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开我妻,不许碰他。”
沈净咬下来的时候, 邹翎的思绪并不在手臂上的痛觉。
他看着身处之地,有些凝固。此处是个密闭空间,墙上不知镶嵌了多少见闻石, 竟在不停回放一些本尊都忘记的过去。
邹翎没听到密室外陈帘惊惧的大叫, 他看着那些借由见闻石回放的自己,觉得陌生极了。
面对仙门长辈时,他是平庸木愣的安静人偶。
面对沈默时, 他是隔着七步之隔的柔弱小可怜。
面对苏絮时, 他是把酒言欢的大方师兄。
面对白羽时,他是……温柔缱绻的痴情内子, 痴得他现在都看不下去了, 痴得简直有点变态。
邹翎越看越觉得可笑, 心想我竟然有这么多副面具, 那我最初是什么样子的?
这时沈净唇齿忽然用力,温热鲜血从伤口淌出,他低头看到流于苍白小臂上的鲜红, 眼中忽然浮现赤红的魔纹。
见闻石没有收录他与沈默……不,是沈净的初见, 但邹翎自己记得。
那天是他第一次堕为魅魔的日子,他引诱控制了沈净, 动用了尚不成熟的魔血灵武摇铃, 初次尝试着篡改了沈净的片段记忆。
那是意义重大的一天, 意味着他成功学会沸腾体内的一半魔血, 成功用摇铃去催眠他人——亦意味着他骤然踏入半魔的领域, 从此慢慢走上一条不可逆的魔化之路。
三百三十年了, 他小心翼翼地利用身体内的魔血, 用魔的修为来弥补自己作为人的弱小, 用魔性以自保。最后自然不可避免地因为使用魔血过度,越过了人与魔的边界,魔性吞噬人性,慢慢变不成人。
邹翎看着沈净,忽然感到无限抱歉,他轻声问:“沈师兄,你说我咬了你,真的么?你想起来了?”
沈净停止了咬,抬头时猝不及防撞入他的眼神,瞬间掉入了邹翎用声音、眼神、色相打造的幻梦里:“不……不是你咬我……是你的红狐咬我。”
邹翎低头,瞳孔里流转着赤色的灵纹,眼神悲哀又柔和:“不,沈师兄,就是我咬的你。”
邹翎的记忆回到三百多年前,彼时他在花丛中小心饲着娘亲红渡,忽然有一道凌厉剑气而来,伴随一声“放开他”的锐呼。红渡的狐狸耳朵陡然一竖,魔性大发地张着獠牙迎上来人,却被强横的剑气击飞。
那长剑如虹,锐利不可挡,邹翎眼睁睁看着剑锋即将刺入红渡身体,他在极度恐惧和刺激之下催发了体内的魔血,一瞬堕为魅魔,向那少年修士释放了身为魅魔的魔力——他利用魅魔的下贱本能引诱他堕入一个猝不及防的爱狱里,以此迫使他偏了剑锋。
他太害怕娘亲受伤了,一瞬堕魔恢复为人后,犹扑上去拽住他胳膊,少年修士一挣,他怕他再用长剑,便用尽全力去咬他的胳膊。
然而即使他把他的手臂咬到血肉模糊,那少年修士都没有反抗,反而跪下来,伸手紧紧抱住了他,呼吸凌乱地亲吻他的侧颈,而后将他按入花泥里混乱地撕扯衣襟,混沌地说:“我喜爱你,好喜爱你,和我……和我……”
邹翎那一瞬间才彻悟自己做了怎样可怖的事情。
他轻而易举地把一个初次见面的天之骄子拉下了深渊。
红渡扑上去撕咬少年修士那条受伤的胳膊,他从负罪和被啃咬的混沌里醒来,召唤出了自己炼化不久的摇铃,振着铃,吐露着肮脏的魔音,尝试着将少年修士的记忆抹掉了这一段。
他还催眠了他三次:“你不爱我,你憎恶我至极。”
于是那修士便只记得自己被一只红狐撕咬,忘却了最初怎样踏入爱欲的深渊,只记得扭头踩入恨的囚笼。
“你咬的我?”沈净定定看着他,没有过问重大的细枝末节,只在乎这一个前缘深重的结果,“你咬的我。”
“我咬的。”邹翎轻哑地笑了笑,“可我没仔细看清楚,没发现你左脸并没有一颗痣,我一直以为,咬的是你师兄沈默。”
