有顺着羊水漂到更远的地方。
陆满似乎明白过来,林遥在实验记录本中写到的「它们进化了」到底是什么意思。
人类和各种动物都是靠着分娩新生命来繁衍下一代。而感染病毒、发生异化的怪物们,丧失了自然繁衍的能力,只能通过病毒传播的方式来扩张族群。
之前陆满就在南部森林那边发现了一条疑似能产卵的线虫怪。现在,眼前这个新生命的存在,无疑更是证明了一个事实;
——怪物本身确实在发生变化,甚至是进化。
才没过多久,眼前的小怪物已经能自己爬起身来,周围还有不少刚刚怪物们抛掷过来的肉块,它就近找到条胳膊,抱着啃了起来。一条胳膊啃完,它的体型肉眼可见地大了一小圈。
陆满望向不远处,四周还散落着五六只新生的怪物,都在以飞快的速度进食、并成长着。
其他怪物们可能是看着它们吃,自己也馋了起来,开始各自啃噬起手上拖拽着的尸体,同时还不忘分一些给还在长身体的小怪物,以及刚分娩完、干瘪下来正处虚弱期的母体。
“6号的体型也在不停长大”
“我们被它骗了”
实验记录本上的几句话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难道说,最开始实际上是只有六只怪物,眼前这多出来的十几只体型大小不一的怪物,都是6号怪物分娩出来的新族群?
它伪装温顺、忍气吞声,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顺利分娩出自己的孩子?
陆满想到这种可能,就有些脊背发凉,这已经不再是寻常猴子的智力范围,而是接近于某种智慧生物了。
看着眼前飞速成长,已经能踉跄走动的小猴子们,陆满面色有些凝重。
除了智力的进化,它们自然繁衍的能力也进化了。
照这个繁殖速度来看,如果这个情况在怪物族群中广泛存在,那人类的处境就更糟糕了。
怪物本就难以杀死,要是现在还会快速增殖……光是想想,就让人胆寒。
关于成因,陆满也有大致的两个推测方向——
要么是这部分怪物已经适应甚至免疫了病毒,夺回了部分理智和繁衍功能。
要么就是,病毒发生了变种又或是出现了新型病毒,使得它们在获得怪物强大力量的同时,也保留着原来的各种习性。
等出去之后,必须将他的见闻和告推测都告知港湾的人。
小怪物朝周围的大怪物要了一圈尸块,实在没东西可吃了,转向了陆满的方向。
它直勾勾地盯着陆满,嘴巴里发出意味不明地低吠。
这是在朝自己讨食?
陆满两手空空,无奈地耸了耸肩,表示自己没有东西能给它。
怪物依然不依不饶地瞪视着他,见陆满依然无动于衷,它长大嘴,喉咙里的肉坠子微微震颤,陆满心里咯噔一下,这种熟悉感——
尖锐的叫声从它喉咙里冲了出来,所有怪物听见声音都转过头来,看着陆满这个方向。
陆满比了个嘘的手势,试图缓和一下猴子怪的情绪,可它依然扯着嗓子放声大叫,已经有几个怪物朝陆满这边晃悠悠地走了过来。
陆满左顾右盼,寻找着能能堵住它嘴的东西。
当着它们的面把怪物逮过来剁成肉块,这肯定不是正确的选择。要不就……
陆满的视线凝聚在某处,他悄然伸出利爪。
他将撕扯下来的一截脐带塞进小怪物的嘴里,怪物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
呼,总算成功堵住了这张嘴。
可陆满一口气还没松,不远处又传来锁链窸窸窣窣的声音。刚分娩完原本被撑大的肚子干瘪下来之后,层层叠叠的皮像果冻般颤抖着。
6号实验体发出吃痛的低吼声,怪群隐隐传来骚动,再次看向陆满的方向。
他脚边,断裂的脐带还在不停往外冒血。
不对啊?身为医师的婶婶曾经给他讲过,给新生儿剪脐带时,无论是母体还是婴儿都是感受不到痛的才对。
“报告主人,强行撕扯脐带的话,母体还是能感受到比较明显的疼痛的。”
6号怪物哀鸣一声,忽然就倒在地上再也没动弹。离得近的陆满能听见,它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
不是吧?他就扯个脐带而已,怎么就把它弄死了?