沈净与沈默同为手足,亦是师门兄弟,他们长得太像,加之沈默对至阴炉鼎敏感之极的重欲混淆了邹翎的感觉,他试探过他,却没想到沈默不知出于何等心理承认自己才是被咬的人。导致这么多年来,邹翎一直没有意识到,沈净那样厌恶自己的理由,不仅仅只是因为他间接害死沈默苏絮。
还因为他对沈净施加了摇铃的催眠。
沈净专注地盯着他,唇角沾了血渍,笑起时透露着嗜血般的危险,他有许多不知道的真相,但他只在乎其中一点:“原来如此,你以为你伤害的是我哥,愧疚只给了他,从来没给我。”
邹翎看着他占有欲恐怖的眼神不觉害怕,只觉负罪。
陈帘之前告诉他,沈净压抑着恋慕喜爱他的本心,然而现在想来,那恋慕根本是邹翎对他释放魅魔魔力的后遗症,更难受的是,他后面又用摇铃催眠了他的感情。
倘若沈净这三百多年来一直处在对他时而爱时而恨的漩涡里……那他当真是欠了他太多太多。
“就是这样的眼神。”沈净附身而去贴近他侧颈,这一回,邹翎没有躲。
沈净抱紧了绑在轮椅上的人,狂喜和兴奋的情绪争先恐后地从病态的骨髓里钻出来:“邹翎,邹翎,你就该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而不是去看别人。”
邹翎无处回避,只是道歉:“对不起,沈宗主……你的大好人生,原来一早让我毁得一塌糊涂。”
“那便偿还我。”沈净轻咬他侧颈,抑制不住沸起的病态渴望,“把你这副残躯给我,剩下的寿元给我,生死意志给我,所有感情通通给我……你的世界只剩下我,为我所有,为我独占,邹翎这二字的一笔一画,都浸透在沈净这个名字里。”
邹翎与沈净对视,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一直以为自己欠的只是沈默,没想到多了一个沈净,但这也无妨,终归他欠了丹羿宗,一并还债就是。
只是若以情还,这实在办不到。
于是他静了又静,对沈净说:“沈宗主,你来杀我,好不好?”
沈净没有预料到会等来这样的答案,一时之间愣住了,他看着邹翎淡红的唇珠微动,吐出的字眼轻柔,似有诚恳的愧疚,没有丝毫的妥协。
“我欠了许多债,债主太多,可惜我的命只有一条,只能谁先到先得。我可以任由沈宗主折磨报仇,千刀万剐,五马分尸,千百刑罚可以一样一样轮着来。”
邹翎的眼神无悲喜无忧惧,唇角甚至还挂着笑,平静柔和得像在与人谈一桩交易,平静得让沈净逐渐控制不住心头涌起的愤怒。
“你要怎么报仇泄愤都可以,只是唯独一条,沈宗主若想让我爱你,我心无余力不足,实在无能为力。”
邹翎识海里闪过一个冷冰冰的英俊剑仙,他自嘲地笑了笑,继续认真地对沈净说话:“我原本想让小宝来送我最后一程,谁知阴差阳错,让我得知还有你这个冤大头债主。沈净,邹翎欠你良多,无可偿还,只剩一命,望你笑纳我头颅。”
沈净眼中浮起暴怒,待要发作,密室的墙壁忽然被好几柄仙剑洞穿,只听轰然一响,见闻石回放的场景纷纷崩溃消散,沉烟滚滚间,踏进了勾勒飞羽纹路的脏污白靴。
“说这种话时……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前方传来熟悉的声音,邹翎头皮一麻,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到了风尘仆仆的不速之客——
白羽破开密室,持着早归剑冷若冰霜地迈进来,唇角竟有未干涸的血渍。
*
万仙大会那天,白羽收到兰衡的求救时第一个赶了过去,待到现场,差点被眼前情景气炸。
笑千秋坐在兰衡身上,将他的衣襟撕得破烂,略长的指甲蹭着兰衡敞露在外的肌理,划出了好几道渗出血丝的伤痕。
白羽看到兰衡在地上神志不清地抽搐着,平日端方持重,束紧的衣衫在此刻被撕碎,苍白的身躯上尽是斑驳的旧伤痕,只看一眼便让他眼睛刺痛:“放、开、他!”
笑千秋耳朵一动,第一瞬间毫不留情地拽起兰衡挡在自己身前,白羽手中的早归剑险些伤到他,剑锋只能生生转弯。
这魔头笑盈盈地抱着木偶一样的兰衡当挡箭牌,顺势靠在他身上亲昵地耳鬓厮磨:“白大剑仙,别这么激动啊,要是不小心伤到你的宝贝师弟就不好了。”
白羽握紧早归剑,眼神极冷,灵压使方圆十步之外的地方飞沙走石:“笑千秋,你是何时闯进人族的?”
笑千秋笑着摩挲兰衡喉管上的旧伤疤:“这还得感谢剑仙昨天突然问话,你用千里传音让我和小六聊天,听着听着就生气了吧?你用剑气攻入我的魔宫,又把大殿里的柱子打坏了,但我在那时意识到了,剑气穿过结界时必有可乘之机,于是我便抓紧这大好机会,趁着结界还没愈合,先行从魔族出来了。”
“出来找死吗?”白羽盯着眼神失去焦距的兰衡,“百年前人族划下结界封闭魔族,你族中人如有敢踏出结界者,我见之必杀。”
笑千秋环抱着兰衡挑衅:“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如果我死前还能掐着他温存一番,死也死得值当。”
白羽轻呼一口气,早归剑倏忽一翻,人未动弹,早归剑翻出的剑气已快成一道实质的残影瞬移而去。
笑千秋还没来得及感应到灵力,那剑气便出现在他身后,对着他肩背劈下来,一道剑气的攻击足以让他疼得手臂麻痹。不过须臾之间,白羽便抓住了破绽,左手风驰电掣地抢走了兰衡,右手持剑对准笑千秋的心脏。
谁知兰衡竟在这时喊了一声“别”,白羽指尖一抖,那笑千秋便向后侧避开,擦擦血便继续欠揍地笑:“白羽,你大可杀我,只不过杀完我,你就再也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办法能救邹翎了。”
白羽心弦瞬间勒紧:“你说什么?”
“我是说,我知道有一种办法,能阻止他的人性被魔性吞噬殆尽。我闯进人族来,不仅为了看一眼你怀里的可怜小狗,也为了和你做个交易。”
笑千秋不疾不徐地笑,说出这一句话他便有了免死金牌,于是他话音刚落又反诈,召唤出本命灵武,趁着白羽失神,持着那暗红色的薄长弯刀掠上来厮杀。
卑劣的是,他的每一刀都劈砍向兰衡。
白羽失神不过刹那,当即左臂护紧兰衡,单手提剑拆招,愤怒当中掺杂了关于邹翎的担忧,剑势果断收了一半:“你说清楚,你要什么交易?”
这魔头却没听进去,只顾着刀刀劈向兰衡,猩红着魔瞳笑:“我听见你说话了,我知道你舍不得我死,我好感动啊兰衡,收你做狗,真是我这一生当中最快意的美事!”
白羽手上青筋暴起,忍无可忍地使了一招反手剑,怒不可遏地用剑背将他横扫在地:“住口!”