不对,陆满仔细回忆起之前6号怪物的心跳声。噗通、噗通,像是上了年纪的老伯伯苟延残喘地咳嗽声。
如果这时他能有机会剖开它的胸腔看看,里面的心脏肯定千疮百孔、破洞漏风。
在他来之前,这只怪物的心脏就不知何因出了问题,接近于奄奄一息。
强撑到全部分娩完后,它终于撑不下去……所以还真不是陆满的错。
可怪物又没脑子,陆满也不会猴子语,它们无法沟通,自然也不会听陆满解释。
怪物们逐渐围过来,陆满身上抹着的怪血逐渐风干,之前是它们没注意,现在将注意力集中在陆满身上时,那点气味上的差别便很快被识别出来。
直到现在,它们才终于愤慨地发现它们之中混进来一个异类,还害死了他们的母体!
陆满往身侧一闪,原先站着的地上尘沙飞扬,那只率先冲过来的怪物扑了个空,在地上滚了两跟头,又爬起身来,冲着陆满威胁性质地呲牙咧嘴。
已经获取到足够多的信息,该跑了。
不过……既然要追求刺激,那不如贯彻到底!
陆满脚猛地一蹬,踩在怪物脑袋上,跳跃到6号实验体已经僵硬的身体上。
他从怀中掏出多带的瓶子,用利爪划破怪物的尸体,暗红色还略温热的血灌进瓶子里。
陆满蝠翼一拢,整个人灵活地在空中转向,掉头往出口玻璃破洞的方向飞去。
底下的怪物们也陆续反应过来,嘶吼着爬上它们缔造的家具垃圾堆,它们长臂擅攀,再加上熟能生巧,三两下便借力从最底层荡到了最顶层,填满了破洞处就等着陆满自投罗网。
陆满眼眸淡淡一瞟,以极高的速度,朝着那个方向飞去。
他将翅膀收回身体,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在空中因为惯性继续前移。
实际上,除了狼、雾怪、蝙蝠、章鱼和鹰,陆满还摄入了一种怪物的血。
就是那只毁了他们村子的蛇龟怪。
穿透胸膛时,怪物头颅断面流下的血液顺着弧度滑落,缓缓融入他伤口里。
或许无需口服,直接将怪血注射进自己的体内,也能起到同样的效果。
因为修复心脏,陆满也昏迷了一段时间,在那期间,身体读取并获得了龟怪的能力。醒来后,陆满能感受到身体又发生了变化,却一直还没找到机会来运用。
坚硬的躯壳高速旋转,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直线,笔直地撞在堵门的怪物身上,将它们撞散开来。
刚落地,陆满便变回人类,迈开双腿,疾速奔跑起来。
“报告主人,还剩十分钟。”小艾到点提示到。
“喂,陆满,我们这边人已经找齐,大家都带出去了……不对,还少了一个人。”陆蛮也跳了出来。
“少了谁?”他一边跑一边留神倾听陆蛮的话。
“好像是个叫林遥的家伙。”
林遥竟然还没出去?
陆满皱着眉头,扭头转了个弯,将后面紧追、想要将自己碎尸万段的怪物们甩在身后。
时间紧迫,他必须马上去中枢控制室那边找到林遥。
可是能带路的孟永涛已经跟着陆蛮出去了。
中枢控制室,陆满也不知道在哪里。
正当他身后怪物穷追不舍,身前失去方向之时,前方头顶通风管道的盖子突然被打开,从天花板上伸出一只手来。
熟悉的味道传了出来。
“你快上来。”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