笑千秋借刀势起身,好整以暇地揩了揩额头上的血,自嘲地笑:“真是不公平,你我一样搞了三百年的至纯炉鼎,你却单手就能轻易揍我,啧。白大剑仙,有你在,我们魔族得不见天日到什么时候啊。如果当年我抓的是邹翎就好了,让他在褥子里给我当狗岂不快哉……”
白羽眼皮一颤,早归剑上的寒光不受控制地暴涨,剑气摧枯拉朽地将地面震出裂痕。
笑千秋感应到骤然暴虐的灵压,眼里、脸上全部泛起赤红的魔纹,笑着抬刀主动撞上无坚不摧的早归剑锋,两人一魔掠上半空,刀剑的寒光遇到初夏的骄阳,劈砍成刺耳刺目的雷电。
震天响的动静早吸引了慕道台上的视线,但混战中的当事人无心理会。
魔头都喜欢挑着别人的软肋快意地践踏。笑千秋更甚,血流得越多,更能让他尝到扭曲的快意。
白羽左手紧紧护着兰衡,愤怒肉眼可见,笑千秋唇边溢出血丝,剖心之语仍不停不休:“白剑仙这么生气干什么?我不过是开个玩笑,不是没让你道侣当野狗吗?我只是让你师弟当家犬而已,你还得感谢我呢。想来你是没问过你师弟,其实做我的爱犬很痛快,一点也不丢脸,如果我当初抓的是小六,我一定会加倍疼他。”
早归剑的汹涌剑气令周遭失色,笑千秋忽然笑着侧肩,主动让左肩被剑气划出血珠,顺风溅到了兰衡神志不清的脸上。
这魔头的吐字带着疯癫的温柔:“小狗,你看你师哥气疯了,要杀我,你手里有刀,快往你最爱的师哥胸膛里戳一刀。”
“小狗”二字让兰衡陷入不得苏醒的噩梦,苍白的侧脸被血珠点缀,双眼更加混沌。他右手分明空空,却真的听从了笑千秋的命令,真的以为自己手里有刀,握着空气真的往白羽的胸膛里一戳。
这似乎是身为至阳炉鼎的兰衡,对占有他三百年的魔头刻入骨髓、烙印进魂魄里的言听计从。
白羽因这一事实感到无比的暴怒和负罪,可他无能为力,既不能让兰衡挣脱出噩梦,也不能一劳永逸地斩杀笑千秋。
笑千秋分明被揍出一身的伤和流了到处的血,却言笑晏晏如立于不败之地的胜者:“啊,我忘了我的刀在我手里啊,小狗,那就给他一掌,我要你使尽全力的一掌。要是不听我的话,你知道我会怎么惩戒你,记得吧?”
兰衡瞳孔缩成一线,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神色苍白成惨白,发抖的手聚起灵力,嗓子里翻涌着兽一样的低鸣,一掌错乱地打进白羽心口。
笑千秋放声大笑:“乖小狗,真听话!”
白羽默不作声地挨下这一掌,咽下喉头血腥,他一声不吭地继续护紧兰衡,只是骤然逆转周身灵流,把早归剑塞进兰衡的手里。
烈烈夏日与寒冰共存,他一字一句地传音给兰衡:“师弟,别怕。还记得剑魂山的修炼法则吗?噩梦自己终结,美梦自己制造。现在,困住你三百年的噩梦就在这里,别怕。想一想从前在剑魂山练剑的岁月,我们练了几千日夜的剑,挥下千万次的剑招,不是每一次都能挥出剑气,也不是每一次都能击倒对手,今天挥剑,是为了明天能更快地收剑入鞘。所以别怕,这里是人间,师兄在这里,你只管挥剑!”
半空的热风刮过兰衡喉管的旧伤疤,锋利大梦没有醒,手中早归剑沉如泰山,他混沌在漆黑又赤红的噩梦里,看不到一丝光明,只是那一声“挥剑”惊醒了潜藏在深处的也曾千锤百炼的剑修之心。再痛苦难当和神志不清,他也本能地握紧了手中的剑。
挥剑。
挥剑!
早归剑逆着夏日挥起沉重的弧度,揭开三百年的幕布,撬开一寸耻辱的家犬项圈,挥下重新为人的第一剑。
剑名早归,剑名归去来兮。
风嚣日寒,笑千秋攥住劈进左肩的早归剑,生生将剑锋从血肉里剥离,而后用这只鲜血淋漓的手扇兰衡的脸:“这样会让我很疼的……哥哥。”
“哥哥”两个字一出口,兰衡对不准焦距的双眼骤然清醒,发抖的手拿不住沉得要命的早归剑,正要脱手,白羽握住他的手,两人共同握着早归剑挥剑。
笑千秋半身浴血,勉强挡住早归。
白羽声如寒钟:“滚回地狱去。”
“下地狱前我会拉小六一起。”笑千秋盯着早归剑上的手,瞳孔里的魔纹停止流转。
白羽眼角眦出收不住的灵流:“你疯疯癫癫跑来人间,到底想要什么?”
“你把怀瑾的转世找出来交给我,我就告诉你,如何阻止邹翎变成下贱魅魔的办法。”
笑千秋眼睛睨向左脸被扇出血掌印的兰衡,话却向白羽威胁。
“不然,你就等着宿命用比我残酷千百倍的手段,把邹翎训成狗。”
*
笑千秋离去前的话始终振聋发聩地盘旋在白羽的识海里。
兰衡痛苦不堪地蜷缩在剑魂山旧地的身影也在他记忆里震荡。
回到人族的五个月里,他绝口不提自己在魔族的岁月,不过是想逼迫自己尽早忘却,然而笑千秋的到来如宿命一样暴虐恶劣,只消一声“小狗”,就轻而易举让他坠回深渊。
“对不起,师兄,我打了你一掌……”
“我不疼,别说这些。”
“我……我控制不住自己……我每天入睡前都告诉自己我是人不是狗……可我……我……”
三百年太漫长了。
兰衡陷在一个非人似犬的噩梦里挣脱不开,他却是沉在一个名为不离的美梦里不愿醒来。
料理完魔头,安顿好兰衡,白羽马不停蹄赶回逍遥宗,掘地三尺也找不到邹翎后,转头便冲到丹羿宗这来。
此刻他闯到了丹羿宗的禁地,战过丹羿宗一百三十个内门高手,挑开六十个阵法,撞开四十道结界,终于破开牢门,看到了被束缚在轮椅上的邹翎,听到了他引颈就戮般的傻话。
白羽指尖淌出血,顺着手中早归剑的剑身滑落:“不离,别同他说那些话……我来接你了,我们回家。”
邹翎怔怔地看着他,白羽手中提一把淌血剑,背后竟还悬浮着五柄一模一样的早归剑,剑光斑驳,凝聚在他身后如羽翼。
“归许贤弟又大驾光临了,看来这次阵仗不小。”沈净变回风度翩翩温文尔雅的宗主,他起身绕到邹翎背后,双手放在邹翎肩上轻轻摩挲,“逍遥宗在万仙大会上突现魔族,这可不是小事,归许料理完了?那兰衡贤弟呢?故人也照顾好了么?”
白羽死死盯着他按在邹翎肩上的手,暴躁迫使指尖沁出的血珠更多,嗓音压得沙哑:“……不许你碰他。”
白羽受不了沈净看他的不离的目光,那和笑千秋看兰衡的眼神何其相似,一个是爱而疯癫,一个是不得而扭曲,全都不是好东西!
邹翎不在意身后的沈净,只歪了头专注地看着白羽:“我在哪是我自己的事,倒是你,白仙君,兰衡如何了?你来做什么?若是以为我身陷囹圄,想来带我回逍遥宗,那多心了,我是自愿来丹羿宗见沈宗主的。”
白羽满腔的怒火陡然被堵成灰烬,心弦因数天不眠不休而绷得死紧,好不容易见到心心念念的人,没想到第一句开口的话就令他溃不成军地断了心弦。
他把怒火对准沈净,早归剑甩开血珠如落雨,锋利寒亮的剑尖直指那斯文俊秀的伪君子:“自愿?若不是他扣下小宝,你怎会对他说那些话?!不离,我就在这里,你不必害怕他的威胁,只要你一句话,我砍了他带你和小宝离开!”
沈净放声笑开,弯腰在背后与邹翎耳鬓厮磨,右手从邹翎的肩上摩挲到侧颈,对话如与情人呢喃:“邹师弟,小六,你前夫似乎还对你穷追不舍,他口口声声说我胁迫你,实则对我们之间的渊源一无所知,你说怎么办呢?”
白羽那张向来冷冰冰的臭脸显现了强烈生动的暴怒:“我再说一遍,不许碰他!”
沈净贴着邹翎轻笑:“归许贤弟,你大约是只顾着师弟兰衡,回逍遥宗之后还没听说万仙大会上不离送你的话,是不是?”
“谁准你叫他的字了?”
沈净长笑着挥手振出两块见闻石,右边的投放出邹翎在万仙大会上宣告整个修真界的和离誓言,邹翎每多说一字,白羽握剑的手便多淌下一滴血。
“你和不离千真万确地和离了一个多月。”沈净驱动左边的见闻石,投放的是先前他就展示给白羽的场景,那画面是陈帘易容的“邹翎”单膝跪在他面前,风情万种地邀请他结契。
沈净低头在邹翎侧颈上轻吻:“这个邀约我收藏了三百年,现在,我决定应你三百年前的请求,我可以与你结契,我要给你种上相思扣,给你戴上相思锁。”
沈净在温柔地说这些话时,同时不动声色地施行了远程折磨灰狼小宝的咒术,邹翎感觉到了左手的剧痛,知晓他正在拿小宝威胁他,只觉这种种都是多此一举。
“不必大费周章。沈师兄,我已决定将命都交给你,我的命难道比一个和我的道侣契轻贱吗?”邹翎风轻云淡地说着,却似乎触发了沈净发疯的某一根神经,换来了一个埋在侧颈上的咬痕。
那厢的白羽似乎也要疯了:“不离!”
“白羽,不必向前一步,你只需原地不动。”邹翎侧颈的咬痕渗出血丝,人是艳丽不可方物与脆弱不堪一击的,眼神却是始终不为所动的平静。
白羽忽然明白了什么。
不离自始至终都是清醒的。
三个至纯炉鼎里,他从一开始就是清醒的局中人。他和疯癫着堕魔的怀瑾不一样,和痛苦着逃避的兰衡不一样。
沈净怎么可能驯得了他,宿命又怎么可能让他低头。
他清醒地接受,清醒地复仇,清醒地还债。
“就如见闻石回放的那样,你我之间已经再无瓜葛。从一开始你我就泾渭分明,只是我用救命之恩裹挟你。我贪恋过你年轻的躯体,过去我愿意哄着你,给你营造一个我深爱你的表象。”邹翎歪头,沈净滚烫的指尖在他的咬痕上流连,“我们迟早会和离,和任何真相任何人事任何宿命都无关,你若不死心,我也可以再与你清清楚楚地说一遍——当年携君入歧途,相误已久。”
“不是相误!”
“两百七十年前,你第二次跃升境界,扛过天雷后来找我,你还记得当时说了什么话吗?”
沈净的指尖热气腾腾地抚上邹翎的眉眼,低笑着插嘴:“他说了什么?”
邹翎眨过眼,纤长睫毛扫过他的指尖,依然平静:“你在床榻间攥着我的脚踝问我,邹翎,逍遥宗内门死得剩下你,千万人死了,你为什么还活着?”
白羽唇边溢出刺目的鲜血。
……三百年太漫长了。
伤人刻薄的话说过了许多年月,他印象深刻的记忆大多是两人之间的美好与快意,那些作茧自缚自作自受的回忆,他当然会选择性失忆。
“很抱歉我命如顽石,一口气苟活到现在,把你从对我恨之入骨生生磨成了错觉的情真意切。”
邹翎还有很多伤人的话没有复述,他可以一直复述到白羽拂袖而去。
“多情至如无情,铁树不该开花,你有故土剑魂山,有旧爱师弟兰衡,大好机会,当及时止损,当补偿当年未能护好的挚爱。走吧,劳你费心,累你百年,但在这人世间,我亏欠了无数人,唯独不欠你。”
亏欠比爱恨凛冽。正如他在这三百年里分担不了白羽对兰衡的愧疚负罪,白羽也无法稀释邹翎对其他人欠下的债。
他们两个人在被褥里翻滚百年,肢体纠缠着互补互修,心魂感情上的债务却最一目了然,谁也不亏欠谁。
“归许,话已说到这份上,再深讲不免颜面扫地,你还是高抬贵脚离开为好。”沈净舌尖扫过犬齿,他一手蒙住邹翎双眼,一手推着轮椅转身,“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你声名在外,正值鼎盛春秋,有数之不尽的娇娥或俊杰愿意委身于你,邹翎衬不了你。你一路闯进丹羿宗来想必损坏我宗门甚多,这些我都不与你计较,来日良辰吉时,我与不离的喜酒只需要你来喝一杯,做个冰释前嫌的象征就好。”
邹翎眼睛被蒙上,四肢安然地在捆仙锁的束缚里,他却觉得身心说不出的畅快。
与白羽彻底告别,便能算是这旅途的漂亮终点。
然而其实他已经与白羽道别了好几回,从留下和离书开始,他已经挥手过好几回,原本预料中与白羽的作别会是最简单利落的,没想到竟然一直到此刻还拖泥带水、不干不净,甚至有点诡异的藕断丝连错觉。
他闭上眼在舒适的黑暗里冥想,白羽那个颜面神经失调的冰块人,出于什么理由而如此一反常态。
总归不可能是爱。
正这样想着,身后传来白羽沙哑坚定的声音。
“不离,你铁了心要和我和离,好,我答应你的离去。你说嫁娶不须问,风月不需续,我现在就明明白白告诉你,你想再嫁娶,那人只能是我,想重启风月,那人也只能是我。”
邹翎在沈净掌心睁开双眼,心跳声骤然如擂鼓巨响。
六柄早归剑发出清越的齐振声,汹涌澎湃的剑气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
“沈净,邹不离曾是我妻,如今是我前妻,也是我未婚妻。放开他,不许碰他,我忍你很久了!!”
*
修真界享了百年的太平无趣,突然在今年涌出了特别多的有趣之事。
譬如剑魂山的兰衡五个月前突然奇迹般从魔族返回人族,人族第一剑仙白羽与之旧情复燃。
再譬如,万仙大会上骤然出现个疯疯癫癫的新魔王,与那兰衡一人一魔刀剑相向,见血见爱恨纠葛,白羽在其中为旧情冲冠一怒。
再再譬如,围绕浓墨重彩的邹翎二字,牵扯出一桩又一桩的陈年旧事,上演一出又一出瞠目结舌的惊天事件,如宣告和离,如入丹羿宗,如……剑仙白羽为这名字单挑整个丹羿宗,并与第二剑仙、仙门总门主沈净大打特打。
一字以蔽之就是精彩绝伦的连锁八卦。
修真界各处的话本业、说书馆又沸腾起来,对这几件大八卦进行了浮想联翩的编排捏造,把原本就风云诡谲的几件事整得更加跌宕起伏。
只不过世道在不停发展,邹翎名声一如既往地原地踏步,伴以百年不变的贬斥污水。
“皮囊美如蛇蝎,骨骼柔如绸缎,心肠曲如九江,是以引诱挑拨剑仙易如反掌……啊呸!越写越倒回去了。”
最新出炉的话本被一双熊掌撕成碎片,千年黑熊妖霍嚯叉腰摇头:“不离还需要费心去引诱谁?他往轮椅上一坐,多少人都愿意为他飞蛾扑火。”
话音刚落,熊族里最大胆漂亮的小熊少年扛着一大锅的鱼蹦蹦跳跳跑过来:“大王大王!我又抓了好多新鲜的鱼,太阳照这么高了,邹仙师现在肯定饿了,我烹饪完了送给他吃吧?”
霍嚯挽起袖子就拿了锅里的鲜鱼放进嘴巴里吃,在少年不满的大叫里把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的,吃完还十分不爱幼地拍小少年的熊耳朵:“还不死心?小小年纪不知天高地厚,人家邹仙师是有道侣的!那两口子最近吵架了才跑来咱们这散心,你这没眼力见的小蠢货,还想赶上去添堵啊?”
小少年认真地握紧熊掌:“我可以给仙师做小的呀!那冷冰冰的大老婆惹仙师不高兴了,我这个暖乎乎的小老婆就可以照顾他,安慰他,陪伴他呀!”
霍嚯被童言无忌逗得笑得喘不上气:“哎呀我的亲娘……你这傻话可千万别让那个冷冰冰的大老婆听见,不然他非得一剑把你串上天去哈哈哈哈………”
霍嚯笑得前仰后合、捧腹大笑,身后忽然就传来了冷冷的声音:“叨扰了。”
霍嚯惊恐地搂住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熊往旁边一蹦,方才还哈哈大笑,现在就跟被掐住喉咙的野鸡一样,咯都咯不出来了。
这位“冷冰冰的大老婆”带着生人勿近的极冷气场,看得出来,他应该是想调整一下面部失调的颜面神经,想撤下一身霸道的气场,整出与人为善的表情来。可惜他的冷是深入骨髓的习惯,想改也改不过来。
他的眼神瞟向那锅鲜美的鱼,还没抬眼说话,霍嚯就把一锅鱼放到他面前:“嗨呀你们慢慢享用,我们才叨扰,告辞!”
霍嚯对这第一剑仙的气场有点发怵,但更多的是不想去打扰他和好友之间的感情。半个月前,这剑仙背着沉睡的邹翎跋涉而来,全身上下挂彩了许多处,眼神却是燃星烧日般的明亮。他说自己对邹翎做了错事,落下一个邹翎决意和离的结果。如今他知道覆水难收,却还想要再博一把,拼一个破镜重圆。
换在两个多月前,霍嚯会毫不客气地抬起熊脚踹过去,大喝一声死木头不要耽误我们不离的第二春。
可是一月前霍嚯伴着邹翎旅行了一路,他隐隐感觉得到,邹翎恐怕没有足够的时间再邂逅个第二春了。
霍嚯希望好友在最后的旅途上能开心点,这份开心或是品尝迟到了的深情如许,或是报复从前被冷待的快意,看他们夫夫怎么玩,看好友是郎心似铁还是柔肠百转。
现在这俩人已经在他的深山老林里隐居了半个月,前面这两个人还算太平,然而自初九夜后,霍嚯震惊地发现,他那脾气顶顶好、最温柔和善不过的好友邹翎,居然在破晓时把那个剑仙轰出门了!
更震惊的是,那白羽被赶出来时身上只有一件里衣,靴子都来不及穿,左脸上几个亲吻吮咬的痕迹,代表浓烈爱意,可右脸上却是一个鲜红巴掌印,代表明晃晃的怒火。
那日之后,这两人就各处一地,白羽倒是时时到邹翎那儿去,然后碰了一鼻子的灰,灰溜溜地被撵出来了。但即便屡屡碰壁,他还是锲而不舍去讨嫌。霍嚯看得目瞪口呆,原以为那白羽也不是传说中的冰冷无情,找个机会便想上前去打个招呼攀谈一番,结果刚靠近就被那人周遭的霸道灵压给唬走了。
在那之后霍嚯就主动远离白羽,因为他发现,若邹翎不在,白羽似乎便在不停地生闷气,这剑仙一生气,周遭的灵压便极其瘆人。
霍嚯想,这样冷的一块冰疙瘩,真是难为邹翎跟护着宝似的暖了三百年。
想罢霍嚯摇摇头,咯吱窝夹着哇啦大叫“我的鱼”的少年遁远了,剩下对着一锅活蹦乱跳的鲜鱼发愁的白羽。
鱼该怎么烹饪才好吃?
白羽不太清楚,索性召出本命剑擦了又擦,擦得锃亮,然后像串糖葫芦一样直接串了好几条鱼,举着用灵力作小烤。
名动天下的早归剑拿来干这事儿倒也顺手得很。
烤完白羽便直接举着早归往山中而去,他闻着味觉得应该不错,脚下步伐迈得轻快,甚至涌起了求夸奖的幼稚心理。
但待他到了那人面前,把鱼递过去之后,那人连闻也不屑闻,手腕一振,便把香喷喷的烤鱼尽数丢到泥土里。
白羽垂眸看一眼,心中感到钝钝的可惜,随即弯腰看向轮椅上苍白的人,温和地问:“不离,还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邹翎坐在木质的轮椅上,眺望着远处的山川绿林,面无表情地充耳不闻。
白羽蹲在轮椅面前,大手盖住他在膝上攥紧的略小的拳头,刚要说什么,邹翎便抽出了手。
他只能低着头下意识地搓搓指尖:“好……我不会碰你,你放心。”
邹翎注视了他片刻,慢慢地开了口:“你不必这样。”
白羽心砰砰直跳,想道,这是不离在这三天里同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愿意,我乐意得很。”
邹翎移开视线,他被白羽带到这深山里半个月,起初他还能够周旋一二,然六天前初九夜,醒来后他便周旋不下去了。
只因他醒来发现,魔气已经从双膝的位置上移到大腿,半身的魔血在一刻不停地欢快沸腾。
他摁在心底的那个心声,叫嚷的声音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兴奋。
比如此刻,心声在欢快地蹦跶:“归许蹲在眼前的样子真可爱,为什么不伸手揉一揉他的头发?啊今晚把他叫到被子里吧,我想跟他结发了!”
邹翎双手放在无知觉的腿上,鬓边冒出冷汗,抑制不住从喉咙里发出了含糊的声音。
白羽耳朵动了动,抬头看向他:“不离,你想说什么?”
邹翎对心声、对白羽说:“滚。”
作者有话说:
爆更粗来了!oh!
非常感谢小天使们的支持,没有你们我写不到这orz
整不出骚话来,就提前祝小天使门五一劳动节快乐,顺便提前给大家拜个早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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